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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平生肺腑无言处 ...

  •   燕丹府没有高渐离想象的大,整个装饰都简单而凝重,甚至不如高渐离见过的一些燕国权贵们的府邸。想起坊间传言姬丹简餐素服,深居简出,反倒在养士上倾尽家产,知道传言非虚。
      听下人传报荆卿到访,燕丹很快就出门迎客。荆轲向燕丹引荐高渐离,只说是自己义弟,高渐离只平淡行礼,燕丹却竟然回以大礼,倒让荆高两人都一时尴尬,下不了台。燕丹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亲自把他俩引进了内堂。

      堂内因荆卿的到来而灯火通透了许多。燕丹让人送上各色敦盨,内乘各物珍馐,采尽四时风物,八方佳酿。荆轲信手取过面前的酒盏,饮尽一爵。
      “前些日子说起的事,不知太子殿下考虑得怎样,意下如何。”
      燕丹沉着脸,荆轲注意到他眼略瞥向高渐离。

      “太子殿下不必多有顾虑,我这位义弟虽不是近臣要人,却是绝对可以信得过的。”
      霍的起身,燕丹仍绷着脸,却是恭恭敬敬走到荆轲面前,长跪下去,双手贴地,前额顶在手背上。
      高渐离微微歪开了身子,表示不参与受这个礼。荆轲起身扶起燕丹。
      “那荆轲就擅自行事了。”
      燕丹不愿担不义之名,这一拜,便是将杀樊於期一事全部托给了荆轲。荆轲轻轻叹息了一声,“太子殿下快请起来。”
      “樊将军逃叛暴秦,本是英雄义士。我出于道义留樊将军于府内,是慕樊将军英雄,如今为了反秦大业,竟然要迫得将军将身以许抵命以托,荆卿,你让我情何以堪。”燕丹长叹一声,久久不复能言。
      荆轲也不再言语。已经太多人为此流血了,荆轲敬重樊於期英雄侠气,如今要自己去行这不义之事,心下也觉苍凉。
      冷眼旁观,高渐离觉得这个太子是很有那么几分江湖义气的。只是荆轲仗义,是为一信一诺而免六国百姓生灵涂炭,而燕丹养士,却仍是为本家本姓争天下。他什么也没多说,平淡的拢了拢袖,越过燕丹看向别处。
      “那……荆轲先请别过,我义弟,就先拜托太子殿下了。”

      待得荆轲走后,燕丹遣左右随从退下,才客气的和高渐离说起了话。
      “高先生琴名远播,丹仰慕已久,不想今日得见,才知道高先生仪表风雅,义气深重,竟与荆卿是结义兄弟。当真是天下义士,尽为反抗暴秦而起。”
      “太子言重了。”高渐离拱拱手,眼却瞥向了壁上挂着的剑。那是一把周天子时期的镇岳尚方剑,青铜剑身,比水寒短一些,剑身已经起了铜绿,兽纹却很清晰。高渐离向来喜欢剑,要不然凭他一个琴师,也不能佩上名剑水寒。只这一失神,燕丹已踱步至眼前。
      “不知今日可否请高先生为我抚琴一曲,让我重聆雅乐,领略燕国第一等琴师的风采?”
      “敢不从命。”
      “请问先生,是弹古琴,或是先生名满天下的筑?”
      “请太子殿下全权定夺。”
      燕丹挥手让侍从拿来古琴,“就弹奏一曲《伯兮》,先生意下如何?”
      高渐离不再说话,他取过古琴,略一起手便是清音流转。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伯兮》本是思妇之吟,独居女子想念出征的丈夫,便有了这首曲子。在高渐离指下弹来却舒缓有致,恬淡如空谷幽花,自开自落。燕丹站在琴前随曲子颔首,一曲既罢,不禁击节称赞。
      “好个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当今秦王无道,生灵涂炭。赵国数十万兵士皆遭活埋,一夜之间赵北燕南,回荡之音皆是孤儿啼哭,寡母流泪。燕国势弱,姬丹却万万容不得燕国土地白白断送,燕国子民流离失所。今日荆卿所行之事,乃是天下之幸,百姓之福,高先生以为如何?”
      燕丹说完便望向高渐离。

      他等他表态,才知道该用还是该杀。
      高渐离连着琴几一并挪开,微微敛袖便伏倒在燕丹身前,双手交叠,向他行了扣礼。
      “请与荆轲同去。”
      没有“臣”,没有称呼,没有情由,甚至没有一个期待答复的人应该有的语气。

      太子微微一愣,矮身将他扶起,悠悠叹道:
      “我燕国有此忠臣义士而不兴,秦国何等暴虐残酷而不亡。天道何存,百姓何辜!”
      琴师并不接话,只是直视他,等他给答案。
      燕丹长叹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高渐离。良久才说,“你若真想帮荆轲,我现在倒有个事委派给你,不知道先生可愿意舟车劳顿一程?”

      待到荆轲回来,早已过了晌午。荆轲面色凝重,一脸一衣袖的血,残虹剑尖指向地面,血迹已几乎干涸,只剩几道蜿蜒而下的痕迹。高渐离站起来正要出声,燕丹却跨前一步。
      “樊将军……”
      荆轲往堂内走得几步,面夹寒霜,“自刎了。”
      燕丹闻言直奔往门外,高渐离想跟上,荆轲原地扔了剑,抬手拦住了他。
      “渐离。”荆轲将头埋入他肩胛之间,声音颤抖。
      “我在。”
      荆轲不再说话,只是很用力的将头抵在他身前,手抓着他衣袖,筋骨凸显,青筋分明,直欲竭力撕裂。
      他知道他太痛了。
      隔了好一会儿,荆轲才感觉到高渐离的手迟疑的放在他背上,小心的拍了拍。
      “我在。”琴师词穷,只好重复这一句让他安心。
      俯身拾起剑时,荆轲已经平复一些。本来都是计划中的事情,只是真正发生的时候仍令人心下惨淡。高渐离伸出手拉了荆轲一把,也不再说话。

      不久便有下人送上一只黑檀描金盒子,置于几上。高渐离微微瞥向荆轲,却见荆轲正看向他。
      “别看了,樊将军的首级。”
      燕丹再踏进来时,双目红肿得几乎无法睁开。他再次挥手遣退周围随从,重重的将手叠在荆轲手背上。
      “我已经遣派使臣去秦国通禀献图求和之事。待到使臣回来,一切便有劳荆卿了。”

      从太子府出来,荆轲情绪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因为脸上有血太过遭人注目,加上荆轲心情黯然,两人没再逗留,疾步回到了客栈。高渐离叫人打得一盆热水,替荆轲擦去脸上血迹。荆轲却蓦的抓住了他的手,笑得很苦涩。
      “你大哥……”
      竟是这样的人。
      高渐离不再答话,转身踱出了房间,留荆轲一人错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上拎着草藤包好的烧鸡,还有一壶酒。他熟练的摆过杯子,向两杯中都掺满,敬了荆轲一杯。
      “不说个祝酒辞?”荆轲接过酒,并不就饮。

      “我若是樊将军,能把性命托付给你,死且无憾。”说罢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知道他在干什么,没有理不理解,只有接不接受。高渐离再次为自己满上,仰头喝尽。
      而他只能接受。仰望他身边的人,他的大哥,带着他的一腔壮志,满腹热血,奔赴一个未知的约定,尽管此去前路无多,身后万事蹉跎。高渐离将壶中的酒倒完,啪的一声将酒壶摔碎在门边。
      “大哥我敬你。”
      天抹彤云,暮色四垂。荆轲只看见夕阳的折光在他侧脸上勾出极清晰的线条,便低头与他一起将杯中酒饮尽。

      “我再去买酒。”荆轲折出门,径直走到对面酒楼买了一卣最烈的烧酒,正想满上,高渐离将烧鸡扔给他。
      “先吃了。”荆轲会意,他撕下一半扔还给他。
      空腹喝酒极为伤胃,喝醉之后容易宿醉不醒,头痛欲裂。荆轲嗜酒如命,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平时并没有个体己的人时时提醒着,总由着自己。

      那晚荆轲忘记自己究竟喝了多少,他和高渐离换了大簋,几乎不多话的对饮。直到月色已经清明了,两人才差不多将卣喝见底。荆轲万般感慨,竟先自顾自笑了。
      高渐离将两只空簋叠好放在一起。他知道荆轲要人理解,而如今看来,燕丹并不是荆轲的知己。事实上,对于高渐离这种无力分析别人想法的人来说,直觉总是特别敏锐。荆轲一离开大殿,高渐离就感到了燕丹身上深深的戒备,不只对自己,也对荆轲。

      “听太子说,你之前一直没有行动,是在等一个人?”
      “之前是。不过现在已经不等了。”
      “这个人是盖聂?”
      荆轲不答,他用手肘撑着桌子,整个人斜斜的倚着看向琴师,算是默认。
      “因为……后来他进了咸阳宫?”
      “不相为谋罢了。我和他想法不同,他觉得只待山河一换一切便都一样,况且秦王雄才大略,他也是佩服的。我却看不得眼前无辜百姓为战事流离。”荆轲又笑起来,“螳臂当车吧,总觉得自己要去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改变。”

      高渐离默然。燕丹一定不知道这个在自己府中住了年余的刺客怎么想。这个弱冠之年便游说过卫国君主的男人,最后成了另一国囚居太子的门客,纵横之心被用作生杀利器,他分明知道,却还希图为这世道洒一腔热血。
      “不说这些了。咱俩好好珍惜这些日子,一天也别白过了。”荆轲伸手按住高渐离的手,说不清是醒是醉。
      “大哥,”琴师并不挣脱,只淡然接了一句,“我恐怕要离开几日,明天早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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