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58、叠萝花

　　姚州都督府，通惠三十三年置，府地桑川。初辖滇西二十三州，至永淳初年，增至三十二州，五十七县，羁縻西洱河诸蛮。
　　姚州大营，绵延二三里，驻军十万，列寨筑堡，气象森然。
　　丁勇心头好生无奈，他身为军校，须得按时巡行本部军士营幕，检阅饮食粗细，抚恤将士疾苦，视察医药情况。职责所在，自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料今日却有一等闲人缀在身后，随他亦步亦趋，左瞄瞄，右看看，毫不掩饰的问东问西。你若皱眉不语，那人也毫不介意，照样自说自话，引得在旁的士卒好奇探看，就差没来问他了。他忍了又忍，待走到一处营帐外，终于轻咳一声，转头说道：“医童旅途劳顿，大可不必跟着本校巡营，不如回营帐中休息一二，岂不更为适合？”
　　无须无须，那人摇头摆手，骑了几天骡子颠得我屁股痛，正好走动走动，舒活下筋骨，校官大人不必担心。
　　他语塞，心头三分无奈又添作五分，罢了，罢了，既然是小侯爷交代下来，只得任其继续跟随，他莫由此误了本职才是正经。
　　咳，不消说，这不知趣的某闲人正是我们亲爱的宁无忧童鞋。她到了姚州，便把药方什么的一股脑儿交给两位医承，不论是寻药还是防治，一并交由他人打理。她的口号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至于她自己么，自然是游手好闲，躲在一旁偷起懒来。不过这也不稀奇，她不去添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那些医丞又哪里敢要她帮手。
　　这不，她光明正大的参观军营，一边走一边循循善问，浑没在意身前校官大人脸色越来越黑。走完一圈，她感叹连连，靳安侯治军果然严谨有序，法度井然，光是这卫生医疗系统，就有医承、检校病儿官、营主、军校各级，层次分明，各施其职，已然十分完善，实在是优秀啊难得……唔，另外这军营么，果然也是男儿世界，北地粗豪，南国俊秀，崇山湍流，也算是各有千秋啊，很不枉她走这么一遭。
　　赵萱心满意足踱回营帐，准备午休。呃，忘了说，她现在和郢玄共用一个帐篷。军营中自然没有为了一个医童开单间的道理，于是，当她抱着包袱站在一群胡子大叔中间的时候，不免有点傻眼。幸而小侯爷贤而能下，听她愁眉苦脸嘀咕什么不习惯云云，好笑之余，倒是大方邀她同住。很明显，一群大叔和美少年之间的巨大区别，完全判同于云泥，两害相较取其轻，赵萱也就暂且从权了。
　　不过，这朝夕相对果然也有些问题。洗漱、更衣的麻烦不用说了，白日还好些，到了夜深人静，隔着极近的距离，两个人呼吸相闻，便是翻个身似乎也会叫对方知晓，凭空生出些异样亲密的感觉来。赵萱那个不习惯啊，加上有些认床，绵羊数到上千，好歹才倦极睡去。
　　睡眠不足，自然需要午休，赵萱打了个呵欠，眯了眯眼睛，看看左侧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小铺，又瞄瞄右侧明显宽敞许多的床榻，左右没人，她也无须顾忌太多，和衣往榻上一滚，蜷身向着内侧睡去……迷糊中，她还有闲心念叨，某人平素爱洁，果然不错，这榻上气味倒不难闻……
　　郢玄回来，便见有人蜷在自己床上，旁若无人，睡得正是香甜。走近了一看，他不由摇头失笑，天气渐寒，也不怕着凉么？他伸手越过赵萱去揭被盖，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带着奶味的甜香，低头见其人如同婴儿般蜷成一团，睡颜天真无邪……他不禁大乐，这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哪，有心等她醒来取笑几句，当即笑吟吟的拖过一角被盖搭在她身上，自己从床头取出一册文简，坐在一旁看起来。
　　帐外偶尔传来交换号令的声音，反倒衬得帐内分外安静。身侧，浅浅的鼻息微不可闻，郢玄心头有些异样，这般甜美的气息，他似乎也曾在那人身上闻到过，想起当时湖上的情状，一时竟尔颠倒难以自已……鬼使神差的，他不觉靠拢过去，果然，鼻端萦绕的气息何其相似，不由越发心猿意马起来。
　　许是下意识里感觉有人靠近，赵萱嘟哝一声，翻了个身。郢玄一惊，回过神来，不免面色通红。他站起身来，暗道一声惭愧，若是叫宁无忧知道自己籍着她胡思乱想，不知会如何看他。
　　相处的时日越长，他心中越发愿亲近此人。无关身份门第贵贱，他还是头一次与外人相交生出知契，竟有难分难解之感。既是看重，他自不愿此人把他当做那等富贵下作之人，没得来失了情分。
　　他拾起文简，走到稍远的地方坐下，兀自平复心潮，目不斜视，却委实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进去了多少。

　　如此种种，赵萱自是不得而知。她睡足了时辰，懒洋洋坐起来，揉揉眼睛，正想伸个大大的懒腰，却惊觉有人坐在斜对面，含笑望着她。
　　呃，她讪讪放下手臂，用食指抠了抠脸颊，颇有点鸠占鹊巢，又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小不自在。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好笑，感觉怎么有点奇怪，这不是心虚么？想要改口，却见郢玄站起来，背对她说道：“都说医者不自医，我以前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是果有其事。秋寒日重，以后睡觉记得盖上被子，谨防寒气入体。”
　　“哦，”赵萱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搭着的被盖，“多谢你。”
　　郢玄唔了一声，稍稍有点不自然的回过头来：“我有事须前往镇中，晚上不用等我。”
　　“哦。”赵萱习惯性的答应一声，回过味来不觉嘴角一抽，她怎么觉着今儿这对话有愈发向怪异发展的趋势啊。
　　郢玄亦是有所察觉，面上神情微微一滞，又似自嘲的一笑，转身大步踏出帐去。
　　唔，赵萱望着晃动的门帘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她记得她睡觉从来不打呼噜，也没有磨牙、流口水、说梦话等诸般怪象，没道理呀……莫非是她想多了？她果然想多了吧。

　　营中伙食开得颇好，吃饱喝足的赵某人无事一身轻，乘着无人在侧，她自然要抓住机会做下清洁工作。
　　散个小步，先到医寮散坐闲聊一会儿，看时候着人烧了一大锅水，自然也有人帮她提回来。洗个澡，又用多余的水洗了头。好歹把自己打理干净了，还得完成后续清理工作，忙碌半天，差点又出一身汗。嗳，凡事亲力亲为的滋味可不怎么样。
　　世界终于清爽了，赵萱散着一头湿法，趴到床上，顺手从郢玄床头抽出一册《李卫公问对》，饶有兴趣的看起来。
　　书脊有点旧，角边稍稍磨损，显然是经常翻阅所致。赵萱随手翻到中间一页，嗳，她眯了眯眼睛，页面空白处，一行手书跃入眼帘，端正劲美的字体分外熟悉：
　　兵少地遥，以正兵临之，非正安能致远？
　　赵萱微微一笑，看来某人有眉批的习惯。她干脆从头开始，一页一页的看过去，果然很快又发现一段手书，批注在太祖皇帝击破霍邑的史实下：
　　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安能胜哉？故善兵者，奇正在人而已。
　　赵萱念出声来，沉思片刻，点点头，又读了一遍，然后继续往后翻去……唔，若能使吾之正,敌视以为奇，使吾之奇,敌视以为正。斯所谓变化莫测，无形者大善……
　　那书中凡此种种，眉批备注，所言甚多。字里行间，可以窥见笔墨主人之胸怀谋略气度胆识……赵萱看得愉快，时而品咂称道，时而拍案惊奇，不知不觉，已至亥时人定。
　　呼，她终于翻至最后一页，微黄的纸张上，几行草书纵任奔逸，似是一气呵成，自曰：无处不用正，无处不用奇，正能胜，奇亦能胜，奇正相交，循环无穷，兵之道，在于此矣！
　　其笔墨之酣畅，骨力之遒劲，犹如鹰击长空，如羽之疾，如箭之利，淋漓纵横，气势逼人。
　　赵萱震动，凝目良久，方缓缓放下。她合上册页，用手指轻轻抚过破损的角边，微微出神。半晌，才抿嘴一笑。

　　待郢玄回得营帐，已是夜阑人静。
　　帐中点着一盏豆大的灯火，似是专门为他所留。左侧仅容一人躺卧的小床上，有人早已安然入眠，被子斜斜的盖在腿上，倒落了一多半在地上。
　　他自然而然走过去，帮她捡起被子盖在身上，这才发现此人睡觉的习惯真是古怪，不但穿着几层衣服，就连袜子也不肯脱去。
　　他摇了摇头，替她掖好被角，不觉又笑了笑，说起来他极少照顾过人，这般动作做来却也流畅自然，仿佛就是应该如此一样。
　　那人面朝里侧卧着，睡得正熟。乌黑的头发铺在枕上席间，从背后看去，仿佛女子般浓丽。露出来的颈项也显得纤细娇弱，异乎寻常。郢玄移开目光，想起自己下午的异状，不由面孔一热。嗳，他是思念过甚，心头魔怔啦，将来若是叫忘忧得知，不知会如何笑他呢。
　　他转身走开，简单整理一番，便灭了灯，宽衣上床。
　　黑暗中渐闻呼吸声起伏，一轻浅，一绵长，沉淀为幽衷的背景，只不知少年恍惚的梦境中，可曾有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