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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生襟抱未曾开 ...

  •   客栈伙计颇有些热心,他见高渐离一人伏倒在桌边,便想把他搀回房间。看看老板毫无相帮的意思,便自己扶住他肩膀想拖他离座。哪知道再是看似荏弱,终究是习武的人,加上身量修长,竟无法轻易被架起。小二有些心急,平日倒不讨厌这个一直冷着脸的琴师,虽然他远没有一直笑脸迎人的荆轲受到大家的欢迎。

      既然无力将他架开,伙计便将火盆抱到大堂里放在高渐离脚下,只盼温度能够升起来一点。高渐离知觉有些涣散,待到荆轲来了,说完“大哥”,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幻。

      荆轲赶在日出前到了。他几乎是滚鞍下马跌进院子里,尸体散发出的浓烈腥气让他心惊肉跳。闯到大堂,立马看见高渐离睡倒在桌上,发丝覆在剑上,当下将桌上药瓶握在手里,将高渐离背上了楼。
      “小二!”
      “是送热水和热酒吗?马上送到。”伙计已经颇有些乖巧。

      荆轲不再答话,将高渐离放在他的床榻上,将右手贴往他心口推宫过血。料得他已经转醒,便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以帮助保持清醒。
      “你什么也别说。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就点头。
      “我知道发生什么了。前两天盖聂就来过了,本来是来通报消息的,但半路遇到了伏击他的人。盖聂把他们杀了灭口,却难免被牵住,耽误了行程。
      “丽姬是我以前的恋人,我云游列国的时候在燕国遇见她。我们私定终身。可是还没有等到我迎娶她,她便被秦王嬴政强征走了。咱俩现在的住址是盖聂告诉她的,但我不知道她会来找我。

      少年略略将头抬起,点头。荆轲对上他的眼睛,一时千回百折,不忍再说。他解开他的衣服,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剑伤。“你忍一下,我用酒帮你擦一遍。”
      高渐离点头。荆轲终究有些不忍,同一张榻上,昨日的种种旖旎春光恍如隔世。他拿过小二送到桌上的热酒,在榻上扯了块干净褥子,将布面浸湿。又小心翼翼的撩开高渐离的头发,将他的头抵放在自己胸口。就这一天光景,高渐离果然将昨晚的被褥换掉,荆轲只觉得旧欢如梦,如今再无凭证。

      高渐离看着,突然想告诉荆轲,他的动作和盖聂很像。他想了想,终究没说。他想难怪盖聂那么熟悉荆轲,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太子丹让田光找到我,说到一些诛杀秦王的事情。我本不想卷入,但是已经身不由己。后来不知道姬丹说了什么,田光自尽了。

      刻意的说着,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下手也是刻意的轻。

      “我本来想慢慢跟你说,又觉得日子太惬意,日日拖着不想打破。谁知道把你也卷进来,我原不想你承担一点。

      感觉到少年想要抬头,荆轲手上用了暗力,不让他抬头说话。将手上的布褥子扔到一边,拿过腰间药瓶轻轻抖动。羊脂一般的质地,带着清凉的香气。荆轲失笑,“进宫了,连个金创药都这么矜贵。”

      他们认识很久了。一定也有过并肩迎敌,携手破阵的日子。
      原先以为的种种特别,原来都是荆轲的爱好。他云游列国,他到处游说,他结交美人名士,他出入权门。高渐离突然觉得荆轲很模糊,原来他这么不了解他。
      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这么久,连起码的认识都没有。

      荆轲轻轻为他拉上衣服,低头瞥见琴师手上握着个事物。掏开一看,是半截玉环,有些疑惑。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待高渐离想开口,荆轲按住他的唇。
      “你先休息,我下去收整一下。等你身体恢复点再慢慢说。”
      转身将半截玉环放在桌上。荆轲没有告诉高渐离,他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盖聂。当时丽姬就在马车中。盖聂只告诉他,如果他执意要阻拦,高渐离性命不保。
      荆轲赌不起。他调马前行。
      他听见身后丽姬掀开轿帘哭喊他的名字,只一沉心,“你再等等,三个月内,我给你答复。”
      终也不敢回头。

      荆轲放下药瓶,将用剩的水盆端起,正准备踏出门,只听得身后微弱得听不见的声音道,“丽……夫人让我将玉环交给你。她说,天明是你的孩子。”
      微弱的叹息声。荆轲停留了半步,“我知道了。”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叹心事难了,情孽难消。

      高渐离中途昏昏沉沉的醒过一次,吩咐荆轲将院中女孩的尸体好好葬了。荆轲趁他醒,帮他换过药,又强迫他吃了些东西才又让他睡去。这样直睡到第二天晚上,两天一夜的时间里,荆轲大多数时候守着他,最远也没有离开过庭院。

      心乱如麻,荆轲不时拿起桌上的半截玉环端详。他知道丽姬在咸阳宫诞下一子,甚至听盖聂说过这个孩子乳名唤作天明,只是之前没有想到孩子会是他的。大抵丽姬自己初时也不能确定,孩子越长越大,也越发像他,加上本就度日如年,这才自己策划着月夜出逃。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莽撞,竟给这么多人带来麻烦。

      小高在这方面就是个孩子,盖聂也万不该为自己的风流韵事善后。偏偏这个时候燕太子催他赴秦,荆轲推说只怕需要樊於期首级取信于嬴政。姬丹不愿,与荆轲僵持不下,前后耽误下,荆轲没能离开东宫,直到盖聂托人为他带来口信,说丽姬出逃,让荆轲速速折返。

      荆轲已经两晚没有合过眼,但意料外的精神。
      终究是什么都让他知晓了,却在这样尴尬的时刻,让他从别人口中听来。

      自笑缘悭,谁知于情于义,都消受不起。不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做了,这一路身影重叠,脚印凌乱,故人流血,佳人落泪,知交刎颈,一一逼他走向那正策马扬鞭的豪主。荆轲何德何能,再是千万不该,终也负了。

      只是对他,原可以不负。原可以最后仰天大笑,坦荡出门,告诉他大哥还有心事未了,待得山河换了,再与他雪夜弹琴,并辔数寒星。荆轲自望向他安静的睡容,轻轻将残虹在自己手中摩挲。倒是高渐离,自睡梦中忽地捉住了荆轲的手。

      “小高。”
      高渐离没有应答,却也没有放手。荆轲料得他累了,也没有抽开,就由他握着。事情到了现在,他反倒不放手了。

      等到他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什么也来不及说,只是觉得饿。荆轲让店家将过年采办的东西尽都烹了,只当是提前庆个节日。高渐离身体虽然行动还是不便,精神倒是很好,荆轲想他毕竟年少,恢复起来比自己想象的要快,不觉也心情大好,想扶他下楼,却脚一软眼一黑,自己却先没站住。三天两夜,殚精竭虑,原来还是疲了。

      店小二对高渐离出奇的殷勤,大约是觉得这位爷不太好惹。高渐离倒是挺和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脸也绝没有比平时更冷。他甚至亲自为荆轲斟了一盅酒,递到他面前。荆轲自是受了酒,只道他这一年,最重要的是莫过于这个兄弟。说罢又站起来自斟了满满一碗,仰头便喝尽了。高渐离秉持着荆轲“酒是疗伤圣品”的说法,也为自己满上一碗,却被荆轲一把抢过去喝了。琴师不满,又自斟了一碗,还未端稳,荆轲劈手夺过来,再次一饮而尽。高渐离不悦,正沉下脸,忽听得荆轲面色端正,言辞凿凿,“对不起。”

      只这一句话,荆轲好像醉了一般,用手重重的钳紧了他的手,将头埋得很深,“对不起。”
      半晌都没有下句,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对不起,白白让你搭进来。
      高渐离看着瘫软在他身前的荆轲,抽出一只手,再次自满上,将酒喝了。温酒下肚,热辣辣直烧到肠胃。他伸手覆上荆轲后背,看着这个把周身弱点和命门都暴露在他眼前的男人,忽地接了一句。

      “都一样。”
      本来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种种,也不是没有疑惑。但这两天中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人却在模模糊糊间把这件事参得透了。他敬重他义薄云天,爱慕他随性豁达,这些原都与情事无关。是他一意,偏将自己一味托重的感情惹上荆轲。既然如此,便坦然接受了这个人身前身后的万千羁绊,与他共同面对就好。他妻儿也好,知交也罢,其实与他无关。

      荆轲的好,他没有怀疑过。这就够了。
      然重诺,君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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