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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誓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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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傍晚的日头斜斜地挂在楼顶上,狭窄弯曲的老街道中一片暖黄颜色。走出巷子口,就是一条铺设着简陋柏油马路的主街,路面已经被大型车压得凹凸不平。叫卖各类蔬菜鸡鸭的摊子就沿路边摆放着,主妇们挽着头发,松松地套着大连衣裙,提着露出一把把菜叶子的塑料袋穿梭其中。熙熙攘攘的人声,和着秋蝉有气无力的嘶鸣,使这个秋日向晚的市井间挤满了尘世的喧嚣。
杜若只套了个黑色大背心,穿了双拖鞋就出门了,一路上拖鞋声踢踢踏踏的,杜若却是怡然自若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走得飞快。穿着严严实实的白色衬衫和长裤的慕容子桐被杜若拉着从巷子间走过,一张苍白的脸埋在深色毛线帽下,显得和周围的热闹那么格格不入。虽然傍晚的阳光晒在身上还是热得有些让人发晕,但如果是慕容子桐的话,杜若就不担心了,反正他全身冰凉,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热度。
杜若熟门熟路的绕过那些卖菜的小贩,过了马路,径直朝街对面的那家面馆走过去,站在门口就开始对里面大声喊:“老板,来碗牛肉面,不要麻不要辣,带走!”
这家面馆是杜若常来的,虽然杜若来这边住也不过半年,但这间面馆的老板已经认识他了。有时候杜若来这边打包热汤面的时候,老板还会借他一个大碗让他端着走,只要下次杜若出门的时候再给他带过来就行了。
老板走出来看是他,笑了笑:“知道了。”又看见杜若身后牵着的人,略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只加了句:“两碗?”
杜若愣了下,这才想起自己后面还跟了个人,忙点头:“啊对,两碗。清淡一点的。”
“好嘞。”老板写了单子交给上菜的小妹,指了指店里面:“进去坐会儿吧。”
杜若看了看店里面挤挤嚷嚷埋头吃面的人,又看了看一身白衣的慕容子桐,还是摆手道:“没事儿,里面太热了,我们还是在外面等吧,快点儿就行。”
“成。”老板说着就转身回店里去了。
杜若拉着慕容子桐站在店门外的阴凉处等着面好。杜若边撩起背心来扇风,边悄悄瞟着身边的人。但见到慕容子桐还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神呆呆的不知道望向何处,杜若不免有些灰心。其实一路上杜若都在偷偷地观察慕容子桐,带他出门是一个非常突然的决定,杜若也不敢带他到太远的地方,但想着也许让他到街上来走一走,接触了现代人群,说不定他会有些特殊的反应。但是结果让杜若有些失望,慕容子桐既没有看到人群就惊慌失措,也没有对着路边的东西东看西瞧,更没有因为接触了阳光就浑身冒烟。看他淡定自若的样子,就算说他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杜若心想,难道我真的猜错了,这其实是个现代的假鬼,在我家假装失忆扮猪吃老虎呢?
周末傍晚的街道上有半大的孩子嬉笑打闹着跑来跑去。一群男孩子穿着短裤衩在街边围着一个压扁的易拉罐踢来踢去,身上的T恤衫全是汗渍和泥点土灰,一会儿撞到在一边挑菜的女人身上,一手按下去就是泥印子。女人大叫一声跳起来抖裙子,追过去想骂他们,几个满头大汗的男孩儿又一窝蜂的跑掉了。
“喂!你们几个,别在这儿踢,听见没有!”有小摊贩走到摊子前面赶人。
男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踢着罐子又跑过了马路。
易拉罐在马路上上空划过一个低低的弧线,就一瞬间的功夫,噗地一声砸在站在路边的慕容子桐裤子上,印出一个巴掌大的泥巴印子。
铁罐子又顺着慕容子桐棉布裤子滚在地上,放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慕容子桐低头看了看,忽然弯下腰去。
“喂,别……”杜若还没来得及阻止,慕容子桐已经抓着那个裹满了泥巴的压扁了的易拉罐站起来了。
几个孩子也跑到了跟前,晒黑了小脸上就只能看见一对对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们。
杜若转过头去指着罐子摆出一副教训的脸色:“小孩子不许在马路上玩知不知道?你们看看……”杜若又指指慕容子桐的裤子:“又弄脏了别人的衣服。你们爸爸妈妈给你们洗衣服多辛苦你们知不知道?”
男孩们根本不理他,一张张小汗脸都仰起来看着慕容子桐。
慕容子桐捏着铁罐子,静静的看了他们一会儿,默不作声的往前走了一步。
男孩子们看见他的动作,却呼啦一声全部都转头跑光了。
杜若心里暗笑,慕容子桐一张冷面,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旁边慕容子桐却还抓着脏兮兮的铁罐子站在那里,转头看了看杜若,虽然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杜若就是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发现,有时候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鬼,还是挺可爱的呢。
“快扔了吧,多脏啊。”
慕容子桐认真道:“这是他们遗落之物,却又为何不要?”
“哈哈哈哈……”杜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呀,这就是随便从地上捡的,他们才不稀罕呢。”说完把慕容子桐手上拽着的易拉罐拿走,走到一边的垃圾桶里扔了。又回到面店拿了纸巾给慕容子桐擦了手,又开始在一边唠唠叨叨。
“以后别随便捡地上的东西,这年头,捡了垃圾什么的还没什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捡了个麻烦。”
慕容子桐站在那儿任他用一张纸巾在手上东擦西擦的,也不知听没听懂。
忽然听见马路那头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和一阵令人心悸的轮胎磨擦路边的促音传过来,紧接着就隐约看见一个小孩子模样的人影倒在一辆小车前面。那一刹那街上所有人都被惊得没了声音,纷纷转头往那边看过去。
“撞人啦!撞人啦!”人群里很快又爆发出吵闹声,连面馆里的人都端着面碗冲出来看。
幸而那个小孩似乎并没受什么伤,没一会儿就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是摔到了还是吓到了,坐在地上仰着头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大喊着妈妈。没几秒钟那车子和那孩子就被涌过去的人群层层包围了,杜若掂着脚尖伸着脖子去看,也只能看到一片片的人头在那儿动来动去。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像无数的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哎,这个星期这都第几次车祸啦?”面馆里有人开始高声问老板。
“三四次了吧。”
“这些人啊,说不听,这好歹也是条马路啊,全都在马路边上卖菜买菜,搞得这条街嘛越来越乱。小孩子也不看看好,在马路上玩,这能不出车祸吗?”
“就是说,这些小摊贩,到底是赚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唉,也不能这么说,谁赚钱不辛苦啊?如果能有好地方,谁会愿意在马路边上做生意啊。”
杜若听了几句,觉得没甚意思,他整天在家宅着,也很少关心街坊邻居的事情。他倒是不知道这条街上多车祸,只不过有时候回家看到街道全被小摊贩们占得乱七八糟,污水横流,心里也有些不满。但有时看到有菜农的孩子,就趴在菜摊子边的脏兮兮地上写作业,七八岁的孩子写几个字就爬起来给买菜的人拿塑料袋装好菜,一双小手把钱接过来仔仔细细的一张一张抚平了揣在兜里,又趴下去写作业,杜若看着心里也酸酸的。
这年头,确实谁过生活都不容易。
杜若回过头来,见慕容子桐望着前方出神,眼光里似乎有些未明的思绪。因为前面车祸的缘故,马路很快就堵成一片,在他们面前就有一辆车塞在靠近他们的路边,司机正烦躁地按着喇叭。杜若想,看慕容子桐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目睹了车祸现场,对他总算是有了一点刺激。便指着路边停着的车试探着问他道:“慕容子桐……你见过这个东西吗?就是路上的停着一辆辆的这个。”杜若又指了指街上排成一条长龙的车流。
慕容子桐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前面的车子,摇了摇头。杜若接着道:“这是汽车,你听说过吗?”
慕容子桐仍是摇头:“似乎未曾听闻。”
杜若继续说:“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那叫车祸。因为汽车很厉害,它的速度很快,被它撞到的话,人就会死,非常危险。所以你看……”杜若又指着前面拥成一团的人群:“刚才那个小孩子,算是运气好,估计没有被撞到。如果真的被撞,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慕容子桐淡淡道:“如此。”继而便仍是定定的望着前方,不再说话。
杜若等了半天,慕容子桐也再无下文了。杜若急得抓心挠肝的,“原来如此”?这就完了?你好歹也问一句汽车是拿来干嘛的啊?或者问一句是汽车为什么要到处乱撞人也好啊!你这个状态,谁信你是第一次见啊!
“你……你真的没见过?没见过这种东西?或者这种……车一下子撞到人的事儿?”
慕容子桐又转头看了看他:“确未见过。”
“那你好歹做点反应啊!难道你就没点儿惊讶?没点儿好奇?”
“何事我需惊讶?”
“这还用说吗!”杜若快抓狂了:“车,你没见过,车祸,你也没听说过,这里有这么多东西你都没见过没听过,难道你不该觉得奇怪或者陌生吗?你第一次看到车撞人,即使我说这个车会把人撞死,你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看到了也像没看到一样。我实在是……”杜若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真的太不能理解了。”
杜若说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的大声了起来。他烦躁地抓抓头发,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这么焦躁了。但是跟慕容子桐相处越久,那种心里的无力感就越重。慕容子桐身上有太多他完全不能理解不能与之沟通的东西了,但是该死的,自己为什么又不由自主的那么在意。
慕容子桐这一次默默看着他,似乎思考了良久。帽檐下的那双眸子在晚霞的余晖中明明灭灭,周围的人声沸腾,人潮来往,似乎都映不进他的眼睛里,那瞳孔深处沉沉的,是杜若看不清的情绪。
沉默了好一会儿,慕容子桐才轻轻开口:“世事如何,与我又有何相干?我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不知己为何人,亦不知他人为谁。此处纷纷扰扰,于我不过幻梦一场,我又何须烦忧?”
杜若怔在那里。这是他听慕容子桐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也是最富有意义的一句话。他觉这几句话包含了无限深意,但他此刻却完全不知该如何思考,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好像因为慕容子桐这几句话被堵住了几块大石头,闷闷地,憋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他想说,不对,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既然这个世界有你存在,又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与你无关?
他想说,不对,你不是做梦,我也不是做梦,我知道你是慕容子桐,看得见你,也摸得着你,这又怎么会是什么幻梦一场呢?
他想说,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但这些话却哽在他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么木然半响,杜若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呐呐的说:“难道……对于你自己的存在,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一点也无所谓吗?”
慕容子桐仍用那么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什么也没再说。
身后老板在喊:“牛肉面,好了!”
“哎,这儿呢。”杜若回过神来,转身接过用塑料袋包好的两碗面,又付了钱。回头看看慕容子桐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摇摇头:“算了算了,回去吧。”
带着慕容子桐穿过仍然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两人又转过拐角,走进了小巷子。一进到里面的巷弄,外面的车声人声立刻就静了许多,连蝉鸣也沉寂了,只能听见晚风刮过茂密的树丛发出的沙沙声。杜若听着自己的拖鞋在石板路上的单调的啪嗒啪嗒声,而身后的慕容子桐跟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鞋的缘故,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杜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自己在计较什么呢?他是个鬼,是个妖,是个怪物,反正他不是个人。他是从瓷灯里变出来的,自己又怎么可能用人类的思维去理解他?其实完全可以把他当瓷器看待的吧,就当他是不会思考的,放在一边只当他是个摆设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和他对话呢,又为什么要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还试图让他对这个世界有所反应呢?瓷器有思想吗,有记忆吗,有感情吗?没有。他就是个瓷器。他不是人。
他不是。
杜若呆呆的走着,连慕容子桐什么时候停下来也不知道。直到自己的手被扯了一下,杜若才反射性的回过头,转向后面的人:“……怎么?”
慕容子桐站在墙壁的阴影处,脸色晦暗不清,只能看见风拂过他的衬衫衣角,在黄昏的夜色中翻飞:“我记得。”
“什么?”杜若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记得,自己的存在。自己为何存在,是我唯一铭记之事。”
杜若看着眼前的人,听见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一瞬间杜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也莫名地平静下来了。
原来他一直在想我问的问题。
“你记得什么?”杜若也站定了,转过身去问道。
“曾与一人,立下誓言。”
杜若心中不知为何,猛地一跳:“什么誓言?”
慕容子桐缓缓开口,有些奇怪的是好像他突然说话变得不流畅了,字是一个一个停顿着吐出来的。杜若宁神去听,才发现他竟然好似是在念一句诗:
“但使此身作空尘,离魂待归还相守。”
“碧血不忘今朝誓,青骨曾铭长生约。”
杜若皱皱眉,仔细地记了记,想了好一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
迟疑地问:“这……什么意思?”
没想到慕容子桐却摇摇头,轻声道:“我亦不知。我只记得,与人相约,尽此身,守此誓,此身不灭,此誓不绝。”
“我慕容子桐此身,仅守一人。”
“这便是我唯一身存之念。”
未尽的残阳中,面前人的眼瞳是血一般的红。杜若手心中那人的手是彻骨的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那冰冷的手温宛如一泓清冽寒水,潺湲倾散在秋日的黄昏余热中,又缓缓流进了杜若的骨髓里。
那如泣似怨一般的寒凉沿着血脉丝丝入体,销骨蚀心。
却让杜若忍不住的,更紧的握住了。
看着那张耳边贴着短短发梢的瘦削脸庞,杜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吧,面要凉了。”
然后杜若转身,继续牵住他往前面走去。
不管他是什么,人也好,鬼也好,瓷器也好。杜若想。
至少他在这儿,那么现在的我,就已经不能装作看不见。
对于我来说,他绝不只是……一件瓷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