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墨村记》雁行风月

1、第 1 章

　　农村天地光有作为。
　　知识青年要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还没从师范学校毕业，上面一声令下。
　　墨尘音扛着铺盖卷挤上了“上山下乡”的火车。

　　封云山上好风光。
　　月华谷的土地肥沃，民风淳朴。交通的闭塞使得这里并没有受到过多的侵扰，当城市里的各种运动已经开始如火如荼的进行，这里的生活还是如斯平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看到这样的眼前美景，在摸摸揣在兜里的那封在陕北支边的师兄的信，墨尘音想，
　　我真好啊。

　　封云山上的玄宗村是个人口上千的大村，墨尘音第一个见到的是白胡子村长。
　　没有人告诉他村长叫什么，负责接待他的村秘书任沉浮说：“你叫村长也行，其实我们都喊宗主。”
　　“宗主。”看见面前的老头，眼睛眯得一条缝似的拿着笔在纸上画着他根本看不懂的各种圆圈方块，墨尘音张口就叫了出去。
　　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某个街口见过的某个算命的，也是眯着眼不写字光画鬼符。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宗主那样画圆圈只是因为他不识字。
　　而他当上村长是因为他家在村里的辈分最高。

　　“支书？支书来了，支书里面坐，今儿有个下乡的后生来了。”任沉浮奔出门大喊。
　　墨尘音看过去，身材高挑的支书进来，长得不错挺白净，身上的衣裳蓝中带紫洗的发白但干净，头发梳的高高的还绑着条宽边的紫色带子。
　　和宗主一样，支书也是闭着眼的。
　　“宗主，”支书过去摸出一堆票据，“咱村的化肥领了。”
　　“好，”宗主停下笔指指傻站着的墨尘音，“这就是新来的知青。”
　　“支书。”墨尘音赶紧招呼，“我就是墨尘音。”
　　“嗯，我叫苍。”支书头也不抬，从任沉浮手里掐过墨尘音的一张履历表。
　　“你是师范学校的？”苍捋着那张纸上看下看。
　　“是的，我是音乐系。”墨尘音说。
　　“音乐，啥是音乐？”宗主扔在那一堆票据上划着。
　　墨尘音想要解释：“嗯，音乐就是••••••”
　　“就是唱歌的。”任沉浮赶紧解释，墨尘音瞬间囧下去：“那个•••我学音乐学弹琴•••”
　　宗主的眼睛睁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苍打断了墨尘音的话：“那你会唱歌不会？”
　　墨尘音点头，换来一个“那不就行了”的眼神。
　　“会唱就中。”苍点点头，抬起眼睛睁开一条缝，“那你也是能写会算？老三篇也会背，什么唐诗乘法口诀啥的你都会？”
　　墨尘音又点头。
　　“可真下个才子来了。”宗主喜气洋洋的说，倒真是让墨尘音挺不好意思，脸半红着：“嗯，那个，我只是略懂一点•••”
　　“那你就去咱村的学校教书吧。”苍忽然说。
　　墨尘音猛地愣住了，师兄的信里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他在那里是怎样胼手胝足每天累得跟死狗一样的干活，没想到他刚来到这里就捡了这么大的便宜——教书多好啊，天天风刮不到雨淋不着，而且还不用干苦力。
　　墨尘音真是莫名的感动啊，想要说两句表示一下。
　　苍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来了就别客气，只当这儿是自己家就行。看你也是身体单薄出不得力，先教教书就中了。小任，等会儿帮墨同志吧行李搬过去。”
　　“嗯。”
　　“赭杉军呢？”苍问了一句，而后忽然想起来，“墨尘音是城里来的知青嘛，咱得好好招待，让紫荆衣上山去打俩野鸡回来炖炖。”
　　墨尘音真是感动啊••••••
　　“支书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任沉浮回道：“我一会儿就去。赭杉军下地了，估计晚半天就回来”
　　苍又点头，很严肃的看着墨尘音：“墨同志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种棉花种麦子种玉米，是支持世界革命，小墨同志你好好教书，也是支持世界革命嘛•••”
　　墨尘音已经感动的说不出任何话了。
　　苍接着说：“赭杉军是咱村的生产大队队长，小墨同志•••”说着就转身出去，“墨同志等你过几个月都熟络了，气力也涨了。好好跟着赭队长学，下地割麦摘棉桃去•••”
　　“支书！”任沉浮急了，“墨同志咋翻白眼了••••••”

　　二、
　　每天早晨五点半钟，村中大槐树上挂着的大喇叭就会准时响起。
　　东方红的乐曲是全村人的起床号，大家要来这里集合做早操的。
　　而每天都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生产队大队长。
　　赭杉军。

　　在墨尘音的眼中，村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就是队长的一头红发。赭队长年纪不大，和苍支书一样小三十——
　　朝阳红彤彤的出来普照大地，也同样普照赭队长的红头发和白白净净的娃娃脸。
　　一轮朝阳耀场中，半面莹白半面红。
　　第一天的早操墨尘音是被民兵队长白雪飘从被窝里拖到场院中的，头发没梳脸没洗，鞋子还歪歪斜斜的套着。
　　同样闭着眼睛的支书过来在墨尘音人中上死掐了一把，算是彻底清醒了。
　　“第一天来，你就在一边看着就好。”支书说，而后拉过赭杉军来，“这就是咱生产队赭队长，等完了要他教你做操。”
　　墨尘音赶紧恭敬的点头：“赭队长•••我起晚了•••”
　　赭杉军没有任何表情的点头回敬，巨大的手掌抡上墨尘音的肩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小墨同志作为下乡知青，要做好榜样作用。”
　　“为人民服务！”墨尘音立马屏气凝神立正，“我会的。”
　　“第一天就起晚，按规定扣掉一个工分。”赭杉军头也不回，大步走去。
　　这就是他当上生产队队长的原因么？墨尘音囧囧有神。

　　“第一节，锄地运动。”
　　“第二节，扁担运动。”
　　“第三节••••••”
　　赭杉军认真的做示范，墨尘音跟在后面抬胳膊踢腿的学。
　　“左腿弓右腿蹬，记住手脚并用。蹲下去！”赭杉军的手掌当头按下，抓着墨尘音的手腕，“手扬起来，抡下去！”
　　“这是摘棉花，跟打花叉一样。手都伸出去，一上一下，动啊！”赭杉军拎着墨尘音的胳膊上下摆动，而后抓着墨尘音的上衣左晃右晃，“腰跟着扭，先东扭扭，再西扭扭•••”
　　“我还不会赭队长•••”
　　“不会我做你看。”赭杉军果然认真的“东扭扭西扭扭”起来。
　　“别笑了！你咋就这么硬呢，扁担都没使过？”赭杉军再次伸出手，墨尘音看着那双粗厚的大手直哆嗦：“赭，赭队长，我真是没用过•••”
　　赭杉军立在那里盯着墨尘音研究了半天，直看得墨尘音自己自惭形秽，才一字一顿的道：“你这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光教书可咋行啊？叫我咋汇报你表现？”
　　“赭队长支书说等等要我跟您下地去割麦•••”墨尘音一个劲的哆嗦。
　　他也开始后悔了，咋跑到这里来了呢？
　　赭杉军拧起眉头：“这还不到时候，这样吧，有个活你干不干？”
　　墨尘音点头，总不能丢人丢到家了吧。
　　“好，你就去当个所长吧。”赭杉军想了想，掐指头算了算，“等会儿我就给你根扁担，跟着村里大爷七巧神驼挑粪去•••”
　　“支书？支书人呢？”赭杉军直跺脚，小声嘟囔着，“这城里来的小知青就是不经吓•••”

　　六月下旬开始收麦子了，奉行着接受“再教育”的宗旨，墨尘音跟着赭杉军下了地。
　　镰刀是昨天晚上就磨好的，麦田一望无边，翻滚的麦浪带来热烫烫的尘土气息和温和的麦香。
　　“嗯，我在前面割，你跟在后面把麦子捆成垛就行，别累着了。”赭杉军拍拍墨尘音的肩膀，墨尘音又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阵哆嗦。
　　“我•••我会好好干的赭队长。”
　　赭杉军把草帽扣上墨尘音的头，忽而笑了笑：“怕啥，累了就去歇歇，你看你吓得•••”
　　“还不是你教育的。”墨尘音咽下满口的郁闷，回想一下前一阵子那根恐怖的扁担和那个满脸红豆豆的七巧神驼。
　　整整一天的麦子割下来，墨尘音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赭杉军能做上村子的生产队长。
　　委实能使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赭杉军就那样弯着腰在前面头也不抬的割麦子，墨尘音连同来帮忙的白雪飘两个人在后面捆都赶不上他的速度。在地里忙了整整一天，墨尘音觉得自己和那个师兄已经很像了——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下虚浮的像是喝了二斤烧刀子。
　　可是赭杉军•••他直挺挺的走在前面，雄纠纠气昂昂。
　　他弯着腰割了整整一天没抬头啊。

　　“赭队长的腰？就不疼么？”墨尘音十分疑惑的问。
　　苍支书依旧眯着眼睛神游状：“小墨同志，赭队长的腰可是弹簧啊。”
　　此时已经是晚上，村子里的人忙完了一天的农活都来村口的槐树下吃晚饭纳凉。
　　赭杉军特意拖了把椅子来，墨尘音几乎像瘫痪一样被塞了进去，倒是惹得大伙一阵善意的嘲笑。
　　“没事儿，干活嘛，以后多干干就有劲了。”赭杉军少见的温和，特意多给他夹了一筷子野苋菜。
　　“谢谢赭队长。”
　　“其实，我还有个事儿要找你帮忙。”
　　墨尘音瞪大了眼睛准备听着，却听到了村中开始乱起来。
　　“金主任，金主任呢？”村里人一连声的叫着，“定家媳妇又骂街了，金主任赶紧过去看看。”
　　金鎏影是村中的妇女主任，此时一溜声的应着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钻出来，还端着饭碗就去劝架了。
　　“金主任真是有本事，看着一脸正气的就能镇住人。”墨尘音纯粹是活动一下舌头。
　　“哼。”会计紫荆衣光着膀子摇着大蒲扇，呼呼的吸着绿豆汤出来，“看他那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