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22、二生莲

　　赵萱一觉醒来，微觉口干舌燥，正待唤葛巾拿茶水来，却又想起自己此刻可不是在圆明园中，不由摇头失笑。
　　她察觉身侧有人，只道是方才服侍的小宫女，也不以为意，毫不掩饰地伸了个懒腰，甫才半坐起来，随手撩了撩脸侧垂落的长发，问道：“什么时辰啦……”
　　刚刚睡醒的声线，微微带着沙哑的慵懒，听着都不像是自己的。赵萱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回答，不觉纳闷地抬眼看去——
　　耶？
　　耶？！

　　赵睿握紧了双手，眼见得那人睡醒了来，先是半撑起身子左右张了一张，眼神迷茫，像是不知身在何方。
　　那神情，十二分的无辜可爱，再加上三分的迷糊，他想笑，又忍了下来，却是想起上次她也是这般醒来，看也不看地打了他一巴掌呢。
　　慢慢那脸上神情似是清明了几分，眼睫轻眨，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歪头叹了口气。眉眼之间，带着点不可言说的爱娇，看得他心头突地一跳。
　　她也不看他，自顾自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惬意满足得像一只小猫。空气中，便有说不出的东西如春水般一层层荡漾开去，湿漉漉地粘在人心上。
　　他不由得屏了呼吸，双手攥得死紧，只恨那人这般散漫无知，直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存在，倒叫他打起全副精神，竭力维持着一副镇定模样。
　　他见她悠悠然坐起身来，衣衫松懒，罗裙慢束，发丝微乱……她也不管，只随手把垂到眼前的长发往后一撩便是，头也不抬的，漫声问了一句时辰。
　　那声音听来也不似前次，低低的，沙沙的，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手心，赵睿差点惊跳起来。他张了张口，又闭紧双唇，只恨恨地看着眼底那人。
　　只见那人向自己转过头，一双美目诧异地看过来——

　　积善大刺刺地横在撷芳殿正门口，很是享受几个小宫侍的巴结奉承。虽说是景泰宫南三院，他倒也不心虚——有自家主子爷在，这皇宫大内的，还不跟自家府上一样么？
　　他与成德、朝法、明宗几个一样，俱是自小便跟着服侍这位王爷，就连到宝林禅寺出家也没落下。但说到机灵懂事，他可是这位爷跟前第一个管用的。虽说上次为了送牌子的事，平白挨了爷一顿好骂，可老天明鉴，不是他不中用，却是那棣亲王府门槛实在太高。为了这事，他主子亲自进宫求了皇帝——皇帝同主子爷可是一个娘生的，那恩宠～啧，啧，可是非同一般。他估摸着这事儿八成没错，可也不知道哪里没办对，总之，爷又发了雷霆般的一顿怒气，累得全府一连几天都战战兢兢，他们几个亲近的，更是加倍晦气。
　　爷几次三番动了脾气，为了什么，他却是知道的。要他说，主子爷近来可透着奇怪，依着爷的心性，什么稀罕物儿不是过会子就丢开的，现在却为了一个小丫头费了老大的心。偏生那棣亲王府又死活不肯放人，不要说爷，就是他积善，也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了。
　　今日主子爷挑了他进宫来，主子不说，他做奴才的可不能乱猜，只管办好差事才是正经。他刚才可特特留意瞥了一眼，那女娃生得花骨朵儿似的，主子动了什么心思，他可不敢说。
　　但他心里头也嘀咕着呐，这又是哪里牵出来的事端，没道理他积善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啊？考虑到他在主子跟前第一人的声名儿，这念头在心底掂了几下，终是按捺不住，少不得撇开那些奉承话儿，转而向瑟缩在一旁的两个宫女套套话。
　　他人生得清秀，又能说会道，那二女被他姐姐长姐姐短的喊着，又是压惊又是赔礼，不免哄得转忧为喜，倒为他一一说来。
　　原来是鄱阳郡主得了皇后赏花的帖子，因着和永宁公主亲近，便住了这撷芳殿。自然，那里面睡着了的女娃，便是郡主本人了。
　　积善越听越是头大，敢情这事儿和棣亲王府脱不了干系？！爷唷！该不是专程来拿亲王郡主出气的吧？苦啊！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亲王郡主可不比别人，要真出了什么事，下面这些人哪里摘得干净的？可他们那位爷的脾性……唉！借他十个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坏了主子的事。
　　他这边正在心头长吁短叹，那边便见他家主子几步冲出门来，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却连耳根子上都透着红色。
　　“爷？”他连忙赶上去。
　　“还不走！”他那主子爷把眼一瞪，也不管身后几人，抬步走得风快。可怜积善那一颗心，刚放下又提起，忐忑着不知主子在里面是报了仇还是吃了亏，是喜还是怒……

　　那边厢一溜儿走得没了人影，这边厢两个小宫女终于记起那里面的半个主子，不由抖抖索索相互扶持着，又是畏惧又是好奇地伏在门边一张——那人好端端地坐在美人榻上，斯条慢理地拨弄着手中一把秀发，看着这边，便招手唤二人上前服侍，脸上神情笑容，与平日一般无二。
　　那二女心中稍安，口中不说，心下俱是又惊又奇，又喜又怖，看这位主子的目光越发敬畏钦佩。

　　赵睿出了景泰宫，终于放慢了脚步……嗯，不但放慢了脚步，而且还停了下来，对着一片牡丹花圃发了神。积善猴精样儿人，如何不懂察言观色，只道是看这模样，主子这回心思可是动得厉害。转眼却见这主子爷脸上又阴云密布，可怜一朵上好的牡丹，就在他手中散作碎红满地。
　　额地神啊！那可是皇后娘娘最喜爱的一品朱衣！积善眼见那守花的老宫侍嘴唇哆嗦着，眼皮一翻就要晕死过去。他家主子爷就当没看见，衣袖一拂，便又走人了。

　　却说这牡丹贵为本朝花王，因其形雍容、其神华贵、其香浓郁而倍受推崇，不论宫廷民间，皆皆爱花成俗。每到牡丹花开时节，倾城赏花，宴戏玩乐，正可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是也。
　　皇后既是国母，自然尤为偏爱这花中之王的牡丹，御苑之中，遍植千本以上，品性颜色各各不同。说来也是稀奇，今年那苑中牡丹全开齐了，内中有几朵开的甚大，颜色又尤为艳丽，宫中人人传说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吉兆，皇后听闻，凤心实在大悦。这不，把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拘来宫中的赏花帖子，便是皇后亲手所制，遍邀皇戚贵女、名门闺秀，恩赏御苑牡丹。
　　不过这种天家恩赐也是要分等级滴。在游赏牡丹富丽堂皇之姿、宴乐一番之后，比如我们赵大郡主就得了留宿宫中的特权，而其他众位贵女闺秀么，自然是要被打发出宫的。
　　然而对于这种殊恩，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却是难免要翻白眼的。本来嘛，那牡丹花每年总要开一次的，不过今年开得大些艳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好吧，就算有些与众不同，赏一赏、评一评也就是了，再退一步，非要开个宴会来酬谢花王也未尝不可，但把她拘在这宫里算是怎么回事？真是，搞个劳什子赏花的名目，耽误了她多少正事啊？！
　　诸位可别误会，赵萱口中的正事，若是玉版在旁听了去，定会嗤笑一声，闻若未闻。这位主子啊，从小到大，所谓正事无非玩乐二字，况且玩乐时时可兴，哪里就会被耽误去了？
　　不过，其实这玩乐嘛，也是要看时节的。比如那上元灯会，可就不是时时能见着的；同样，这三年一度的马街书会，若是错过，便又要等上三年了。
　　且说两日之前，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的禁足期限总算是满了。某人打着低调的旗号，端着一张因为睡过了头反而彻底失眠的苍白小脸，规规矩矩的到各处问侯请安，然后毫无悬念地抱着一大堆药材补品施施然回到了园子，就此算是水过山丘不提。
　　虽说这足禁与不禁，我们赵大郡主的日子都能照样过得有声有色，但毕竟一个圆明园和整个棣亲王府比起来，不论是地界儿还是人多嘴杂的程度，都是有巨大差距的。这不，浣衣苑侧，那人矮身蹲在花丛中，竖起耳朵听了小丫头们半天壁角，一颗贪图热闹的心便活跃起来，谋划着要怎么溜出府去，上大前门走马巷子亲眼瞧一瞧丫头们口中那“沸反盈天”、“能把聋子说笑了，把瘸子说跳了”的马街书会。
　　自然，某人的主意是打到了那半夜跑来翻她家墙头的猫科少年身上，而且自觉十拿九稳，不免十分得意起来。
　　岂料她这边刚把主意打好，那边皇后就一张帖子把她拘进宫来。这沉闷的皇宫哪里比得上世俗众生说唱的乐子，难怪赵萱郁闷至极，这才有了以上种种。

　　四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有了初夏的热度。永宁公主顶着下午明晃晃的日头在御苑中闲逛了大半天，不觉疲热不堪，心中早生了悔意，又唯恐就此回去惹那人嗤笑，硬是咬牙撑到申时末，身边随侍的众人都汗湿衣衫，一脸疲态。
　　甫一进门，便见那人早在庭中树下摆开一盘双陆，正与两个小宫女把那骰子掷得花样百出。
　　见此情景，心中那股无名之气又冒了上来。偏生那人见了她，嘻嘻笑得分外热情，极力邀她过来同玩几盘。她本不予理睬，却又听得那人嘀咕什么好久未玩这个玩意儿，怕是手疏了，输给人就不好看了。
　　她心中一动，溜眼却见那人身侧，撮了一小堆的钗环珠钿，自然是赢自己那两个宫人的，不由把脸一沉，那输赢之心明明灭灭，举棋不定。
　　那人似是看出她的踌躇，拂手叫那二女把桌上那些个钗环珠钿悉数取回，嘻嘻笑道：“咱们玩这个耍子，权当解闷而已，话说回来，公主又哪里看得上我的东西呢……”
　　她哼了一声，不觉就坐了下来。那人眼中带着笑意，伸手将黑白棋子归位，把骰杯往她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也不推让，抬手便掷出十一点。
　　那人颔首赞道：“公主倒是此中好手，若是玩掷卢，怕是更佳。”
　　哼，她面色稍霁，却又听那人说道：“鄱阳有心请公主作个评判，又怕公主不得空呢。”
　　评判？这人又和谁设了赌局么？她心中好奇，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
　　那人看了她一眼，不说则已，从那张嘴里轻飘飘吐出来的名字，倒把人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