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太平记》艾西

6、足利与新田

　　正和三年，又太郎九岁，充分理解了自家父亲大人为何嘴边常挂那句口头禅——真够累人的。

　　作为一个预备役领主，一举一动在日常生活中都有非常繁琐具体的要求。先说几个最最简单基本的：
　　首先，喜怒要不形于色。
　　被下属看穿情绪的主君不是好主君。换言之，既然你做了老大，就得装B，再装B。
　　想大笑的时候要淡定，想哭泣的时候要平静；胜利在望时要高瞻远瞩，哪怕兵败族灭时也要凄绝优雅——众人皆可降，身为一族总领的主君和家属不能降，必须白衣胜雪泼墨留诗后，麻溜地在自个儿肚皮上剖出个艺术性的十字花纹……

　　扯远了，用古圣人的话来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才是王道。什么？你说你就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真性情？得，你演校园青春热血剧去吧，搁这时代，放哪个位置都活不长，就算让你当天皇，运气好也是被流放的命。

　　其次，说话要简洁有力。
　　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前后矛盾让家臣进退失据，音量的最低标准是家臣能听清你说的什么。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主君说一不二，家臣不可能要求主君把话说第二遍（若是遇到个说话含混不清的主君真TM坑爹）。

　　其三，行止要有度。
　　往细了说，行走坐卧，都有模板，精确到每个动作都能用尺量过不能有丝毫变形。
　　往粗了说，除非奥殿自家女眷身边，主君不得在家臣面前随意躺卧（耍流氓）。哪怕你在外行军打仗累得只想趴下喘粗气，也得坐正喽，站直喽，行止端庄才不会让臣下轻慢。
　　无论何时何地，头可断血可流，主君风范不能丢。
　　话说这一条贞氏执行的不是很好，正因如此，又太郎反而被严格要求了。

　　诸如此类多达几十条，三年操练下来，足够把个纯洁害羞正太教养成面瘫腹黑少年。

　　仅仅做到以上那些规矩就够了吗？太天真了。
　　宗谱，汉学，和歌，算学，礼仪，书道，香道，茶道，花道，能乐，蹴鞠，马术，军学，剑道，弓道，骑射等等九能六艺，作为一个上等的，有文化有修养有品位的武士，一个不拉统统要学。

　　别的科目先不讲，宗谱这一科就让人脑袋发涨。别的名门也先不讲，光足利家的宗谱就要了亲命了。
　　众所周知，足利是清和源氏义家流。

　　做个简单的科普。先说说源氏。源氏是由天皇子女下降臣籍而来。
　　这是风流而贫穷，大小老婆28人，生育子女50人的嵯峨天皇开的先例，他将17位皇子，15位皇女赐姓源氏，降为臣籍，取义“与朕同源，可为源氏。”

　　于是历代子孙太多，国库不丰的天皇都有福了。每当子嗣过多，就用赐姓入臣的方式来减缓经济危机。前前后后共有二十一位天皇赐与了子嗣“源”氏，也就形成了“二十一流源氏”。其中清和源氏在诸源氏之中最出名，影响也最广泛。

　　再说说源义家。这位平安时代的牛叉人物绰号“八幡太郎”，意即战神长子（太郎即长子，从这点可以看出，贞氏给儿子起的幼名，意味深长）。其武功被白河法皇誉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
　　作为当时武士的领袖，其言行举止也树立了武士道的典范。源氏一族乃至所有关东武士的弓马之术、作战方法、行军阵列等等，全是源义家最先规范并传于后世的。

　　足利家的先祖就是这位牛叉人物的子孙。继承关系用一条线表示：
　　源义家——源义国——义康——义兼——义氏——泰氏——頼氏——家时——贞氏
　　义康是源义国次子，继承了父亲的下野国足利庄，这就是足利家的开端。

　　治承四年，义康之子义兼跟随同为清和源氏的源赖朝起兵对抗平氏，取得有力御家人（与将军直接保持主从关系的武士）地位。还娶了源赖朝正室北条政子的妹妹，也就是北条时政的女儿，成为镰仓幕府初代将军的连襟，初代执权的女婿。

　　讽刺的是，当年那场源氏胜利，平氏败亡，开创镰仓幕府的壮阔战争，到后来政事波诡云谲，演变为源赖朝一脉后嗣断绝，平氏庶流的北条家成为实质上的掌权人，是谁都没料想到的。

　　足利家从初代的义康算起，到七代的贞氏，历代还分出去十九个分家，光记这些宗谱就够让人两眼发直，口吐白沫了，更别提还有别的众多功课。最惨无人道的是，这时代根本没有放假这个概念。

　　秋末冬初的这天早上，又太郎身穿扎束整齐的狩衣在自家宽阔的弓道场中射靶，一连偏了好几箭。
　　雪姬病了，被隔离到偏殿小院，侍女们私下传言说是天花。

　　母亲清子想必很担忧吧。又太郎知道自己母亲有多宠溺雪姬，但他不明白母亲有时看自己的眼神。
　　这位公卿出身的生母一直对他礼仪周全，客气而不亲近。又太郎自觉这是因为自己从小没养在母亲身侧，回来之后也在一众家臣包围中，平时几乎见不到母亲。
　　这也是武家嗣子养成的不成文规定——未来主君不能长于妇人之手。现在足利家尤其如此：高义少主时无奈犯下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回。

　　雪姬是自己的亲弟弟。据高僧批命，这个弟弟元服前要充女孩养。这在当初是既能保全弟弟性命，又能将弟弟养在母亲身侧的一石二鸟之计。
　　虽然很想去看望弟弟，一来病人被隔离，二来，又太郎本能地察觉，母亲似乎很不愿意自己接近雪姬。母亲有时流露的眼神，是害怕忌惮吗？

　　主子心情抑郁，体贴的臣下自然要为主分忧。
　　“少主，我知道有个神社，祈愿很灵验。据说神社地底下还供奉着神物，能治百病，能通阴阳。”
　　进言的是高师直，倒挂的八字浓眉，不大的单眼皮，才十来岁的少年却长着一张苦逼脸，倒是没有自家叔父担心的丝毫蛮横、毒舌，一脸讨好。

　　“哦，什么神社，路远吗？”又太郎神色一动。
　　同样侍奉左右的细川和氏瞪了高师直一眼，这小子自个儿在庄里呆腻味了，想个由头出去撒野兜风吧？
　　“赤坂神社。”无视和氏的眼刀，高师直对答如流，“快马过去也就半天时辰。”
　　“少主，”和氏再不能保持沉默，“那边可是新田家的领地。”

　　学过宗谱，又太郎知道，新田家论起来还是足利同族。
　　新田家先祖新田义重，就是前文提过的源义国长子，继承了父亲的上野国新田庄。

　　悲催的是，新田家在当年那场开幕战争中站错了队，居然跟源赖朝杠上了。虽然后来见风头不对立马投降了，下场是后代的领地充其量只能算小庄园主。与御家人之首，统御数国的足利相比，境遇可谓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长子之家成了破落户，次子之家反成源氏本家，新田对足利不酸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些都不在又太郎考虑范围内，随手将弓往高师直手中一塞，又太郎下令，“再叫两三个嘴紧的，别惊动大人，准备下，我们微服去赤坂神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秋末冬初的这天下午，新田小太郎赤着条胳膊在自家大院里瞄稻草垛子，箭箭爆头。
　　这位新田家未来的八代目，今年十三岁，生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更兼为人正直，武艺超群。用这时代的标准，横量竖量都是难得的模范好少年。

　　正射到兴头上，就听院外一阵吵嚷，一群家臣们的半大小子涌了进来。原来有村人传来消息，说前头赤坂神社里来了几个没见过的可疑人物，有人还看到他们进了神社底下的岩洞。
　　一帮混小子正是血气方刚，没事要找事，见人踢三脚的年龄，当下新田小太郎大手一挥，一群人忙忙地佩刀的佩刀，牵马的牵马，呼啸着往赤坂神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