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りの骨頭》林初四

9、Vol.9

　　窄窄的餐桌。沈爵与顾儿，相对而坐。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儿。哭过的眼睛，更加纯莹清澈。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狡猾地藏着她谁都想要猜又谁都猜不中的秘密。

　　然后又突然羞涩地低下去。淡淡的粉色，染上她瘦削的脸颊，让他看到忘记逃避。

　　她记得自己流着眼泪抱住他的样子。她想告诉他，抱着他，一种莫名的情绪会将她缠绕，亲切与畏惧，温暖与退避，简单与复杂……一切都那么矛盾那么令她无法理解。她想说她感觉到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沉醉，抱着他干瘦萎缩的双腿，像抱着一份承诺一份守候，那么神奇又那么美丽。

　　可是她怎么能说呢？这样的感觉，多么荒谬多么可怕，把阿笑的斥责，从无理取闹变得有理有据。

　　她深深地埋下头去，双手叮叮咚咚地玩弄着面前的刀叉。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阵不安的声响中敏感地紧缩。

　　“小恩。”沈爵看一眼小恩。

　　然后小恩会意地点点头，一步三蹦地跑远。

　　他为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他甚至给她预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今晚，他一定要哄她开心。虽然这样的行为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风格。他不想理会除此之外的一切。既然所有的人和事，都变得凌乱，就让他也放肆一天。让他做做疯狂的事，让明天的问题，都被时间阻隔在今天之外。

　　他含笑看着小恩将一份份精美的食物端上，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把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更大。

　　“少爷，都到齐了。”小恩说这句话的时候，冲顾儿神秘地挤了挤眼。

　　顾儿定定地看着沈爵。

　　晕黄的灯光中，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竟铺满了沉甸甸的温柔。

　　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虽然他胸前系着的餐巾，让他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孩子。

　　沈爵示范般地先对自己盘子里切好的食物下了手。不习惯用刀叉的右手，微微地颤抖。

　　她终于望着他笑了。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填喂自己的肚子。

　　无声的磁场，形成在他们彼此微笑的对视中，愈来愈强烈。

　　沈爵几乎要被淹没在自己制造的想象里。

　　可是顾儿忽然“嚯”地站起来。

　　他无措地看着她绕过桌子跑到他的身边，停下，然后拿起桌子上洁白的纸巾，在他的唇边轻轻地摩擦，再叠好，放下。

　　“看你，像个小孩子。”她皱皱自己的鼻子，又点了点他的。

　　毛茸茸的暖意，便挤满了他怕冷的心。

　　久违的幸福的感觉，被破土的爱带回到他的心中，他多想握住她的手，只要一夜，只要再给他一夜那样甜蜜的感觉，他愿意从此痛苦加倍。

　　“阿爵！顾儿在不在你这里？”阿笑夹杂着急促喘息的声音，先他的身影一步出现在本不该有他的和谐场景。

　　沈爵重重地一颤，手中的银叉，在地上敲击出幻想破灭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阿笑的眼里，不会有他。而她，早已经把阿笑当成她生命中唯一的守护者。不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只要他愿意认错，她就会原谅他的吧？她一直都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

　　“顾儿！”阿笑没有出乎沈爵意料地将顾儿当成了他眼中唯一的所见。

　　似乎还未作好准备接受一个意外闯入者的到来，小小的餐厅中，空气逐渐稀薄到三个人都无法呼吸。

　　顾儿没有转过头去看阿笑。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双唇，还有顺着发尖不断下滴的汗珠。当然也不会知道，阿笑几乎找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才极不情愿地选择了这一个他最不愿找到她的地方。

　　“顾儿，跟我回家吧。我知道我今天早晨说的话太重了，我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阿笑伸出双手，想握住顾儿的双肩。却又仿佛感觉到她朝向他的脊骨上透散出的倔强般，终究还是没有放下去。

　　“不。”顾儿用力地摇头，“你不是说我和阿爵有问题吗？那我就应该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不是吗？我来找他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们。”

　　顾儿撅起嘴，不肯轻易妥协的本性在逃离了沈家的束缚之后再次显露出来。

　　“你们？”阿笑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却又马上低下声来，“好顾儿，乖老婆，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我认错，我赔罪，大不了改天带你去迪士尼，去阿姆斯特丹看风车……”

　　“……”顾儿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动了动，然后艰难地下决心般地——“不——我喜欢呆在这里，要去我也要和阿爵一起去……”

　　顾儿恶作剧般地试探着阿笑忍耐的底线，忘了她气话中的男主角，此刻就在他们的身后，静静地看着。

　　明知道不过是一句随意的气话，明知自己不过是“夫妻俩”小吵小闹的工具，沈爵还是为了那无意识的两句，兴奋不已。

　　可是迪士尼，阿姆斯特丹对阿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对他呢？——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少爷，给顾儿的房间和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让小朵她们回去了吗？”小恩探头探脑地向主人请示。

　　“再检查一遍吧。”沈爵吩咐着，还天真地以为，顾儿会在他家住下。

　　可是顾儿没有给他将想象充分扩展的机会。

　　她说：“不用忙了，我想我还是……”

　　“好，愿意回去就好。下次有机会再来！”沈爵飞快地截住顾儿未完的表达。

　　他容不得那句彻底裂解他幻想的话被完整地表达出来，他知道自己再也经不住这样交迭而至的惊喜与绝望。

　　“那我们先走了，不好意思，再见！”同样敏锐地觉察出顾儿话中有利于自己的讯息，阿笑一把拖起顾儿的手。就像这个早晨，他将顾儿从沈爵身边带走时的那样。

　　那两扇白漆的大门，被匆匆地撞开又合上。

　　沈爵脸上微笑的表情，终于一层一层地剥落成满地的碎冰。

　　她怎么看得见呢？他在一脸宽和的笑容背后，挂上了一串一串悲伤的眼泪。

　　就像王子永远不知道，小人鱼踏着优雅舞步的柔软双脚下，有怎样锋利的刀刃，划出怎样深刻的痛楚。

　　他是那个辜负了小人鱼的王子吗？今生，他注定要用一双不能走路的腿，去偿还她在刀尖上翩翩起舞的痛，注定要用不能言说的悲伤，去兑换她为他失去的美丽嗓音？

　　“顾儿，小骨头，小骨头……别走……”当那两扇门停止了撞击之后不安分的前后晃动，沈爵伸出右手，向着顾儿离开的方向。直到手臂酸痛，无力，然后自然而然地从半空中无助地跌下。

　　“少爷……”小恩忍不住喊出声来，“少奶奶她已经走了……”

　　“闭嘴！”沈爵大声地呵住小恩，然后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又面无表情的转回去。

　　“我知道……”他轻轻蠕动的双唇间，发出这样的字音。

　　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走了。他知道。

　　“给我。”沈爵挣扎着再次抬起乏力的手臂，伸向小恩。

　　直到一条挂满刻有顾儿名字的骨头吊坠的精致手链，被放上他的手掌。

　　那是他准备送给她的礼物。

　　他猛地收紧手掌。任由手链上细小的纹路，硌痛他的掌心，他的五指。

　　他不怕痛。他怕的只是再没有这样的痛，能令他忘记心底的那份空荡与绝望。

　　但逐渐麻木的手掌还是不受他控制地松开了。细细的银色手链，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他一时竟无法合拢自己的五指来夹紧它。

　　手链落地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为属于他的那一份情感而鸣的丧钟。

　　从他手中滑走的东西，他从没能亲手将他们拾回。那张照片，这条手链，还有被阿笑当成宝贝病态地宠着护着的顾儿……他曾经的小骨头。

　　只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