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61、小重山

　　西洱海，东南流，以浪穹为界，西羌称漾濞水，南地称西洱河。浪穹之地，居河蛮二十五部，羌人秘遣之，其首领傍时时惧祸，率众来归锦纶。
　　此等军政要闻，赵萱照例是当八卦来听的，营中气氛陡然紧张，她也两点一线溜达如常。本来嘛，她只是个小小医童，于这兵戈之事，理应一窍不通。再说了，营中将帅幕僚谋士如云，哪里轮得到她来操些闲心？有这空余，不如搜刮些志怪，偷渡点酒水，与人八一八靳安侯麾下一十三员猛将排行榜，然后眼巴巴的寄望着郢小侯爷早日归来带她出门寻乐子去。
　　嗳，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件去六件，剩下唯有酒堪把。赵萱自怜自怨的叹了口气，举杯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抹了抹嘴皮，在宋检校官痛惜加控诉的目光中，施施然告辞回营。
　　可惜，她刚走出医寮，便惊闻戎州来使，捎来神医大人传书一封。说是传书，不如说口信更准确些。薄薄的一张信纸，其上字迹寥寥，曰：吾不日将至，告汝知。下署知名不具。
　　还知名不具咧，赵萱弹了弹信纸，撇嘴，幽默感这东西，端的是魅力的体现，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强求不得啊。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兴兴头头捏着信纸去找了宋检校。无他，这骨头先生既然要来，定是戎州已然无事了,非关公务，自然是私人活动了。嘿，她跟随左右，脱了军营，岂不自由得多？想来她那番玩乐大计，也得以机会一一施展……念及此，某人一颗顽心不由又热切了几分，拉着宋检校官一说，自然无有不应的，顺便借得几人替她跑腿。不出一日，便已在镇中赁得一处住所，主家原是下属军户，家中本有空余房屋，见是军中熟人来赁，又肯出钱物，哪里有不愿意的。赵萱前去看了，前后隔开两个院子，家什器物虽旧了些，却也是一应俱全，又兼得干净整洁，被褥铺盖全新换过，当下十分满意，慷慨多付了一成租金，又雇了那家妇人来煮一天三顿的吃食，薪酬待遇十分优厚，那家人更是喜出望外。
　　两三下安排完毕，赵萱自觉十分妥当，当晚便索性住了下来，另打发人回去营中交代。至于郢玄那处，赵萱想得简单，托了宋检校届时候知会一声，料来也无甚碍。

　　第二日，她出门逛了一天军镇，品尝了几道当地的特色吃食，不由兴趣大减。也难怪，军镇本是镇戍之用，千余户人家多是军户，虽然也颇具规模，又哪里及得上州郡之所？倒是那姚州都督府邸，照例是一派屋宇宏丽，土木华硕之像，惹得她看了几眼，腹诽几句，也就过去了。
　　到了第三日，赵萱估摸着人也该到了，反正闲着也没事，干脆遛遛跶跶到了城门口。张望了一会子，又坐下来喝了一碗糖水，果然看见卧牛先生带着清风童子两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线中。呵，那骨头先生颇有名士风采地骑着毛驴儿，踢踢踏踏，也不怕把一副老骨头抖散了架么？赵萱嘀咕。
　　话说，主仆三人相逢，虽然没有热泪，也没有述说别情，但几分亲切却是有的。赵萱自是殷勤问候，引着二人前往住所，呼那主家好水好茶侍候。清风童子还是一脸麻木，看着干净的院子倒是稍稍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骨头先生捻着老鼠须，满意之余，却又连连摇头。赵萱不解，歪头看向清风。清风童子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一板一眼的说：“先生采药素来是随走随歇，这屋子空在这里，也是多余。”
　　啊？赵萱张大了嘴，这莫非是要深入蛮地？
　　清风童子淡然点头。
　　原来那南中之地，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有“四季如春”之说，正是植物王国，草药天堂。又话说那骨头先生本是医中老宿，又素喜搜刮奇珍，岂有过宝山而不入的道理？
　　尤其是某公得了那七尾蜈蚣草，千叶百灵子之后，更是心痒难耐，既然戎州有一干名医守成，他大可功成身退。再说了，神医大人行事，谁又能阻？于是乎，某公当即收拾了行李，带上宝贝木头徒弟，急不可待奔着南地而来。
　　赵萱虽然惊诧，想了想，复又释然，想来那原始风情也颇堪赏析，她这番权当做游山玩水便是了。
　　谁知，她这边正自调整好心态，那边又闻得清风童子冷冷吐槽道：“先生说了，休整一日，明日便出发上路。早点避开众人，免得丐帮有人追击上来，连累我等受这池鱼之殃。”
　　什么？赵萱又惊，扭头望住骨头先生，眼中神色批判意味颇浓。那人自知理亏，言语中却还死不认账，只说什么老叫花子诡计多端，老夫误交损友，受人蒙蔽，实在是痛悔莫及啊……
　　赵萱一计白眼过去，那人讪笑几声，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说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等人到了蜀地，怕是一月有余，乖童儿不是早就满了三月之期，不知何处去了么？有甚可担心滴？
　　赵萱眉头一挑，义正言辞的指出：“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先生既为尊长，又是门主，便有护佑门下幼小之责。现今童儿的隐患既然是因先生而起，总须得有个说法，方能显示先生的风范不是？”
　　呃，许是看无法蒙混过去，骨头先生想了一想，做出一脸肉痛的表情，唤了声清风，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挑挑拣拣好半天，才拣了一只白瓷瓶出来给她。
　　赵萱不明所以地打开瓶塞一看，内装不明用途药丸若干，其色碧，其味异，疑似有毒……
　　骨头先生收到赵萱疑惑的目光，似是瞬间心情大好，咳了两声，这才循循说道：“无忧童儿可知，人皮面具这类精细玩意儿，应定期保养，浸泡药液，以保持鲜活不败。咳，若是长期佩戴不加护理，极易造成粘连，毁坏面容，危害甚大矣。”
　　啊？保养？护理？赵萱呆愣，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拿着小刷子给人皮面具上油的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过么，骨头先生得意洋洋地继续，丫头不必惊慌，老夫早已虑得先机，此乃精心炼制的护颜丹一瓶，具体使用方法扒拉扒拉扒拉……
　　赵萱嘴角抽搐，好吧，她素来爱惜羽毛，这脸皮之事么，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这什么剥皮、浸泡、上药、风干的一套流程走下来，她怎么越听越像演画皮来着？惊悚了点儿吧？再说了，她这一剥皮，不就露馅儿了么？这也没关系么？赵萱瞟了一眼清风，却见此君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呃，赵萱挫败，她倒忘了，此君一向面瘫，能看出什么所以然？
　　骨头先生可不管那么多，他自觉给出了天大好处，尽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足以封住那小儿一张利口。
　　赵萱么，思虑半响，到底还是屈服于骨头先生神鬼莫测的盛名之下，拿清水溶了一丸护颜丹，乖乖回屋炮制她那人皮面具保养大法。

　　且说那主家妇人得了赵萱许多银钱，做事自然分外勤快，早早打发自家小儿子来问了开饭的时辰，下足份量做了一荤两素，炸了一箩小鱼，又煮了一锅饵食，估摸着时间，殷殷勤勤送上门来。
　　饭食大计，从来耽搁不得。赵萱顶着一张水清玉润的素颜踏出门来，清风童子眼中一亮，随即便移开目光，口中更不多说半句。倒是骨头先生围着她左看右看，口称难怪难怪，捻须笑得猥琐。
　　赵萱没好气地在桌上顿了顿筷子，挟了块肥肉放进骨头先生碗中，心道这还堵不了你的嘴。可惜，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大概效用因人而异。赵萱舀了碗酸菜饵块汤，正吃得有滋有味，耳边却听得骨头先生朝清风童子嘀咕：“……童儿你看，此人不过换了副面皮，便由丑转妍，真丽色也，便可令他人舍命劳身，千里来奔。天下四毒，曰蛇虫之毒，口舌之毒，美色之毒，美酒之毒。色之毒，案例便在眼前了……”
　　“……愿闻先生教诲。”
　　哈？赵萱含了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唔，佛家有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之说，且观此人，明明是同一个人，可若她还在那副面皮下，却无人说她是美人。你如今看她是美人，又乃知不是青面夜叉顶着美人脸装扮？可见花迷人眼，非花迷人，人心自迷也。色不迷人，人自醉矣……童儿啊，天下美色皆如此，皮囊之祸之毒之害，不可不知，不可不慎，不可不防也。”
　　“……弟子受教了。”
　　赵萱眼皮跳得欢快，这一老一少在旁边叽叽咕咕，是公然拿她当教材么？着实可恶得紧！好在她从来沉得住气，才没有立时拍案而起，可偏偏有人还不自知——
　　“……所以医者之心，无男女美丑之分。若能时时视此人为白骨，你之医道一途，便大好了。”
　　“谢先生提点。”
　　砰！粗陶碗被重重搁在桌上，力气之大，震得桌面碗碟都晃了一晃。卧牛先生老鼠须一颤，却见那美貌女娃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一双拂烟凝翠的眼睛浑若无意地一扫，白莲花般的手伸过来，挟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清风碗里：
　　“清风哥哥，这个好吃，你尝尝看。”她璨然一笑，眉眼弯弯，像是溅开了点点波光，潋滟生彩。
　　师徒二人俱是一震，骨头先生眼睁睁看着宝贝徒弟低声道谢，夹起青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继而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暗红……哎呀呀，坏事了，他不由在心头大悔，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