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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坐在树下,树荫很大,遮住了半边天。空气中飘来草木的香味,抬头仰望,日光从树叶间隙漏下,逆光看见蓝色天空。
      是夏天快要来了吧,我低头盯着自己苍白的脚踝,默默地想。只有在这样的季节,我才会被允许到庭院中坐一会儿。
      有谁走到我的面前。微微抬起眼睛,我只看见一双脏兮兮的球鞋。球鞋的主人有着少年好听爽朗的嗓音:“呐,你要不要和我走?”
      搞什么,现在连诱拐犯都低龄化了吗?我面无表情地抬起脸。少年戴着一顶棒球帽,似乎笑了一下,背光的面容让我看不清。无视我的沉默,他伸手转了转帽子,声音有些害羞更多却是雀跃:“我们可以住在海边的旧房子里,晴朗的时候去海滩散步,下雨的时候在走廊上吃西瓜。”
      这人的脑子一定有问题,我这样判断,却感到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大声。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弯腰向我伸出手,“呐?”
      我缓缓将手交到他的掌心,他一把拉我起来,敏捷有力。
      树荫外是初夏的阳光,树上的蝉叫个不停。我们相对站着,他笑着的样子很好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但是,起风了。
      一阵清风轻轻吹了起来。

      “我叫夏树,你叫什么?”
      “……我叫徹。”
      “叫我的名字,徹。”
      “……夏、夏树。”
      在那个夏天的树荫下,有个叫夏树的少年来到我的面前,戴着棒球帽穿着脏球鞋,笑得很好看。他问我:“呐,你要不要和我走?”
      我想,这一定是神明听到了我的祈祷。

      我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铁轨的尽头,又坐了很久的汽车。
      “我们要去哪里?”
      “去海边哦,徹,是我们说好要去的地方。”
      我有些累,把头搁在夏树的肩上,“夏树去过海边吗?”
      夏树摇头,笑,“没有。是第一次呢,和徹一起。”
      空气中果然微微泛起了咸味,和书上写的大海的味道一模一样。夏树领我走到一户房子前,有个眉目慈祥的老人出来应门。夏树飞快地和她说着什么,我远远站着,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听见远处的海鸥叫声和树上的蝉鸣。
      啊,真的到了海边呢。
      夏天的海。
      夏树走到我面前,和我说话。我从他的球鞋看到他的帽子,一个字也听不清。夏树没有再笑,摸了摸我的脸,蹲下身子将我背起来,走到了那户房子里。
      我趴在夏树宽阔的背上,嗅到淡淡的汗水的味道,一点也不难闻,带着夏天的气息。我因为吃力和安心闭上眼睛,直到夏树将我抱在地上。身下铺着长木条的地板,泛着潮湿的凉意,稍稍一动,便发出吱呀的声响。夏树微笑着蹲在我的身旁,温暖的手心盖在我的眼睛上,“徹只是累了,闭上眼睡一觉,就一切都好了。”
      如果只要睡一觉就一切都好了,我大概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我们在那座房子里住了下来。推开小小的庭院的门,走过长长的下坡道,便是海边。
      清晨或黄昏的时候,夏树带着我去海滩散步。太阳突然跳出海平面的样子,还有缓缓落下的样子,我从来都没有看过。
      正午的日光太刺眼,我们就待在屋子里,坐在阴凉的走廊上。夏树的扑克打得很好,每次赢了我,都笑得很灿烂。我赶紧低头,免得看见他的笑容,我会变得头晕。
      夏树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原来他和我一样大,原来他住得离我家很近,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夏树在车站对面坡道顶端的中学上学,他得意地说:“我是棒球部的主力哦!”
      我从来没有问过夏树,他带着我来到海边,住在这间房子里,花了多少钱?从哪里来的钱?事实上,我对钱一点概念也没有。一万块能买多少东西,是多是少,我都不知道。既然是神明将夏树引领到我的面前,这些太具有实感的问题,不知道也没关系吧。

      每隔几日,夏树会出门去买东西。有一天,他带回来一只相机。夏树笑着说:“是水果店的大叔借给我的。”我从来没看见过相机,夏树也不会摆弄,着急地抓了抓头发,浪费了许多胶片。最后,夏树终于做出信心满满的表情,说:“徹,我给你拍照吧。”
      欸?我僵硬着身体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要,我的样子很难看。”夏树瞪大眼,一副见鬼的样子,“胡说,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屋子里没有镜子。即使没有镜子,我也想象得出自己苍白的双颊,呆滞的眼睛,没有血色的嘴唇。夏树才是大骗子呢。我缓缓坐直了身体,问他:“要摆什么姿势吗?”夏树这才高兴地笑起来,“这样子就好。”
      他端起相机,调整着镜头,随后清脆的咔嚓一声,闪光灯点亮我的额头。夏树放下相机,呼出一口气,脖子上出了很多汗。我递了毛巾给他,夏树爽朗地道谢,一脸满足地说:“我想要一张徹的照片。”
      像夏树这样鲜艳热闹的少年,一定不甘心将自己生动的脸蛋拘泥在呆板的相框里。但是我只有这样,才会被被人记住吧。我点点头,笑着对夏树说:“嗯,不要把我的照片弄丢哦。”

      晚上,我们坐在桌子后一起看电视。那只电视机很旧,只有几个频道可以调换。夏树觉得很无聊,我却看得津津有味。夏树侧着头打量我的脸,“呐,徹,这么过时的电影,你怎么看得下去?”我指着屏幕上穿长款风衣的大叔,有些害羞,“我好喜欢这个大叔,他的电影我都看过。”
      夏树挑起嘴角盯着我,我发现自己的目光离不开他,眼前的少年比电视上的大叔更有吸引力。夏树笑起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如果徹也去上学的话,一定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他自言自语,又拼命摇了摇头,“不行!说不定还有变态学长会来找你麻烦。不过我们住得那么近,又是同年,我们去同一所学校,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不擅长这个话题。我不认识女孩子,也不认识变态学长,夏树是第一个开口向我搭话的同龄人。他们为学校的事或喜或怒,我只能守在电视机前关注心仪的大叔。不过光凭想象,夏树一定是最耀眼的那类人,在棒球场上挥洒汗水,带领着同伴赢取胜利,收获女孩子们的情书和尖叫。我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呐,夏树和女孩子交往过吗?”
      夏树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却不知为什么感到难过。夏树大概察觉到我的郁闷,略略收起得意,安慰我:“等徹好起来,绝对会有女孩子来追你,我保证!”
      女孩子吗?我努力忽略前提是否成立,却还是无法想象。如果我能够上学,每天往返长长的坡道,在车站等电车,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人……是夏树。
      “不过呢,”夏树摸了摸脑袋,一脸奢侈的烦恼,“女孩子有的时候很缠人,还是和徹待在一起更轻松。”
      混蛋!不要拿我和女孩子做比较!夏树这个大骗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和我在一起肯定更麻烦!我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夏树。夏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抓着我的脸颊,“小徹,你真的很可爱欸!”
      他忽然向我靠近。不行,太近了!很热,很不安,我往后躲闪,直到背脊靠在墙上,再也无路后退。夏树不依不饶地逼近,捉住我的下巴,“徹,我们来接吻吧。”
      我气坏了,连说话都哆嗦:“滚、滚开!你去找女孩子接吻!”夏树摇摇头,漂亮的黑眼睛变得很深,“我没有和别人接吻过,这是第一次,好想吻小徹。”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能动地任由夏树贴上了我的嘴唇。
      房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电视上的配乐听起来很遥远,只有夜风穿过屋子,吹响了走廊上挂着的风铃。

      我们待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在晴天,也不能每天都去散步。夏树告诉我,再过一段日子,海滩边有花火大会。我忍不住眼前一亮,拉着夏树的袖子小声哀求:“好想去看啊。”夏树低头吻我,温柔地说:“嗯,我们约好了,一定带徹去看。”
      我不甘心再整日躺着,这样子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夏树替我戴上帽子,拉着我的手走在海滩边。海边的公路好长好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走不动了,夏树就背我,夏树背不动了,我们就坐在堤上休息。
      “呐,”我靠在夏树的肩头,就像来的时候坐在火车上一样,“我真的能看到花火大会吗?”夏树笑着打了下我的脑袋,“当然,因为已经约好了嘛。”
      花火大会的那天晚上,海滩上有许多人。夏树带着我爬到一座矮坡上,没有别人的打扰,还能看得更清楚。一朵朵硕大的花火在夜空中绽放,美丽到令人悲伤的地步。夏树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我,“徹,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花火大会之后,夏天也就要结束了。”
      那时我对夏天对海憧憬得要命,揉皱了纸页凑到鼻尖,依然闻不到海的味道。我没有看过花火,没有去过海边,甚至没有用汗水和皮肤切实地感受过夏天。直到如今身临其境,我才知道这句话是多么让人寂寞。
      真的,太寂寞了。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来接我回去。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找到我,他们没有一句责怪,表情却十分疲惫。我感到羞耻,忍不住低下头去。
      夏树耷拉着脑袋站在远处,一个中年妇人正气鼓鼓地对他说话,叫他向我们道歉。夏树抬起头,棒球帽却遮住他的表情。
      我被妈妈拉进轿车,过分凉爽的冷气让鸡皮疙瘩爬满手臂。车子缓缓开动,我却看见夏树猛然追了上来,跟在车后拼命地跑。隔着车窗,我能看懂他的口形。他在不断喊我的名字:“徹!小徹——!”我跪在坐椅上,额头抵住冰冷的车窗,低声地祈祷:“不要忘记我。”
      夏树,请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这个夏天。
      这样,就够了。

      ***

      照片上的少年有着柔软的短发,长年不晒太阳的皮肤很白,衬得眼睛很黑。照片已经泛黄,边角有些卷起,真的过去很多年了。
      夏树将照片抚平,小心翼翼地夹在记事本里。他始终记得徹说过的话:“不要把我的照片弄丢哦。”
      徹可能不知道,他在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搭话之前,夏树已经默默观察了他很久。
      那一年,夏树的奶奶住院,他常在放课后去看望老人。庭院中的大树下坐着一个苍白的少年,却从不和人说话。奶奶顺着夏树的目光看去,叹息着说:“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吧?听说和夏树一样大呢。那个孩子从出生开始身体就不好,一直住在医院里,连学也不能上。”夏树愣愣地问:“他没有出去玩过吗?”老人的声音满是怜悯,“只有在这种温暖却不炎热的日子,他才能到院子里坐一会儿。”
      夏树这一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邀请徹和他去海边。他拿出所有的零花钱,瞒着大人偷偷打工,才终于敢上前和徹说话。
      从海边回来后,妈妈把夏树关在家里,不许他去医院看望徹。夏树也没有料到,他能那么快与徹重逢,在徹的葬礼之上。
      少年黑白的照片,面无表情地俯视众人。夏树狠狠地掐住手心,竟然带着几分得意地想:“我也有小徹的照片,比这张好看一百倍的照片!”

      也许是所有疯狂的事都在那个夏天结束了,夏树后来的人生循规蹈矩,一无所奇。如今他已是个中年人,在公司担任课长,娶了温柔漂亮的妻子,儿子也已经四岁。他们住在一幢二层楼的小洋房里,有一座美丽的花园,房子的贷款明年就要还清,于是每年可以增加一次海外旅行。
      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徹。
      那个在夏天的海边,大笑着的,流着泪的,接吻时颤抖着睫毛的,属于夏树的徹。只有他看见过这样的徹,只存活在他的记忆中的徹,所以夏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忘记。
      忘不了呢,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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