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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面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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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一民舍,院中无人。一男子伫立门外良久。他们走近了,正看见那人从背囊中取出笔墨,用小白瓷瓶里倒出的清泉水和了墨,再提笔,就在那窄窄的门阑上挥起毫来。
很普通的房子,很平常的景致嘛。
夕颜单想着到此一游的习惯,但未料着这习惯真是由来已久,遍地生花。就多看了两眼。
只是两眼之后,人就多了些激动难抑的神态。
“这位公子......公子可是崔......护......崔公子?”夕颜此刻一双明眸清亮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男子刚刚写完一首七言,人还没来得及自我陶醉一下,就被身边的陌生声音打断了万千愁丝,好半晌方才木讷地答道:“在下博陵崔氏,单名护。姑娘是......”
轩辕晨光不知为何,突然欺身上前隔在两人中间。夕颜垫着脚尖从他宽阔的肩膀后露出头来,“崔公子无须知道我是谁。小女子只是很仰慕公子世人交赞的文采。”
崔护倒是没有留意这二人间的瓜瓜葛葛,被人如此赞扬,笑得却有些腼腆,用手挠挠头,话语里仍然是客客气气:“崔某其实做诗不多。”
“诗不在多,能流传就行。”脚尖垫久了难受,一把推看眼前的障碍物,这次晨光也没怎么坚持。
开玩笑,前面那是谁,她白日梦里想过多少次的才子,如今遇上了,挡着她?“比如公子这首诗虽是即兴而就,但足以流传千古后世。”
“姑娘委实过奖了。”崔护笑得很憨厚。
“公子忒谦逊了。”如今是才子又不玩心眼的,很难得了,夕颜心下叹息,一边整了整鬓角,想起所谓妇容妇言的道理,“此诗直抒胸臆,无一字不天成,道尽世间物是人非之感。想来应是公子亲身所历所感,才能流畅注于笔尖。”
这话应正触到崔护心事,神色就渐渐低落。
她端了端身姿,想起那些街头卜卦故作神秘的半仙,委实骗过她不少钱,“虽然那人与公子可能只是杯水之恩,倒是公子长情。”
崔护抬眼惊讶地看着她,她清咳两声,“我是说可能。”
崔护听了这话眉间更加落寞,喃喃自语一般,“物是人非。我单只想着回来看上一眼,或许还能再遇上。只是这里荒凉破败如斯,哪里还会有谁等在这里。”
“那些桃花倒还是开得一样的好。”她岔开话题,感动归感动,凄凄惨惨的画面还是少看。
崔护看着那花默不作声,只是笑得有些苦。
夕颜挪了挪步子,靠到晨光耳边,放低声音,“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们刚好回到一年前的今天。”
“你想帮他?”他用眼角瞄了她一眼。这小院里有很重的妖气,只是他懒得告诉她。
夕颜白他一眼,一幅你太过奖的神情,“纯属好奇。”
“好。”他也干脆,只要别再让他听见这两人在那里半文不白、貌似知己地你侬我侬,难受。
说罢两人就要走。崔护这才醒转过来,叫了声“姑娘”。晨光冷冷回头,脸色明显拒人千里,“什么事。”
崔护闻言有些怔忡,不知自己有何冒犯之处。夕颜倒还是耐心,黄莺啼谷的声音,“崔公子,情到深处情转薄,万事何必执著。”再看他又有了发愣的前兆,赶紧道,“他日有缘再见,告辞。”
“姑娘请留步。”刚要走,崔护又追上来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这次连她都有点不耐烦了,帅归帅,也不能烦人不是。她还赶着回一年前去看好戏,很忙的。
崔护似也觉出了自己的唐突,却还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我只是觉着姑娘谈吐不凡,且......明白崔护心之所思、心之所向,所以,敢请姑娘给这不才七言句子题个名字。”
这什么破事儿,值得这么拗来绕去地转着说,她真是不耐烦了,“题什么题,不就是题都城南庄吗?你还要多好的名儿!”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面面相觑,只是心思各异。
还未等夕颜反应过来,那崔护却像是醍醐灌顶般了然大悟,接着喜形于色,连连作揖,“题都城南庄!用字平凡,实则含义隽永;道理浅显,实则用意深厚;须色相俱泯,方能触目菩提,见山只是山。情到深处情转薄,原来文章事也该是这样。姑娘才情若此,他日......”
那崔护只顾自说下去,丝毫不见对方的脸已经在这短短时间内,由红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绿,越来越绿。
“行了行了,”夕颜终不客气地打断这滔滔江水,“相见争如不见,小女子与公子就此别过。”言毕,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拉了晨光赶紧走人。
“那人追不来了。”晨光淡淡开口。夕颜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晨光语带讥笑,“我说你怎么这么喜欢这崔公子的诗,原来是有渊源。”
夕颜斜睨他一眼,也不和他争,想起先前的诺,直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回到一年前的今天?”
晨光笑笑,突然伸手过来扶住她腰间,下一秒,她就看见自己在空中云中,天地四方皆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眼前那个人,那个近在眼前的人,这刹那间看得如此分明。
她突然有些恍惚,恍惚中,好像自己已经和他走到了时间流转的尽头,他是轩辕晨光,她是公孙夕颜。至少这一刻他们还在一起,哪怕从来不知道明天。
*...*...*
他们并肩坐在一株百年槐树上,那些碧玉雕琢般的细叶,明媚的阳光中闪烁着迷离的光泽,落下些斑驳的影子,就像波光潋滟的水面,而他们,在这碧水晴空的中间。
远远的阡陌上走来了那个青衣素纨的公子,没有一年后的春风得意,没有与人别离的失落,只是那样匆匆地走着,和每一个赶考的举子一样,不知道前途,却还是执著地往前。
然后他停在了那青竹篾的小扉前,那一推即开的门扉,他却没有推,只是在门外犹豫着。院子那边门帘微动,一个鹅黄布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十五六的容貌,青丝的长发上插了一只木荆钗,一双明眸宛转生波,只是眼光有些冷。她只是走了出来,落在夕颜眼中,却像是凌波划过微步,轻渺不似在人间一般。
“妖孽。”
夕颜有些诧异地白了他一眼。真是难为了他一个恶魔,这两个字也能吐得字正腔圆。晨光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不睬她,继续在她耳边平淡说道:“她是桃花精。”顿了顿,就笑得有些耐人寻味,“会吃人。”
其实做妖精能做到这么妩媚动人,不颦不笑都是风流无限,也不枉自妖精一场了。想到这儿,夕颜在心里咽了咽口水。晨光就有一点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一如往常很大度地忽略不计。
女子凝眸看向来人,轻声开口:“公子有何贵干。”
那崔护初初被对方姿容摄住,好半晌方才醒转过来,双颊微红,“在下赶了半日的路,想与姑娘讨杯水喝。”
女子眉眼微垂,软语答道:“公子到院中坐吧。”语毕,黄衫飘转,人已是回到屋中去了。
崔护这才推开竹扉,在院中的石机边坐了下来,虽然是春天,正午的日头还是有些艳阳的意味,他抬起衣袖,轻轻拭了拭额上的细汗。这边厢,那女子已经端了水罐竹杯出来,放在石机上,也不言语,径直走到旁边的桃树下。崔护虽是少年情动,碍于礼俗,也不便开口,只是自去了那竹杯,一杯一杯地倒了水喝。
那女子就这样默默站在桃花树下,久久看着他喝水。
那是仲春时节,正是桃花开的最艳的时候。偶尔风吹过,落英缤纷,那些深深浅浅的绯色就落了她满肩,她也不伸手去拂,人依在桃树上,没有任何的声音。
只可怜那崔护虽然只是眼角偷瞄到些微的姿态,人却已经是痴了。
然而那水,终究会喝完。
他起身道谢告辞,女子只微微颔首,仍然站在桃花树下,看着他离开。
走到门外,崔护不禁回头,只看见漫天的桃花,如绯色的流云一般在如洗的空气中摇曳,映着那女子年轻而明媚的容颜,一时错眼,竟已分不清孰是花姿孰是人影。不过片刻,那女子竟已离开。崔护苦笑,终于转身上路,再不回首。
待那陌路上的身影终于消失无踪,晨光这才携着夕颜从树上飞身而下,正落在院中。那女子也在这时又掀帘而出,看了二人一眼,并无惊惧之色,只是默默上前收拾那石几上的杯盏。
晨光冷冷开口:“人妖有别,你为何留在此地。”
女子并不看他们,声音极淡:“我在等人。”
“是刚才那个人吗?”夕颜有些不解。
女子闻言看向夕颜,她看得那么深,仿佛她问的问题有多么难。然后她就笑了,笑得有些轻忽,“不是,他们只是长得相像而已。”
“所以你没有吃他,”晨光看着桃树,“这花开得这么好,想来肥料也很足。”
女子牵了牵嘴角,仍然是波澜不兴的声音,“就算吃了他,又有什么用,他也不会是他。”有风吹过,她抬起头来,迎面就看见了那些纷飞的绯色,再开口声音里就多了些灵动:“他说桃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所以,这花一定要开。”
夕颜突然觉得这女子在春风中笑得那样地美,那笑容落到心里,又这样的苦。
常言人面如花,可是花开了自然会落,那漫天落英缤纷的景致,便是无风无月,也能一时明媚。
原来艳丽到极致,就是凋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在桃花树下长久地看着那人,可那人并不是他。
所以,她放他走。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只是那人也许永远也没有办法明白,原来放手,才是给他的最大的幸福。
*...*...*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阡陌上,一路上都是繁花盛开的景象。
“晨光,你说一年后,那桃花精为什么不再等了?”悠悠的声音。
没有回答。
“你说她是不是终于等到她要等的人,于是他们一起走了。”单纯的声音
迟疑半刻后的回答,“一年后,那桃花也还开得很好。”言下之意,她还在等,只是没有办法再出现。
“所以,你说,如果她等的那个人能放她走,就像她放崔公子走那样,该多好。”声音里有些叹息。
晨光脸色默然一恸,心中似有所触。
悠远的声音再次兜兜转转飘回来,“原来,放过,才是幸福。”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一个山谷。
“晨光,我想要幸福。”幽怨而绵长的声音,柔若无骨,如泣如诉,“我不想死。”
他只得回头看她,看见她眼中真真切切的哀伤。
“所以,”她轻咬贝齿,“你放过我吧。”
山谷中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
“你可以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