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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猞猁 ...

  •   谷雨已过,天气晴好,暖风熏熏然,直吹得游人恨不得在花荫下醉倒。

      只是萧山却没闲心看那些花红柳绿,背着药篓,拎着药锄,分草寻路,一心只向那深山里进去。

      好药泰半生于深山,这边林荫深处,探出一丛黄芪,那边草坡上,藏着几株天麻,只要耐得下性子细细去寻,不消半日,便可采不少药材还家。萧山也不贪心,只挑成株采摘挖掘,幼小的便留它在哪里慢慢长。这一路走去,渐渐进了深林,这里经冬不曾有过人迹,此刻林气仍旧极为湿重,周遭的雾气浓得几乎望不见路,日头都被遮得朦胧一片。萧山擦擦额汗,抬头处,却可巧在一株栎树高高的树腰上,望见了一丛罕见的赤芝。

      这丛赤芝看来已长了足有百年,无论是拿去候仙城里卖,还是以之合药,都可让他多救得许多人的苦痛。这可是好物,便萧山这样恬淡性子的人,心中依旧生出了许多欢喜。

      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瞅准了可行的路,便将药锄插进腰带,小心翼翼地顺着山坡攀援而下,望那株栎树逐渐靠近过去。

      谁料山石苔滑,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登时向下滑落,伸手去抓,却没能抓住,竟一路翻滚着滑到了坡底,撞在一株大树上停下,只撞得头晕眼花,手脸生疼,脊背撞在大树上,如同断了般剧痛无比。好半天回过神,定睛细看周遭,却蓦地里发现,面前一双黄莹莹的眼睛,在一霎不霎地盯着他。

      萧山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是什么?

      野兽特有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也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面前是一头巨大的山猫,半个身子染血,半躺半卧在草丛里,肚腹起伏处,下面几只小小的幼仔挤在那里,管自争抢混入鲜血的母乳。

      即便是全身是血,这依旧是一头美丽的野兽,灰色的,密布斑点的毛皮光润水亮,尖尖的双耳,上面还有两丛细细的绒毛高高立起。

      几只幼仔挤成一团,推挤着,争抢着,一只最幼小的挤不过,被推开到母亲脚下,便依依靠在那里,磨蹭着,汲取母亲身上的温暖。

      受伤、哺乳,此时的野兽便是最最危险的,看似伤重,盯视他的双眼中却仍饱含杀气。她,随时可能扑上来,将他毙于爪下。

      萧山屏住呼吸,缓缓扫视周遭情景,找寻脱身之路。

      他一动不敢动,那野兽,竟也一动不动。

      僵持许久,忽然一声细弱的“喵呜”自那山猫脚边响起,兽眼应声垂了下去。

      萧山不敢耽搁,转身抱住身边那棵栎树,便蹭蹭蹭爬了上去!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山猫的右后腿伤极重,看起来骨头已断掉了,走路尚勉强可支,爬树便是绝无可能。

      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让他背心冰寒,哪里敢回头,三下两下爬上树,能爬多高爬多高,直到上面的树枝再也支撑不住体重,才牢牢抱住树干,乍着胆子向先前的方向望过去。

      山猫还在原先的地方,没动。低头慢慢地舔着身边的幼仔,一个一个舔过去,从第一个,舔到最后一个,再从最后一个,舔到第一个。

      然后,抬起头,望向他,目光中,竟然满是乞怜。她望着萧山,乞怜地,哀求着,望着他,过了良久,巨大的头颅终于软下去,伏在地上,再也不动。

      肚腹不再起伏。

      停了一会,萧山回手自药篓中摸出块药材,丢下去,端端正正砸在母山猫的身上,她却毫无动静,只惊动了肚腹下的几只幼仔,“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又埋头继续去吃母亲最后的乳汁。

      母亲已经死了,幼仔们依旧茫然无知地拱着,吃着,那个最幼小的,也还靠在母亲的腿上,汲取着最后的温暖。

      萧山心中生出了几分怜悯,看那母山猫始终不动,终于大着胆子,手脚并用自树上爬下来,小心翼翼靠近过去,伸手抱起那只最小幼仔,轻轻抚摸。幼仔还不曾睁眼,却已晓得他手心温暖,便侧过头去贴他,还伸出小小的,带着细嫩毛刺的舌头,舔了舔他掌心。

      手掌先前滑下时破了许多处,染着绿绿的草汁,一直在隐隐作痛,被小小的舌头舔过,既痛且痒,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依恋。

      他立在那里想了良久,终于将药篓摘下,倒出所有的药材,改铺上软草,将那几只幼仔一一捧进去,临走,倒没忘记将树上的赤芝小心采到手,也一并放进了药篓。

      他正要背起药篓下山,却冷不防听到一声暴怒之极的大吼:“放下他们!”随即眼前一个迅猛无伦的黑影闪过,他全然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只暴怒的野兽重重扑倒在地,死死压在利爪之下。

      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就在面前,利爪已扎进了肩头,极痛。一双黄莹莹的眼睛紧紧盯住他,野兽下颌美丽柔软的绒毛飘动,它一爪勾住药篓,另外一只爪子的爪尖深深戳进他肩头,锋利的牙齿在他颈项处擦来擦去,它漫不经心,而又带着天真的残忍,盯着他,问:“你,要将他们带去哪里?”

      此时,萧山已顾不上去想为什么一头野兽会口吐人言,巨大的恐惧和压迫,令他胆战心惊,匆忙地将先前诸事一一解说。那双黄莹莹的眼睛逼视了他许久,染着血色的利齿总算离开了他的要害。

      它放脱了萧山,立在那里,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地说:“我猞猁家的孩子,即便死了,也不会托庇于人手。”

      萧山默默爬了起来,撕衣襟勉强裹住肩头的伤口,看了一眼药篓,微微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他单身独住,虽染了半身血回来,倒也无人注意,管自还家换了衣服,自行包扎妥当,只觉疲累不堪,连饭也不弄,便倒头睡下了。

      半夜,却被一阵不寻常的声响惊动,翻身跳起,却赫然望见屋中一双黄莹莹的眼,在黑暗中,明亮如星。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惊得他后背尽是冷汗,哆嗦着手去摸火石,打了好几下才勉强点亮油灯,却见那只巨大的猞猁目光莹莹蹲在屋子正中,脚边却正是萧山的药篓,火光亮起,药篓里头便传出几声或高或低的“喵呜”声。

      “他们总是叫,怎么回事?”猞猁的脸上全是不耐烦。

      “呃……”萧山呆了呆,“应该,是饿了。”

      “你喂他们。”口气不容置疑。

      萧山叹口气,披衣下床,掀开药篓将幼仔们一一抱出来,安置在软垫子上,兑了些糖水,用棉布卷成细小的布卷,吸满糖水,耐耐心心地一路喂过去。幼仔们早饿得难耐,糖水虽不比母乳,也争着抢着用力吮吸,一碗糖水转眼就吃到了底,萧山终于忍不住,抱起最小的那只在怀里,仔细扶着布卷,将碗底仅余的糖水都喂给了它。

      吃饱的幼仔们总算不叫了,团在垫子上,抱着小小的尾巴,缩成一个个小毛球,沉沉睡过去。萧山松了口气,抬头对那只下颌趴在前爪上,百无聊赖抓他被单玩的猞猁道:“它们还小,总吃糖水不成,你若有认识的……猞猁,家中养得有幼仔的,还是将他们送过去吃些乳汁的好。”

      猞猁头也不抬,懒洋洋道:“这些你休管。且好生喂养着,过几日,我自来取。”说着,竟起身,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门去。萧山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灌木丛微微晃动,却早不见他的影子。

      谁知猞猁这一去,竟是半年未归。沙场村萧大夫家养了几只小奶猫的事情,也成了远近村落都晓得的事情。头几个月,牛乳、马乳、狗乳、羊乳……凡能求得到的,萧山尽数一一求了个遍,费了偌大心思,总算将几只幼仔健健康康养到断乳,之后村子里便是鸡飞狗跳。不晓得为什么,小猞猁明明长得与猫咪没甚么两样,却连极凶猛的看家犬也不敢与之正面相抗,普通家畜更是见之辄走,由着它们几个满街横行。渐渐地,更是将破坏力延展到附近村落中去,这几只调皮之极的小猫的名声也便迅速传开去。

      幸好萧山一向心慈,行医给药积下了不少善缘,旁人在小猫爪下吃了亏,也不会怎样为难他。他又三五不时地在门口捡到些野味,有一回更是被丢了一只巨大的死老虎在后院,光虎骨就卖了好大一笔钱,足可应付小家伙们带来的各种焦头烂额。要说麻烦,也只有一事麻烦,便是那些野味做熟了,总要被人偷吃,这半年来想尽一切法子要捉偷吃贼,却总不成。还好此人居然盗亦有道,无论肉多肉少,每次只吃一半,还留一半在锅里,久而久之,萧山也就由他去了。

      其实他也想过,若那只公猞猁一直不回,便养这些小家伙到老,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心底隐隐的,竟有些盼望这种日子可以长久下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常居其□□,一厢情愿的萧山怎也想不到,在花好月圆的中秋之夜,他会在后院的石桌边,见到一大六小,共计七个人,目光热切地盯着他手中刚刚出炉的胡饼,却四处找不见奶猫们的踪迹。

      大的那个站起身,勉强收回望住胡饼的目光,拱拱手,颇为斯文地自报家门道:“在下李舍,多谢萧大夫这些日子对舍侄的照顾,如今家宅安定,在下要接他们回去了。萧大夫大恩,李舍改日携重礼相谢。”

      要不是最小的那个娃娃习惯性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伸长脖子去舔他手心,萧山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七个人模人样到令人发指的家伙,竟然会是先前那几只毛茸茸的猞猁。

      李舍解释,猞猁一族天生就会变化人身,只可惜长嫂怀胎时,异族入侵,事出意外,长嫂只得独身仓皇外逃。不单长嫂因此亡故,小猞猁们也早产,以至于孱弱不堪。今日小家伙们借着中秋月力鼎盛,又有他从旁相助,总算可以化身。再加长兄已将山中平定,便是时候接孩子们回去了。

      萧山难掩心中失望,抱住最小的娃娃,很是亲热了一阵,恨不得将最多汁的胡饼都塞给他一个人吃光。只可惜小猞猁到底年幼,还开不得口,只是依偎着他,“咪咪”地叫着,叫得他心都要化了。

      然而孩子毕竟是旁人家的孩子,再不舍得,也要舍得。望着吃饱喝足渐渐远去的一行身影,萧山心中涌出无数酸楚,那个李舍居然还没心没肺地补了一句:“说不定,改天还能再捡一只。”

      萧山只当他在信口胡说。

      直到几月之后,他在雪地中当真捡到一只小野猫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那个李舍既会口吐人言,想来也懂得几分命数,想是当初便看出来了,才会说那样一句话吧。那人虽然不可靠,到是个有真本事的。

      这只意外捡来的小野猫实在让他喜欢,虽然外表肮脏瘦弱,可是耳朵脸型,乃至眼睛的形状,都与先前走的那只小家伙一模一样,简直像双胞兄弟。他伸手过去,也晓得凑过来挨挨擦擦,也会伸小舌头舔舔他掌心,还会用细小的爪子挠挠他的手腕,细小的爪子毫无伤害力,却让他从心底向外生出了许多怜惜。

      这只小猫从此变成了萧山的心头肉,每日闲下来,便喜欢逗着它玩耍。

      他看书时,小猫沉甸甸地团成一团睡在他膝上,让他心中很是欢喜。抢走它最心爱的玩具,看它整个扑上来挂在他袖子上奋力抓挠,心中很是欢喜。回家,小猫迎上来,不停地绕着脚边打转,咪咪叫着要他伸手抱时,心中也很欢喜。故意藏起它心爱的鱼干,却伸出满是鱼腥气的手指逗引它,看它急得用牙齿轻轻咬噬自己的手指,心中同样很欢喜。看它晚上自脚边拱到被窝里,理直气壮赖在他肘弯里睡觉,暖暖的小身子毛茸茸的蜷成一个球球,柔软的肚皮一起一伏,粉嫩的小爪子还习惯性地捂住脸,更是欢喜得简直不晓得怎么说。最奇怪的是,这只小猫同样在村中所向无敌,无论猫狗牛羊,便没一只敢惹它,每日里无聊了,时常四下横行,惹了旁人拎着火铲追杀,便一溜烟跑到萧山脚边蹲住,圆滚滚水润润的大眼望着他,眨啊眨,尖尖的耳朵软软地耷拉下来,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让他实在是又爱又气又无可奈何。

      有一次出诊,路途遥远,那天又下着小雨,他担心小猫在家里饿肚子,摸黑走了一夜山路,好容易回到家,远远地,便在家门口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窄窄的屋檐下,一动不动,望着这边的路口。

      他心中感动,凑过去伸手要抱,小猫却瞥了一眼他沾满泥土的手,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一扭身,竟窜走了。那一瞬间,萧山恍惚间觉得,那只柔软可爱的小猫似乎不见了,却换做了一只高傲的野兽。然而第二日,小猫却还是咪咪叫着,绕着他的脚,要他抱。所以那天的奇怪感觉,一定是因为天色昏暗,他看错了。

      养这只小猫实在是快乐无比,唯一让他略有些困扰的,便是这只小家伙着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馋猫。前日他又在院中捡了头山猪,便一壁念叨着李舍还算有情有义,已接走了孩子,还不忘他半年抚养之恩,一壁将山猪大卸八块,加些八角茴香炖了一锅,香喷喷的味道飘出了足有几里远。村中的孩童闻香扑过来,吵着要分吃,萧山笑着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回过头,却见小猫目光灼灼盯着他的手,竟好似蹙着眉头,一脸的愤愤。结果,他只出门不到一会的功夫,回来就见一口锅空空荡荡,连点滴汁水都无,小猫懒洋洋躺在灶边,肚腹高高隆起,睡的正香。

      萧山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通,那样大一口猪,究竟怎么吃进这样细小的一只猫肚子里去的,除去骨头,单单净肉,只怕也顶几十只小猫的分量。

      从那以后,小猫越来越霸道,但凡萧山煮的吃食,无论荤素咸淡,除开萧山自己,其他人一口都赶不及尝,尽数被它吞落肚子,让萧山越来越担忧,小猫是不是生了什么暴食的怪病。

      然则除了贪吃,小猫却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贪吃得惊人,寻常人家只怕单单养它,也要养到穷了。

      幸好它吃得越多,李舍派人悄悄送来的野味也越多,还种类繁多,花样翻新,颇为考验萧山的厨技。偶尔失手,做出一锅难吃无比的吃食来,小猫也不挑剔,统统毫不犹豫吞落肚,这时萧山虽心生惭愧,却也不免暗暗欣喜。其实静下来,他也曾心生疑窦,怀疑这只小猫根本就是李舍送来的,不然,怎么会配合那么好,小猫吃光存货,立刻便有野味从天而降?不过,送来的也好,捡来的也罢,总之这只馋嘴的小猫已然让他割舍不下,只是望见那小小的身影,便心生无数欢喜,便暗暗发誓,倘若来日李舍来讨回,他拼死也是要将小猫留下的。

      若得不分离,便想永远不分离,只可惜萧山终究是个普通人,总不能坐吃山空,还要行医糊口,这一日,却接到了一封信,邀他去几十里之外的江津城出诊。萧山晓得那病人的病情,当日诊来就颇为棘手,又易生反复,经他诊治,已有几年不复发,这一次却赶在冬日里发作,断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这一走,绝非三五日可回,又不能带着小猫出诊,思来想去,只得去寻他的远房表哥,求他们代为照应小猫一段时日。

      表嫂也是个心软的,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接过沉甸甸的篮子,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小猫,笑道:“叔叔只管安心去做事,这猫好生可爱,我必定为你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萧山又叮嘱说这只小猫饭量奇大,每日必要给它吃得足足的,不然便会四处生事。表哥失笑道:“你留下的银钱,便每日供它吃十只肥鸡也尽够了,兄弟只管安心去,不够的,我自补上,断不叫你家小猫饿着肚子。”

      萧山便一步三回头地,背着药箱,上路了。

      江津城中的病人家境颇好,为他准备了一间独立的屋子,每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求他治好主家的病。病人病情虽然沉重,幸好江津是大城,药材器具都顺手,他对这病又有心得,因此也日渐一日地好起来。于是,每日歇下来时,便不免想起他家那只小猫。离开了这几日,没人抱它哄它,小猫会不会寂寞?

      一日日过去,萧山的心越来越焦躁,白天还勉强镇定,为病人行医用药,晚上却接连梦见小猫软软地绕着他的脚,要他抱。这一日,更是做了个噩梦,梦到那小猫半身是血,效当日那只受伤的母猞猁一般,满身是伤,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更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没过几日,他竟接到了沙场村那边辗转带过来的家信。

      小猫,失踪了。

      他连夜收拾行装,留下足够的药材,求得主人家宽限几日,给他回去寻猫,便背起包裹急匆匆抢出门去。一路步履如飞,简直赶命也似,干粮也不吃,水也不吃,心中焦急若死,只是急赶,急慌慌撞进表哥家的大门,却只见表嫂的双眼哭得胡桃也似,泣声道:“你走当晚,小猫醒来不见你,便大发脾气,一股劲向外跑,我与你哥哥齐心竟都按不住他,将我二人的手臂抓得无数血道,到底夺路逃出去了。如今这许多日子过去,四处寻不到,便是影踪全无!”

      萧山的心头一片混乱,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又是心痛,又是害怕。甜蜜地是小猫片刻也离不开他,酸楚的是不见了他,它竟惶急若此。心痛的是小猫身小力弱,独个跑出去,只怕会遇到许多危险,害怕的是,着实担心当真如他梦中所见,小猫此时,已然横尸某处了。

      求了许多人出去找,村中最好的猎狗也被他央借了出来,牵着,从表哥家出发,一路追寻小猫的踪迹。然而猎狗竟然也不中用,明明先前一路往东,却每到林边,便四肢打颤地退回来,一步也不敢前行,竟好似怕了林中什么猛兽的模样。

      萧山一横心,放开猎狗,却捉了根棍子,独个进了林子。

      林中幽暗,日头被浓密的树叶挡个锺尽,踏进去便觉得四肢生寒。萧山紧了紧腰带,点燃火把,壮着胆子一路向北寻过去。这个方向绝不会错,只消一直向东,就可以钻出林子,到江津城,小猫必定是沿着这个方向找了过去。

      至于为什么小猫会晓得他在江津,更晓得江津的地理方位,萧山此刻却不愿深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抱住它,再也不分开。

      一路拨草前行,偶尔可寻见几只破碎的鸟尸,看模样,正是被什么野兽匆忙啃咬的结果,萧山几可想象他当日顺流而下,一路顺风顺水时,小猫是怎样在林中艰难前行,竟连捕食都这样匆忙,他更是心酸,脚步,便越发快了。

      又向前行,便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坡底一弯清水,碧波盈盈,很是诱人。这是个上佳的捕猎场所,素日里猎人在这里下捕兽夹,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因此萧山走过去吃水时也是一路小心,生怕踩中了哪个夹子,那可是连棕熊都夹得住的利器,不可不防。

      然而一路向水边过去,鼻端竟飘过一阵淡淡的腐臭气,萧山的心不晓得为什么,越跳越快,越跳越慌张,最后索性小跑了起来,直向那腐臭的气息所在跑过去。

      清水如镜,溪边一块大石形如卧虎,石下,翻倒着一只粗大的,带着铁腥气的捕兽夹,夹子上,还残留着些须残破的皮肉,皮肉上几缕灰色的绒毛随风晃动,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

      而夹子上的野兽,却不见了。

      这样一只大夹子,只夹得大兽,对小猫那样形体的,其实原本没什么威胁,萧山却心中蓦地里生出许多惶恐,胆战心惊地沿着夹子附近的血迹,慌慌张张向前找去。自午时寻到天黑,再自天黑寻到天光大亮,终于在一棵大树下,寻见了一只巨大的猞猁,左前腿很明显掉了一大块皮肉,右后腿上还带着一只巨大的捕兽夹。

      自小溪起,到这里,山路崎岖难行,便健壮如萧山,鼓劲直走,也要走上四五个时辰,这只猞猁,究竟是怎么带着这样重的伤,走过来的?

      巨大的猞猁静静趴在那里,尖耳上的绒毛耸立着,双目紧闭,受伤的腿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

      萧山小心地凑过去,那猞猁鼻子一动,抬眼望了望他,拖着身子凑近了一步,绕在他脚下,低低吼了一声。

      转瞬间,萧山什么都明白了。他闭了闭眼,按捺住眼中的泪水,仔细观察猞猁腿上的夹子。这种夹子设计巧妙,若不晓得如何用力,便大力士也掰他不开,眼见得铁齿附近的皮肉上全是撕扯的伤痕和结了冰的血块,甚至还有深深的牙印,萧山心中极痛。猞猁想是想尽了各种法子,也拆不掉这个夹子,便打算这样拖着,带着,一路去江津城寻他的吧。

      他的手颤抖着,拨动机括,打开了夹子,身边常带有的各种应急药物便派上了用场,擦去鲜血,上药,裹伤,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双手却始终颤抖着。

      猞猁巨大的头颅始终靠在他腿上,一动不动。

      包扎好伤口,萧山轻轻抚摸猞猁的额头,柔声问道:“你是,李舍?”

      猞猁歪了歪头,似是要躲,却又停住,怔了片刻,便将额头凑在萧山手心中拱了拱,温热的毛皮光滑柔软,却又似乎在颤抖。

      萧山忍不住张开怀抱,将它整个头抱在怀里,脱下外袍盖在它身上,勉强裹住,温言道:“不想说,便不说,总之,我在这里陪着你,不走了。”

      猞猁微微抬头,望了他一眼,双耳一通乱动,陡然间一阵柔和的黄光闪过,萧山怀中,却出现了一个披着长袍的青年,半身染血,长发披散,长袍遮不住的肩膀和四肢白皙光润。他的头动了动,侧脸在萧山手臂上轻轻蹭了蹭,咕哝着:“来得,这样迟。”他轻轻将自己埋入萧山的怀抱,低声道:“很冷,你抱紧一点。”

      萧山紧了紧手臂。

      青年拱了拱,将脸整个藏起来,在他怀中轻声道:“再,紧一点。”

      萧山拉紧长袍,将青年紧紧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问道:“是这样?”

      青年的身体一阵轻轻的颤抖,低声应道:“嗯。这样,安心,你不会走。”

      褪去高傲面具的猞猁,却原来,不过是一个渴望有个怀抱让他安心的孩子。

      萧山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青年丝一般流淌的长发,柔声道:“贪吃,嗯?”

      “嗯。”猞猁低声应了一句,小小声补充道,“以后不准给旁人吃。”

      “好,那些吃食,给你吃都不够,没多余的给旁人。”

      “有多余的,也不准给旁人。”

      “……好。”

      “不准望着别人笑。”

      “……”萧山呆了呆,怀中人立时猫眼圆睁,恶狠狠在他手臂上啃了一口,“不准望着别人笑!”

      “……好,只笑给你看。”

      “不准再留我一个在别处。”

      “好,再也不留你在别处,永远,永远,这样抱着你,到哪里都抱着。”

      “……我去茅厕你不能跟着。”

      萧山笑出声来:“好,等你出来,再抱。”

      “我是猞猁,你怕不怕?”

      萧山微笑:“怕啊,头一次见面就扑倒要吃,怎么不怕。今后你只要别咬我,怎么都成。”

      青年瞪了一会眼睛,也笑了,抓住萧山的衣襟,一口便咬上了他的肩头。猞猁化为人身,利齿也不再致命,但这样恶狠狠一口咬下去,还是,痛极。

      萧山再紧了紧双臂,柔声道:“你是小猫,我陪着你。你是猞猁,我陪着你。你是人,我一样陪着你。随便你咬,我都陪着你,再也不分开。”

      青年的牙齿慢慢松开,扒开萧山的衣襟,凝神望着那些深深的齿痕,却将脸贴过去慢慢磨蹭,汲取他身上好似无穷无尽的温暖,低声道:“好。”

      这只贪吃的猞猁,起先只是被那些滚烫香甜的香气所诱惑,一次次接近,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十二万分的提防。对面是那样安全,随时可以退却,没有捕兽的机关,没有人心的防备。

      对面那人,毫不设防,始终敞开双手,任他来去。

      一心以为自己很安全的猞猁,却再也不曾想到,捕住他的,不是捕兽夹,不是那些充满威胁的长枪短棍,而是这里无法形容的安全感,和那个温暖柔软的气息。

      猞猁又在萧山肩头小小啃了一口,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肩膀上,心满意足地咕哝着:“小六已经过继给我啦,回头把他接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吃,一起住。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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