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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年扬州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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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夕颜发现自己坐在一家布店的红木椅上。她有些恍惚,难道自己还是刚落到这太虚境界里,刚刚准备做一身新衣,那些什么故人旧事的伤怀都只是她的南柯一梦?她摸了摸椅子扶手,上等的漆工,好像比先前那家档次要高很多嘛;再看了看店里穿梭的伙计,那发型也不像是满洲传来的哎……她不过是睡了一觉,就改朝换代了,至于吗。
晨光和掌柜的说完话,回头看见夕颜正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叹口气走过去,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我与你讲过的,太虚境界是时间的碎片凝结而成。换了朝代也不奇怪。”忽视掉对方突然圆睁的双眼,声音大了些,“我给你买了套男装,出门行走也方便些。”
她了然颔首,估计是快和朱熹当邻居了,人言可畏,方觉今是而昨非啊。
青石的街道,光洁柔滑的颜色,在薄薄的阳光中仿佛萦绕着雾气。她手里是刚出炉的松子糖,甜而不腻的味道,入口即化,春水初融一般滑入咽喉。
晨光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跟在她身后,所以她看不见也不想看他脸上的神情。
大好春光,何必庸人自扰。想到这儿,夕颜心下莞尔,又是一颗糖,不知道这样吃下去,会不会长太多肉。如果变丰满了,可不可以先逛逛长安呢?
还未及细想盛唐景象,半空中哗啦一声,夕颜只是眼角瞄到一星半点的微光闪过,人已经跳到了一边。凝眸再看,地上就多了好大滩水渍,最近一滴水印离她裙角不过尺徐。她不禁抬头看去,只见街边几丈开外雕镂彩绘的阁楼上一翡翠妖娆的女子花容失色地站在栏边,手中一金灿灿大铜盆,不知道平时用来做什么的啊!
那女子怒极的样子也还是好看的,只对着楼下喝道,“你去死!”
夕颜这才平眼正视前方,只见一神清俊朗的男子,风华正茂的年纪,纵使那身玉白织锦的衣衫湿尽,也还是从容淡雅的模样,纵然发尖的水滴还未落尽,也只浅浅地笑着,抬起头来温和地与那女子讲:“我死了,你很开心么。”
这样的狠话,从他口中缓缓说出来,竟添了几分多情的意味。楼上女子听了,一愣,手中铜盆哐嘡落地,旋即人已是掩面而去,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想来哭得正是伤心。
夕颜闲闲地又扔了颗松子糖到嘴里,看见那男子整了整已湿掉太半的前襟,仿佛那盆水不过是杏花春雨样的流连妩媚,仿佛那身衣裳也还是刚刚裁减出来的光鲜得宜,脸上依旧一团和气儒雅的样子,起脚朝自己方向走来。
夕颜又抬头看了眼那红锦翠绕的小楼,“花楼”。简简单单的名字,却不是什么好名字。
那人正走过夕颜身边,不提防竟有路边闲人凉凉地开口,“青楼无情,男儿薄幸。”说话人三分感叹里倒有七分嘲讽的能事。
男子寻声凝眸看向夕颜,只是一瞬,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答道,“不过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罢了。”说罢,人已离去,倒似他才是那个不经意白多了句嘴的路人。
一颗松子糖卡在她的牙齿上,让她蓦地就觉得有些气闷。
在这城里白逛了一天,吃了两顿饭,知道了这是扬州城。其它?不说也罢。美女多很了不起吗,用得着三步一个张曼玉、五步一个林庆霞这样地显摆吗?哦,不过听说,美女也是一种产业,不能繁荣地方服务业,至少也可以繁荣旅游业啊。想到这儿,她就实在很怀疑那些才子佳人的流芳百世,其实只是一种传统的广告模式。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一天,而他们此刻正站在江边,看渔火初上。人生竟似波澜无惊的水面,安静伫立时,就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小兄弟!”神清气朗的声音传来,在这晚风习习的夜里,清脆而悦耳。
夕颜循声望去,看见正是白日城里遇上的那人,此刻换了一身青衫素袍的衣裳,更衬出他自己面如冠玉,站在一叶轻舟之上,颀身长立的模样,仿佛不惹尘埃地刚刚走进这人世中来,让他周围的一切都顿时显得污浊不堪。
她一时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在叫她。小兄弟,大家很熟吗?
那人就又朝她招招手,她这才慢慢踱过去,站在岸上,也不说话。那人手持长蒿,将船撑到了岸边。
“小兄弟,我这小船虽简陋了些,酒倒是好的,江中饮酒也是件快意事。小兄弟意下如何。”那人言谈气色和煦如风,问得又斯文客气,倒是让人不知如何拒绝。
夕颜听了这话却想起了昨天“以茶代酒”的尴尬事,心中就有些气,也顾不上晨光,径直点头道,“好!”抬脚就要上船去。
“你又不会喝,好什么好。”晨光突然开口,她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幸好船上的人及时伸手扶住,方站定了。她一时气急,回头骂道,“你是非要看我掉这水里了,你才觉着好了,是吧?”
晨光嘴唇轻抿,也不出声,只眉头微皱,冷冷地看着她。
她心下狐疑,顺着晨光的视线低头一看,却见别人的手还扶在她的腰间,偏生这人倒还觉着这么扶着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还温文和气地对她笑了笑,半点没有主动放开的意思。
夕颜顿时脸色发青,抬手就往那手上使劲拍去,啪的一声,那人这才松开手,施施然告了个揖,从容淡定地正色道,“唐突了。”面上看去,却看不出半分愧疚的样子,更像是情急之下他有多么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
夕颜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个瘪,却不好发作,沉着脸转而向晨光喝道,“你还不上来,等天黑啊。”自己一甩手,寻了船中间的位置做好了,晨光掠身上船,在她后面坐下,倒是一点都不费劲。
那人独自站在船头,长蒿一拨,船就推波而出,慢慢往湖心而去。
行到湖心,那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两个白瓷的酒瓶来,顺手就递了一瓶给晨光,剩下一瓶在手中,自己揭了盖子,淡淡的酒香就飘了出来,混着隐隐约约的桂花香气,“这是我老家去年秋天的江米新酿的,原以为现在喝着有些早,如今闻着,倒是恰好。”说了这大段,方才抬头看向夕颜,一脸诚恳,“小兄弟既不会喝酒,就不勉强了。”
听了这话,夕颜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她满腔的期待忽地被人冷水临头一浇,也只剩浑身打冷战的份了。
那两人倒似忽然一见如故般,你来我往地浅斟慢饮起来,甚是惬意。那举手之间淡淡的酒香,和着那些离合潋滟的波光在周围萦萦绕绕,凭地让人心醉。
她独自看着月光,若有所悟的样子,悠悠然开了口,“公子想来是终日花间过酒里穿,人生快意。”说话间眼波流转,言笑晏晏,“不过公子你就算偶尔情场失意,也要慢些喝,当心呛死。”
那人侧身半躺在船头,低笑,像暗夜里慢慢盛开的白昙花,“不劳小兄弟费心。”
“噢,公子你换衣服倒是和变脸一样快,平日里不知做何营生,或者说,做何勾当的。”
“小兄弟不是都说了么,花间过酒里穿,人生快意。”那人笑意盈盈地说到这儿,却顿了顿,咧着嘴道,“在下平生素无金钩铁马之志,凭谁问,此生且去填词,想太多,华发平生,岂不是死得更快。”
“公子倒是洒脱,人生在世,到头来都是一剖黄土,早死晚死怎么死还不都是一样。”夕颜不咸不淡地搭了几句。
那人也不恼,甚至颇有所得一般微微颔首,蓦地又问,“你想怎么死。”
“醉生梦死。”她一口应下,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那人听了,不觉低头浅笑,又喝了口酒,这才抬眼看她,“小兄弟是真洒脱。”他虽然面上笑着,言语间听着却有些无奈。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月光落在他身上,澹泊宁静,好似那明月是为了他才生出这许光辉。
“莫若我为小兄弟唱阕词罢。”他忽而开口,手里还拎着那白瓷的酒壶,眼光却不知飘落何处,略微思索,那额头眉间淡淡的愁结俱化作了清音长吟。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流连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人唱罢,倦容隐约,一阕悲歌经了他口,却是婉约,再多的悲愁也化作了云烟缭绕,让人看不真切,就像这江南烟雨,撩人愁肠,又无处可痛快淋漓。
她就想起那些浅斟低唱、长歌当哭的人,原来最深切的痛,并不是流出来的眼泪、哭出来的声音。
又一个一失足就加入婉约派的可怜人啊,夕颜在心里叹息了一把,但面上也还是要惺惺伪叹一下,“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言不假与。”
噗嗤一声,旁边闷头喝酒的晨光差点呛着。那适才为词之人倒是略微愣了愣,旋即但笑不语,站起身来,对着满湖生辉的月色,只慢慢啜酒。夕颜看看这二位,虽心有疑惑,又不便说什么,只得狠狠瞪了晨光几眼。晨光只是喝酒。
夕颜有些气闷,掉头看那湖心,在这长夜里,波澜不兴,水面如镜,静静倒影了一轮明月。只见水天一色,一时光华无边。
不知何时,那站着之人,抛了手中的酒瓶,得一枝长蒿在手,只水中轻轻一点,顿时波光潋滟,那闪烁不定的涟漪就层层叠叠地推了开去,泛满湖心,仿佛满天繁星点点如雪,此刻都一起到了眼前,落在这水里,再也化不开去。
行到岸边,那人甚至还很殷勤地扶了夕颜的手,小心而缓慢地扶她上岸。夕颜倒是急急上了岸阶,一抽身,手却还被人拽着。她不觉有些恼,如若不是穿了男装,叫声非礼也不为过吧。
那人却只是看着她的手,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在氤氲的水光与渔火中让人看不真切,声音如隔着水从彼岸传来,“人生惟知己不多,又惟知己最少。”那人抬起眼来,慢慢道,“若得一心人,定不相负,何来薄幸。你说是不是。”
夕颜听了却觉得有些尴尬,只得清咳两声,那人这才放了手去。
“小兄弟颜面似玉,眉眼如柳,定然宜室宜家。”男子仰头看她,适才眼中的落寞倒像只是别人的一时恍惚,淡淡如风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眼角眉梢。夕颜一时竟看得呆了去,她想起所谓风华绝代的故事,原来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容华风貌,只在不经意的瞬间就如水波一般漾满别人的心湖。
“公子——”她不觉轻呼,却找不到下文。
那人正要拨蒿而去,回眸看她,眼里的笑意就深了些,话里还是一派温文儒雅,“在下姓柳,单名永,家中排行第七,小兄弟唤我柳七即可。”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今日一别,或许相见无期。他日有井水处,柳七一定会思及小兄弟。别过。”语毕,手中长蒿轻轻一拨,那小舟已经推水行去,轻忽似柳叶飘落水面,再随风而去。
只留下一岸边人,瞠目结舌立在这杨柳岸看晓风残月,仿佛石化了一般。
“晨……光……”颤抖的声音,就像深秋天里枝头簌簌抖落的枯叶。
“不错,那人正是柳永,字耆卿,号三变。”看一眼那双眼暴睁、双拳紧握的身边人,继续老神在在地说道,“至于他的词章,想来你懂得比我多,也无需我赘言了。”
“好,好,”她垂眉低首,实在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正面这惨淡的事实,“柳永,柳永。婉约派,婉约派……”早知今日,她当年读书的时候干嘛不去研究豪放派,好歹不要在鲁班门前丢脸,她还夸人家把首柳词唱得好,那不废话吗?!
“也不全是废话,”晨光歪着头认真说道,“那阕词是他刚才触景生情新赋的。当然你的夸奖,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她这才抬起头来,一对梨涡似的笑靥噙在嘴边,甜甜的声音,“我也觉着牛头不对马嘴,昨天还在满人的地盘闲逛,今天就在宋人的街上听词了,就算是时光倒流,这中间好歹隔着的是三百年的大明,敢情都是逝者如斯乎了。也好,三百年不过是一夜之间,你不是想回到两千年前吗,七八天的小事情嘛。只是恶魔大人你下一次可不可以提醒一下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这七八天里指不定还能遇到几个名人,小女子寿浅福薄,好容易搭上大人你这条法力无边的贼船,能认识几个是几个,小女子没有奢求过……”
晨光有些皱眉,对方只做不见,继续口水滔滔,“您老不是最喜欢正大光明看别人的内心吗?也该知道小女子崇拜的人没几个,你好歹让我跟比如柳永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牵一牵小手,来去一下眉眼吧?是,我的青春是没你多,我也就只能捉住青春的尾巴上的一根毛是吧?我没指望过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就算掉个馅儿饼下来也肯定只会砸到大人您(砸不死你)。但你至少不能让我在馅儿饼面前也失态了去吧!让我丢脸丢到鲁班家门口去吧!”
“你才不会在乎丢脸到鲁班门前,”晨光微微红了脸,声音里就少了些底气,“鲁班又没有那柳七长得好……”
“嗯——”扔过去一个有杀气的眼神,哪怕没有用也要扔,这是立场问题,“哎,不要以恶魔之心度凡人肚皮好不好。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看谁长得像你那神仙姐姐就要掳了去!讲点内涵嘛,我看中的可是人家柳永的——”
“作弊功夫是吧。”完全鄙视的表情,“传闻柳三变年年进出考场,专职代写文章兼传阅,还从来没被抓住。你想跟他学的不就是这个?”
“咳咳,人家那叫枪手,临场发挥的那种。”声音弱了些,脸色还是很端正地,“虽说是上不了台面的职业,好歹也是职业。”
“呵,是吗。”晨光似笑非笑,“我就不明白,你学会他那套考试作弊的招数又怎样,你都工作七八年了,有意义吗?”
她忍,继续坦然而端正的脸色,好半晌方蹦出一句,“人生不就是一场最艰难的考试吗。”稍作停顿,想了想忽又像得了一可心事般,眼角一弯,笑靥就又浮上了夕颜的嘴边,“我也不明白,回到从前又怎样,你那神仙姐姐都不要你了,有意义吗?”
……
又变天了。夕颜无语抬头望向那片刻前的一洗碧空,只看见乌云滚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传说中的烟雨江南啊。
只是,为什么是又呢?
还有,这样的天气,今晚不会还要露宿荒山野岭吧?
等等,夕颜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脚,话里有些犹豫,“宜室宜家?”
晨光回眼看她,仿佛还叹了一口气,“是啊,这句话是夸女孩子的。”
“那就是说……”
“是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女的了。你想想,哪有男子会嘲笑别的男子薄幸的。”
江枫渔火、晚风习习的夜色,宁谧而祥和,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安然中慢慢睡去。
“我要杀了他!”
凄厉的声音像临空忽至的惊雷,只一道就锐利地划破了这夜色低垂的精致帷幕,惊起了水畔栖息的飞鸟游禽,或拍着翅膀扑哧扑哧起高飞,或挪着步子扑腾扑腾跳下水。
传说中的扬州,烟花的三月,柳丝轻扬,满城光溢,还有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流出的眼泪,流成门前清水涟漪的河,在夜晚的渔火中,荡漾着隐隐约约的歌声,在晚风中氤氲成烟,轻散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