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於飞[仁瑜]》顾之

1、第 1 章

　　夜色浓重，有浓密的乌云压在半空中，遮了全部的光亮。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里压抑着死一样的寂静，可以听到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敲击着，像是要撞破身体冲出一般。
　　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是适合伏击，就像现在的我，藏身在城楼上，等待将要来到的军队。傍晚时分撤走的人不过是依计行事，有谁能知道那个带兵撤退的我其实是下人假扮的，真正的曹仁，正潜伏在城楼上，等待即将上钩的东吴军队，确切的说，是带兵的那个人。
　　即使部下一力主张我随曹洪等人一起退出城去，毕竟没人能料到这次的诱敌之计能否成功。我知道是他们不想让我涉险，但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是因为，我想看看，你，能让丞相恨恨不已又念念不忘的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无法想象，连官渡那样的悬殊之战都赢得毫不费力的丞相，竟然会在赤壁折了戟。
　　夜越发的静了，每一分钟都像一个时辰一样难熬，我甚至在想你也许不会来了。可是丞相的锦囊里写的分明，道你必不会识破此计，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继续等待着。
　　没人确切的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终于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远远的就望见火光里的军旗上书着周字，我慢慢吐出一口气，总算，等到了。吩咐身边的士卒准备好，看着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口令给旁边的人，我转身拿起身边的弓，挽弓搭箭，黑色的箭轻轻搭在城墙上，夜色很好地掩饰住了一切。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城下。根本不需要去费力寻找，只一眼我就在三军之中找到你的身影。你侧着身子对右后方的人说着什么，虽然看不见你的正面，但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周公瑾。那种气息是不会错的，即使你离我有那么远的距离。第一次，我在丞相之外的人身上察觉到那种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的感觉。我听到身边有人轻轻抽气的声音，吃惊的果然不止我一人。也是，你看起来有几分瘦弱，不要说与身边的将士相比了，就是那银色的铠甲在你身上都略显大了几分。我不敢相信，丞相，竟然会败在你的手上。我开始怀疑你这样瘦弱的身体里到底蕴积了多大的力量，谈笑之间，烧尽了八十万大军的同时，也烧掉了丞相统一天下的全部可能。
　　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我不会再让你从这里离开。目测了下距离，我决定等你靠近一点再动手。看着你在城门前徘徊良久，却迟迟不肯上前，我觉得现在的每一秒钟都比刚才还要长。就在我觉得如果你再不下令进城连我都要站起来喊这里很安全的时候，我看到你对部下做出前进的手势。
　　看着你带着部下一点点走近，进入到我的射程以内的时候，我觉得我挽弓的手都有一点颤抖了。骤然起身，我低低地吼道，放箭！很显然，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我看到你的部下瞬间乱作一团。箭矢刺穿人体的声音，挥舞刀剑挡箭的声音，惨叫声，落马声，种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一瞬间，静谧的夜里突然喧闹了起来，死亡带来的喧闹。
　　空气里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气，这种熟悉的气味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我看到你迅速做出回应，一面挥舞着长剑挡住漫天箭雨，一面指挥着部下变换队形准备撤退。
　　缓缓抬起手臂拉满弓，对准你心脏的方向，正要松手放箭，冷不防你一个转头向我这边看过来，凌厉而充满杀气的目光。明明知道那样的距离，你不可能看到我，但这种像狼一样敏锐的嗅觉还是让我在一惊之下，不自觉地抖了手，那支箭以无法躲避的速度射中了你的左肋。我想那一定是幻觉，不然我不会在这样的混乱和嘈杂声中，清楚地听到箭矢破空而后刺穿皮肤的声音。
　　我看到你一把勒紧了缰绳，受惊的战马突然立起将你掀翻在地，不由得大喜，连忙带人冲下城去，傍晚时撤走的人马其实就埋伏在两边，见我下城连忙跟着杀出，一时间杀声四起。我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吼道保护大都督，然后有身着银甲的青年将军翻身下马，半跪在你的身前护住你，闭着眼也猜得到那人除了吕蒙不会是第二个。拼力一阵冲杀，还是没能截住你，怕前方会有埋伏，便率众回了城。
　　次日便带了人马去骂战。三番五次，从清晨到太阳偏西，直骂道口干舌燥，终于看到你从军队中策马而出。许是昨夜伏击是太过紧张，许是火光太过晃眼，于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看清楚你的长相。
　　瘦削的面庞，斜飞入鬓的剑眉，细长的双目，略高的鼻梁，薄而没有血色的唇。披了银色的战甲骑在白马上，怎么看都让人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难怪丞相会念念不忘，原来是这样精致的人。细细看去，我注意到你的脸色是惨白的，看来昨夜的一箭的确伤你不轻。不去管那些别的，我示意手下的人先住口，笑眯眯地向你喊道：“周瑜，丞相说了，你若归降，他必好生待你！就算是丞相待你不好，我曹仁，也不会亏待你的！周瑜，你还不快快归降？”
　　身后的士兵发出一阵阵哄笑，而你的脸色愈加惨白，半是疼痛半是气恼。我看着你伸手拔剑，却动作太大拉扯到伤口，一口血喷了出来，你捂着受伤的左肋从战马上跌下来。紧接着就看到一群人围了上去，瞬间悲声大作。曹洪在边上道：“大哥，你看他们哭成那样，周瑜怕是死了。”我忍不住挑了挑眉毛：“死了？我不过就是骂了两句泼皮话，开两句玩笑罢了，至于这样？怕不是装出来的吧。”哭声越来越大，我突然觉得有点心虚，好像，还有那么点后悔。
　　回了城中，仍然不敢相信。正要派人去探听，就听曹洪在一旁道：“大哥不必费神了，就算周瑜中箭不死，也抗不过那箭上的毒。”
　　“箭上的毒？”我一脚踢翻桌子站起来，踏步过去按住曹洪，“你再说一遍，箭上的毒？怎么回事！”
　　“是……”曹洪不敢看我，低了头小声道，“是我怕大哥失手，自作主张在大哥的箭上涂了毒药。这毒，这毒最忌发怒，今日大哥如此叫骂，怕是周瑜他一时怒气不止，触发了毒性，现在，现在多半是该死了。”
　　曹洪的声音愈来愈低，我的怒火却愈来愈重。一个耳光抡过去，我朝他怒吼：“曹洪！你可知我生平最恨何种人？”
　　“知道，背地里暗施手脚的人。”他倒是对答如流。
　　“既然知道，为何在我的箭上下毒？”
　　“我是怕大哥失手。”
　　“我失手是我的事，谁要你多此一举？！给我滚！”低低地吼出来最后一句，我看着曹洪从地上爬起，捂着脸出门而去。
　　我在屋子里愤怒地转着，见到什么就砍什么，闻声而来的下人自然不敢说什么，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毁了大半个屋子以后，终于稍稍平息了怒气。我朝门外的人道：“吩咐下去，今晚三更时分，随我去东吴军中劫营。”
　　我不相信你死了，名震天下的江东周郎，会死在一支箭上？去劫营其实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可是曹洪的话说的那么确凿。箭上有毒，箭上有毒。这四个字一点点啃噬着我的理智，虽然毒不是我涂的，但那一箭，确实是我射出去的。若是不亲自看看你是否平安，总不免有几分理亏，和愧疚。
　　带了人马到了你安营扎寨之处，放眼之处尽是一片白色，我开始觉得也许你真的死了。虽然从一开始这就是我的目的，然而现在却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反倒是没来由地难受了几分。许是自责吧，也或许是些什么别的，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射杀了巡夜的几个人，进了营区没有多远，就察觉到和昨夜一样的安静。心下暗呼了句不好，怕是真中计了，掉转马身，我向身后的人喊了声撤。没等部下有什么行动，本来一片漆黑的夜里突然明亮了起来，火光四起，大批的士兵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火光里，你驾着白马缓缓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的微笑。
　　果然不负江东周郎的名声。一面指挥着部队撤离，一面暗暗心服。匆忙的一瞥间看到你依然不是很好的脸色，知道这箭毒还是伤你不浅，然而到底还是安心了几分，即使是敌非友，我也不愿你这样死在我的手上。
　　我射了你一箭，让你中了毒，可你夺了我的南郡，终究也还是你胜了一筹。“周瑜，我曹仁发誓，他日沙场再见，我必会生擒你归营。”转身策马离开以前，我朝你大声喊道。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南郡，你终究没有拿到手，反是让诸葛亮坐收了渔翁之利。就像我一样没有想到，终我此生，再没机会与你沙场相逢。北归不到一年，在西征韩遂马超的途中，我收到了你病故的消息。
　　也许真的是如人所说的积劳成疾，但我总是隐隐的相信，你的英年早逝，与那箭上之毒，不会没有一点关系。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向来严谨的平亭侯曹仁为何会大醉军中，也没人知道，为何在南郡一战以后，每次我在上战场以前，总是要小心的检视过每一支箭。
　　有种错误，一辈子犯过一次，就足够了。
　　有一种人，一辈子见过一次，就足以铭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