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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山流水 ...

  •   1
      春去秋来,日升月落,又是一年仲秋。
      中秋将至,晋国国都内一派闲适气氛,附庸风雅的官老爷们忙着相互寒暄,以期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觅到共自己酌酒赏月的知己良伴。
      只除了一个人。
      ——这几日,伯府上的小厮越发觉察出自家老爷的异常来:不是对着那把古琴发呆,便是呆呆望着天上一日圆过一日的月亮,唇角偶尔还会牵出一抹笑意。
      殊不知在旁人看来,那抹笑意,恁地诡异。
      “莫不是看上哪家小姐了?”白日里,几个小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道。
      这般得闲的小厮哪儿找?不消说,定是那伯府老爷又开始魂不守舍了。
      距中秋每近一日,自家老爷的魂儿就好似从身子里飞出去一分。
      这日下朝较往日早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伯牙下了肩舆,步履如飞冲进府内,眼角眉梢尽是掩不去的欢喜意味,惊得院内几蓬桂花扑簌簌往下落。
      “来人!快来人!”
      小厮慌忙扔了握在手里作作样子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小的在。”
      “速速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上路。”
      “……是。”可问题是,去哪儿?
      翌日清晨才知晓去的是楚国。
      倒也没什么奇怪。伯牙本就是楚国人,只不过在晋国走了仕途,寒窗数载终得上大夫爵位,一时风头无两、好不得意。此番佳节在即,回归故里与亲人共婵娟,自是应该的。
      小厮恍然大悟,怪道老爷近来举止这般怪异,原来是思乡了。
      归乡很正常,可到了故乡却丝毫不见有停留意向,只一味赶路就不大正常了。刚过郢都,伯牙便下令一众人等改行舟楫,且每行至湾泊所在,定要向他禀报当地地名。手下人得了令,立时拉帐的拉帐,升帆的升帆,起锚的起锚,累得苦不堪言。
      也有水手觉得景物眼熟的,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年年都来,累不累得慌!”

      这夜正是八月十五。
      月明星稀,幽云朵朵。伯牙的贴身小厮正站在船头唉声叹着气:想来国都内该是处处静雅,芬芳馥郁,三五知己围座畅饮。往昔这时节,寻常小厮们也都能偷个闲、捞上几口美酒咂咂嘴,自己今年却捞了个“舍命陪老爷”的差事,真真是苦命。
      “清途!”
      这不,老爷又在催命了。
      匆匆赶至船舱,只见伯牙一脸的急不可耐,“到哪儿了?”
      清途恭谨道,“回老爷,此去马安山不远。”
      伯牙面色一喜,猛地起身走到小窗边,撩开锦帐向外看去,“吩咐下去,抛锚、泊船。”
      “是。”
      伯牙一转身,却见一缕莹白月光自朱帘缝隙透了进来,他自是风雅之人,即刻卷起朱帘,令那莹白尽数透入,自己却移步舱外,立在船头,凝神欣赏起穹星闪烁。
      现下无一丝清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澄澈水面犹如一面明镜,月入镜,镜映月,星入镜,镜映星,交相辉映,亮若白昼,美不胜收。
      又是一个良辰美景夜。
      伯牙立了好一会儿,见四周仍是静谧自然,只余花鸟虫鱼之声,不由有些心急。
      ……那人,莫不是爽约了罢?
      这个念头一起,却是无论如何也褪不下去了。
      须臾,伯牙脑子里灵光一闪,暗道:原来如此。这四周不少船家,那人如何分辨得出?待我如去年般奏上一曲,他听见了,自能寻着了。
      转身命清途取来瑶琴、香炉,将手细细洗净了,这才坐下来,拨出一首绕梁三日的孔仲尼叹颜回。孰知音律方起,便有悲戚之声自商弦传来。伯牙心下一沉,这般哀怨的曲调,莫不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清途,收琴罢。”
      小厮傻了眼,这一曲还没弹完呢,就要收琴?一抬眼,却见伯牙当真往船舱的方向走了,这才将信将疑地收拾了琴桌,跟着去了。
      是夜,伯牙卧不成眠,心思纷乱如麻。
      那人能出什么事呢?
      神思远游,纷至沓来,却是忆及了去年中秋,二人初次相遇的情形。

      2
      彼时他奉晋王之命赴楚国桑梓之地修聘,却因不堪舟车劳顿而改走水路。也是在此地,那夜却不似今夜这般始终晴明,起初是风雨交加的,浪也大的紧,不得已只能泊了船在山崖之下。
      伯牙乃喜好风雅之人,加之风歇雨停之后自有一番美妙风华,连月的光洁都较平日清莹许多,一时手痒心也痒,满腹灵思,遂拨出一曲孔仲尼叹颜回。
      谁料一曲未了,弦竟铮然而断。琴弦断则必有预兆,伯牙惊诧之余还以为有强盗匪客隐于周遭山峦间,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命小厮随自己搜查此船。
      然后……然后就遇到了他。
      犹记得那人一袭蓝色布衫,头戴青色包巾,怀中还捧着斗笠蓑衣、冲担板斧之类,哪里是什么强盗匪客,分明一介樵夫。只是,面对着如自己这般的高官,却是丝毫不见局促,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丰神如玉,俊朗无匹。
      不仅如此,那人言语间更见不凡,轻易便能道出自己所奏何曲,甚至那伏羲氏所琢瑶琴的来历,也能娓娓道来。自己有意奏上一曲,考他是否真的懂乐,抑或徒有背诵的本事?谁料还是被那人一语道破。
      唇角微钩,星眸熠熠,他胸有成竹道:
      ——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美哉汤汤乎,大人之意,在流水也!
      无法言及自己当时的震动,夏雪冬雷不外如是。
      这才知晓那人姓甚名谁。
      钟徽,字子期。
      如此才学,却无心庙堂之高,而甘心留于江湖之远,以樵牧为生,与草木为友。
      他道双亲年事已高,“父母在,不远游”,自己有责任尽其余年。
      看遍风物的自己不由唏嘘:如此大孝之人,世间实属难得。
      ——像是忽然间捉住了一根苇草,溺水之人骤然得以再见天日。
      由此说来,莫不是他的至亲驾鹤仙游了?他为人正直高洁,又是重孝之人,能让他失约于自己,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伯牙在榻上不住翻覆,辗转难眠,竟生生捱到了日出时分。
      自是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伯牙带上瑶琴,又取了些黄金,与贴身小厮清途一道下了船,急急往山上赶去。
      深山乍一看去青黛崭削、重峦迭嶂,探入其中便见幽泉怪石,索清缭白,更有苍然雾气袅绕不散,比之自己所处都城,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行着行着,面前陡现一条岔路,却是往不同方向而去。伯牙驻足,想起钟徽说过他所居之地名曰“集贤村”,但不知这村子该从哪条路走?
      清途跟着伯牙一路行走不歇,早已累得连连喘气,只想找处干燥地方小憩,此刻见伯牙在一旁踟蹰难行,忙凑上前去出主意,“老爷,不如等认得路的人经过此处吧,我们也可稍作歇息。”
      伯牙略一颔首,二人便找了块大石坐了下来。
      晨光掩映,林木扶疏,鸟鸣涧香,清露微曦。
      伯牙暗道:这般养人的水土,怪道育出子期那般风骨的男儿。
      不多时,左边官路上蹒跚而来一拄杖老者,鬓须皆花白。伯牙上前施礼道:“老人家,可知集贤村怎么走?”
      老者停步还礼,道:“先生要去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
      竟还有上下之分!伯牙呆怔,“……学生要去的是集贤村钟家庄,却不知这集贤村还有上下之分。”
      “钟家庄!”那老者仿若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前事,浊浊双瞳中竟溢出泪水,“不必去了!不必去了!”
      伯牙更惊,追问道:“此话何讲?”
      老者擦去满腮泪珠,抬眸打量了伯牙一番,“敢问先生寻访何人?”
      “钟徽,钟子期。”
      老者闻言,方才止住的恸哭却是更为凄惨,“子期正是我儿,他……他已亡故了!”

      3
      日光渐渐散了。
      伯牙立于钟徽新坟前,面容黯淡失色。
      还道是子期家中何人仙逝,令得瑶琴商弦凄厉,却不料……不料竟是子期本人。
      造化何等弄人,何等弄人啊!
      说起来,钟徽还小他一岁。伯牙记起去年这日二人结拜为兄弟的场景,不甚伤怀。
      一抔之土未干,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兄送贤弟。
      在岔路旁初闻这消息,伯牙脑中一片晕眩,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清途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伯牙一把推开。缓步走到坟前,伯牙悲声道:“子期,你生前乃是人杰,死后必有神灵护佑,愿你在九泉之下平安喜乐。为兄这一拜,今后,永难相见了。”
      那老者伫立一侧,泪水涟涟,“去年八月十六,因躲避风雨,徽儿打柴晚归。归家之时却是喜不自胜,直道自己遇见了个妙人儿。他说那人风姿韵致,气度绝佳,清濯若亭亭白莲,一手琴艺更是出神入化,原是来楚国修聘的晋国上大夫。
      “两人煮茶饮酒,博古论今,却是相见恨晚,相别恨早,索性结为兄弟,相约明年此时再相会。那日之后,不喜仕途的徽儿竟开始攻读诗书,一心要去晋国求仕,与伯牙比肩。徽儿白日采樵、夜晚读书,昼夜交替,不曾歇息,殚精竭虑,终是……沉疴亡故了。”
      伯牙连退三步,不能置信道:“……竟是我害了他?”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伯牙心口闷痛,一时难以言语。
      想当初,为了在琴艺上有更高的造诣,成连师傅将他独自留在孤岛上整整十日,周边只得莺歌燕舞、花摇木摆,却令他茅塞顿开,作出《高山流水》一曲。原以为这一生都难觅知音了,偏偏遇见了子期,原以为今后可共知己把酒言欢,谁料天不如人愿,竟……
      唉!
      伯牙悲痛不已,命清途取出瑶琴置于石台上,盘膝而坐,铿锵出那首被子期称作“洋洋若高山,汤汤若流水”的《高山流水》。
      只听他诵道:
      忆昔去年秋,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珠泪落纷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相知心。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曲调流泻如行云般潇洒,一曲罢了,伯牙从袖中取出一把秋水寒光的解手刀,三两下割断了琴弦。
      那老者大惊失色,“先生这是何意呀?”
      伯牙不答,高高举起瑶琴,向石台摔去。只听“嘭”地一声,断弦零乱,那上古瑶琴已然四分五裂,与普通木头无异了。
      伯牙起了身,仰天长笑,却是长笑当哭,听得人魂形俱颤。
      他猛一转身,再不回头,一步一步离去了。
      老者看着伯牙与他贴身小厮的背影遥遥消失在密林深处,良久,满是沟壑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他长臂一伸,一只温驯的信鸽倏然飞至他的臂上,

      “王上亲启:尊上之弟不听劝告,一心求仕,臣已诛之。至今日,与之相识者尽数遣返,尊上无忧矣。臣即刻携其头颅回朝。钟隐禀上。”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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