《饕餮记》迟生晚

42、十一

　　宙斯跟魇徒不一样，同样是整备师专用系统，但是进入系统后，整备师所处的地位并不一样。
　　在宙斯里，整备师对机甲处于绝对控制状态，这种绝对控制是从各个层面上来说的，整备师甚至能够进入主AI，对AI进行修改。当然，运用宙斯修改主AI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程序修改必须由阿波罗和整备师进行脑电波连接，以为自己进去就能够操作一切，那么被阿波罗的AI吞噬掉变成白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饕餮则不同——魇徒，不过是噩梦的使徒。
　　根据白河的说法，包括陆石在内的所有整备师，都只能以第二辅助AI的身份进入饕餮——我甚至无法跟饕餮对话。
　　光能生物对阿波罗来说是天使，但是在饕餮，则毫无用处。吉利亚的导师曾经研究过它们的繁殖方式，试图人工培育，被林固人夫妇严令禁止，这位异种生物研究专家为此大为恼怒，将林氏夫妇告上军事法庭，由此牵引出林氏夫妇的秘密研究。
　　吉利亚说，这位科学家曾经偷偷进行异种生物DNA融合，试图将光能生物的基因转入普通地球生物。然而，徒劳无功。
　　“它们没有DNA。”即使是自己的老师，吉利亚嘲讽起来也从来不会留情：“真是愚蠢，所有的生物都会有DNA，这种想法到底是怎么来的？异种融合？基因的改造就能让人类进步的话，我们早就不怕虫族，能够飞翔，甚至宇宙通行了。”
　　“而那时候，人类，不，基因人类，还会承认原生人是人类吗？强大的主宰总是要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愚蠢的生物总是忽略自己孱弱的事实，选择性遗忘人体的弱小而试图控制更强大的生物，是谁给他们这样的勇气和自信？是几百万年的演化让他们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巴掌就能被龙兽拍成肉酱的事实了吗？”
　　我没有试图去和吉利亚讨论这些事情，金斯说过，吉利亚的痛苦，只有她自己了解。
　　“而你，碧沉，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拆掉阿波罗的左臂。
　　“这不会起作用。我们试过拆掉他的左臂，合金的比例没有问题，装载的方式，线路的连接，都没有问题。碧沉，他不需要再重新安一个胳膊，他有胳膊，这是他现在的认知。”
　　“我知道。”

　　阿波罗在屏幕上略带担心地看着我，他试图告诉我这样很危险，他的主AI一旦面对宙斯，会显示出最冷酷的反抗性。
　　奥托鲁开始坚决反对，不过金斯说服了他。
　　“不用担心，奥托鲁。会有一点危险，但是这个孩子……跟其他的整备师们不同。”
　　“什么意思？老头儿，我记得你说过，阿波罗对宙斯系统的控制性行为向来是无差别攻击的。”
　　“其他人的话是这样。”
　　金斯佝偻着背，全息投影上看起来更加矮小。
　　奥托鲁不太相信地看着我，直到我点头。
　　“而且……你没有更好的办法，奥托鲁先生。假如再放任下去，有一天，阿波罗会像穷奇一样分崩离析。”
　　是的，你应该感觉到了。
　　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应对心中的困局，那么阿波罗就会陷入混乱。
　　我和他们不同。
　　所有的整备师都隶属于军系统，只有我不是。
　　更重要的是，在人类联邦现存所有的超机甲的建造过程中，我的身份都被认定为“平民”。
　　“你知道她第一次见到饕餮的样子吗？”
　　白河忽然开口。
　　“什么？”
　　“那是饕餮第一次自主性提示我，有平民在场。”
　　这是特殊的判定。

　　奥托鲁最终相信了我。
　　“你有把握？”
　　虽然说了那样的话，不过看起来，好像这个人根本没信。白河仍旧保持学霸的姿态翻阅资料：
　　“没有。”
　　“那么你打算毫无准备地就进入阿波罗的主AI进行程式修改？平民优先程序如果很好移除，早就拿掉了。”
　　“嗯。”
　　之前两位冒险进入主AI想要对程式进行修改的阿波罗整备师，一个当场死亡，一个脑死。
　　谁也没有使用宙斯进行AI修改并成功的经验，目前为止，没有一台超机甲曾经过整备系统这样被修正过。
　　“而且，平民优先程序，真的就是错误的吗？”
　　白河这样问着我，少年的目光一如黑夜深暗。
　　“如果不先保护自己，那么，所有的举动都是错误的。”
　　“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是错误的。”白河一边说话，一边用攀爬绳回到饕餮的驾驶舱，行动完全不受重力影响一样，像是母星上偶尔会看见的流星。
　　“错误的吗？”
　　“当然是错误的。”
　　“林碧沉，你在犹豫什么？”
　　“这样的状态就想进入阿波罗的主AI，明天你变成白痴的话，就会是整备师界最大的笑话。”
　　“不，白河。”
　　我不会。
　　少年习惯性地抱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我。
　　“随便你。”
　　“那么，辅助AI的控制就拜托你了。”很认真地拜托他，大声地，远远地喊。而对此，他只是轻轻地回应。
　　“知道了。”

　　我有太多的疑惑。
　　启动宙斯，获取整备师权限。戴上感应头盔，正式获得宙斯的身份。如同神殿一样的操作台中央，站着年轻的阿波罗，头上顶着桂枝编成的花冠。
　　画面变换。
　　巨大的基地内部，高悬着的维修台上，站着古怪的老头儿。
　　这是阿波罗被建造时候的样子，在遥远的冥王星，金斯一边抱怨着机甲协会，一边跟林固人夫妇讨论要不要植入平民保护程序。
　　“你们真的是动画片看太多了，每台机甲都要装自爆系统，那么还要这种保护程序又有什么用？”
　　“林家的小子真是废话太多，负责机体设计的人为什么要来干涉系统构造的事情，你的饕餮都已经不动了。”
　　“金斯不要理他。”白玲女士翻了个白眼，“理工科的人不懂我们的浪漫。”
　　“哦呵呵呵说得好小玲。哦对了，你的女儿几岁了？唔，我好像还没有给过见面礼，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吧。”
　　“多谢哟。”
　　“不用，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留下一把钥匙不是吗？”金斯笑的眯起了眼睛，“好了，来吧，小姑娘不要害怕……”
　　然后，金斯被投入了监狱。
　　他涉嫌帮助林固人夫妇在建造阿波罗的时候强行植入平民优先保护程序，并且对阿波罗的整备系统进行了致命性封锁，导致两名整备师遭受严重人身伤害乃至死亡。
　　老头子阴森森地笑，他说你们还漏说了雅典娜。
　　“那是我给一个孩子的礼物，不过看起来她的父母并不希望，所以我们植入了排斥技术，啊，你们已经移除了第一层的排除程序，但是嘛……”

　　我有太多疑惑。
　　阿波罗停下了脚步，在光影交错的隧道中，面孔明灭。
　　冥王星保卫战。
　　巨大的龙兽在冥王星上空肆虐，遮蔽遥远的太阳的是玲珑鸟，巨大的甲质肉翼伸展开来有五米之款，地面的飞行员不断升空，光能歼击机不断被扫落。
　　人类从来未曾真正成为天空的霸主，只能依靠飞行器具来弥补不足。
　　阿波罗不再前进。
　　那之后，根据资料的记载，他提前进入了战场，在自己的机甲士还未能完全掌握机体的时候。
　　他的机甲士，那个有着金色的头发的人，有着和现在的这个虚拟的年轻阿波罗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死在了审判庭。
　　用身躯挡住了奥托鲁先生，免他死于战火的那位机甲士最终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咳着血出庭受审，阿波罗太过强大的机动力量和当时未能安装完全的机甲控制系统将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摧毁。
　　“咳咳……是的，我坚持脱离了队伍，去救平民区。”
　　“这是战争，我知道。”
　　“我作为军人应该服从命令。”
　　“……但是……咳咳，法官大人，首先，我是为了什么而成为一名军人，咳咳……”
　　“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为了保护他们才成为战士。”
　　“如果忘记了这个，我们就应该被傀儡系统代替……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阿波罗又怎么会听我驱动……”

　　我有太多的疑惑了，阿波罗。
　　你为什么否认着自己的行动，却又从来不曾逃避战斗，你为什么讨厌看到你的机甲士越来越强大，却又想要保护他。
　　伸出手，那是一块墓碑，上面的名字模糊不清，可我知道那里躺着的是谁。
　　日夜交替，星辰闪烁，树木成长，花草枯荣。
　　那个男孩子终于站在你的面前，有着冰冷的心的少年拥抱着你，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阿波罗，太阳的王子，请你醒来吧。

　　我终于，触碰到那个核。

　　“警告！警告！不明意识侵入整备师大脑！警告！警告！不明意识侵入整备师大脑！请立刻关闭宙斯系统并退出操作界面！”
　　好像是有人在耳边吵嚷，我听不真切，我只是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在一片光亮中唯一阴暗的核。
　　在这里。
　　你的疑惑，你的悲伤，你杀死的莫洛罗人，示意你一定要瞄准了自己再开炮的带着燃烧药剂飞向天空的队友们，都在这里。
　　还有我。
　　他们留下的那把钥匙，告诉你说这个世上一定有些人需要你去保护使他们幸福的人，我们都在这里。
　　我已经无法再和你交谈了吗，阿波罗。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问我说，现在，请你告诉我，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这是那把钥匙的提示。
　　转动错误，阿波罗就会毫不犹豫地吞噬整备师的意识，不管是谁。
　　我不知道。
　　“阿波罗，我不知道。”
　　白河说，机甲士不是为了逃避才生的，不是只为了保护自己才拥有这么强大的伙伴的，但是我觉得，不是那样。
　　他们所说的都是并不完全正确。
　　我们固然需要坚强勇敢，固然誓死不能退后，可是，抱着活下去的心去战斗，比不畏惧死亡更重要。
　　“我不知道呀，阿波罗，这只有你自己才明白。”
　　纵然有这样多的痛苦，纵然有这样多的疑惑，却也因为这样有更多的选择，这种疑惑，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并不是一定有什么答案存在。
　　正是因为疑惑不解，我才要去跟阿波罗交谈。
　　正是因为不能够坚定信心，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那个衰老的阿波罗绅士出现了，出现在年轻的自己身边。
　　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你做决定，是不是？就算看起来绅士，可是你的内心比白虎更加骄傲，这些从来没有和你同样经历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替你决定到底要走什么样的道路？
　　两个阿波罗相距遥远，互相问候。
　　“是宙斯呢……”
　　“啊……是呢……”
　　“现在……要怎么办呢……”
　　现在，要转动钥匙的人不是我了。
　　阿波罗。

　　辅助AI切入，传来白河的声音。
　　“要卸下左臂了。”
　　“机体分离完成，重新接入，更换关节点部件……”合成的辅助AI声音远远近近，两个阿波罗一直看着我。
　　他们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另外一个形象。
　　最后，绅士的面容变得年轻了，他笑了起来。
　　“唔……真是抱歉呀，碧沉小姐。”
　　“我变成了需要平民来保护的无能机甲了呀……”
　　宙斯系统陡然关闭，我被他推出了操作界面，意识清醒过来。
　　摘掉头盔，对面是奥托鲁先生，他正面色发白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面屏幕上的绅士阿波罗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向我举杯。
　　“下午茶时间到了，几位，要来一杯红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