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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慧极必伤萌去意(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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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对方结束对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事实上,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对面那人,就好像已经把他送上了审判席。
白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遗憾,有痛惜,而更多的是身为医者的看淡红尘,毫无躲闪地把自己暴露在对方针刀般的视线中。
终于,安格笑了起来,他笑得肆意张扬,眼睛中却是浓厚的惊雨。
“不出我所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天无论是你还是他们,所有的改变都因为这件事,对吧?!”
白望垂下眼睛,近乎麻木地回答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不可能的吧?明明那两个人——”
“我怕他们年轻,搂不住事儿,所以没说。只说到了比较关键的时期,让他们多关心关心你。”
安格强烈的目光中一时有些涣散。
“这就是你所谓的关键时期?”
“被拯救的日子。”
“再一次,背叛的日子。”
安格的声音里蕴藏着深深的倦意和愤怒。
如果是四年前的白望,说不定会当即跳起来,说着什么绝不放弃的话。而这一次,白望没有任何解释,任何争辩,他只是靠在那里,标枪一样的身姿在灯光下落下深重的影子,却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对不起。”
三个字像是落下的石头,激起湖面大片的波澜。
安格的身子忽然大力摇晃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为别人所不存在的良心感到抱歉吗?还是说……”
“你已经没信心治好我了?”
白望抬起头来,这些天来他第一次试图认真看着安格,却发现他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外,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面孔。白望只能对着那一团雪白的影子憾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不用骨髓移植就能治疗你的方法,这次去美国进修也是带着这个目的去的。如果采用外周干细胞移植的话是有可能实现自体骨髓移植的,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没想到我的病情恶化得这么快是吗?
没想到想要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是吗?
“原来是这样……”这时候安格居然还笑得出来,或者他只是机械的习惯性的笑出来而已,“难怪你会又一次不停抽我的血。又一次想拿我当小白鼠了是吗……”
安格看看自己的指甲——甲根处苍白一片连半个圆弧也没有——他缓缓垂下手,眼睛看着地面。
“还有多久?”
虽然他并没有点明自己说得是什么,但是两个当事人都非常清楚那只能是一个意思。
居然,还可以用这么平静的语声说出来。
白望的心早就在无数战火中锻炼出无比坚强的堡垒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回避:“我觉得病人自己并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
“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安格忽然暴怒起来:“难道我连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来后悔的权利都不可以有吗?!”
白望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一刻安格的面孔是如此清晰,他脸上没有泪,一滴泪都没有,有的只是深深的愤怒,还有悲伤。那些强烈的情绪使得他美丽的面孔看起来有些狰狞,那是对天地不公时命不济最后的抗争!
“如果药物控制得好,大概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尽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安格还是忍不住扶住了桌子。
三个月到半年。
这就是我剩下的时间吗?
好短。
真的好短。
我还有好多事情来不及做。
我甚至……还来不及让你们记住我。
证明我真的活过。
安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大概是他硬汉的姿态摆得太纯粹了,以至于白望不能伸出手来扶一把。
而他一把推开了。
连话也懒得说,就这么如同喝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几步路就让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不,那并不是因为劳累所产生的疲惫,而是心脏这个地方,心脏它再也承受不住了……
“安格,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恍惚中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来到身边,正满脸担忧地望过来。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安格就觉得自己越发气紧了。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还出了这么多汗,是发烧了吗?”
她用手背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摸了摸颈下。安格只觉得有一只温润的手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想要撒娇。可是那只手很快就撤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先测个体温,然后血氧也要测一下,你坐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他依然在喘气,从喉头经过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在做什么。而当他渐渐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发现了一件事——夏荷依在他身边。
呼吸好沉重,睫毛上像坠着东西,一直抬不起来。他吃力地把头偏向她的方向,从睫毛的缝隙里努力看着她……当她为自己甩温度计的时候,当她把血氧仪的小夹子夹在自己手指上的时候,当她目不转睛看着监护仪的时候……
在她看着别处的时候,他都只看着她。一直看着。
“你的血氧有点低,不过还算正常值范围。我觉得吸点氧就可以了。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妥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叫医生。”
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安格却把目光隐藏得很好。
“不用了。按照你说的办吧。”
“用我……扶你回房间吗?”
“当然用了。你……你看不见我难受吗?”
夏荷依微微低下头,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她只是敬职敬责地护送他回到了病房,又牵过氧气罩帮他带好。
“接上心电监护吧,只要你这边有什么事儿我在护士站一眼就能看见。”
“你在这里不就一眼都看见了吗?”
“可是……”荷依露出犯难的神色。
“病房每天晚上值夜班的都是两个护士吧。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一个护士足够应付了。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监护我这个重病号吧。”
虽然看不出这个病号到底重在那里,但是安格的难缠是众人皆知的。夏荷依犹豫了一下就打定了注意,回护士站和同事一交代,对方立刻做出了一个“伺候好他就天下太平”的动作,对她表示百分之二百的支持。夏荷依安顿好工作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摘掉氧气罩,背对着她睡着了。
什么嘛……如此强硬地把她叫过来,自己却睡着了……
荷依试着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看来他是真睡着了。病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些花草长势喜人外也没什么好看的,甚至……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到。荷依无聊的翻着手机,渐渐的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而这时,一直背对着她的安格才缓缓转过身,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移动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无声无息的,十分艰难的一点一点靠近,在距离她不过十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床头灯将柔和的光芒打在她安然入睡的脸上,看上去是如此的沉静,如此的娇媚,就好像幽谷里静静开放的百合花,散发出柔和清淡的光芒。而她的棱角又是锐利的,尖尖的下颌,挺翘的鼻梁,像敲碎的蛋壳边一样有着锯齿般的线条。
安格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沿着她的轮廓细细抚着,最后在鼻尖处停顿下来。
始终,不过盈寸。
方才无论如何都要强忍住的泪水,此刻终于不再有任何隐藏,正汹涌地洗过他的面颊。
他好想看清,把她看得更清楚,可是无奈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他好想用手代替大脑,记住她的脸,她的鼻,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怕吵醒她。他怕惊醒沉睡中的黄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手指轻轻碰着她的指尖,感觉着上面因为消毒液腐蚀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指腹。那是属于护士特有的指腹,那是……她的指腹。
再没有一个女子的手指,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如此难舍难弃……想要在上面呵气,想要含在嘴里一点一点融化。
荷依,荷依,我那么爱你,你都不知道。
我好想变成一棵树、一朵花、一株草,只要能看着你就行了,一直看着你就行了。
我想要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地看着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都一样爱你。
哪怕我有多一天的时间。
我也想。
留在你身边。
夏荷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概是凌晨四点的样子吧。
病床上没有人,只有一个被蹂躏过的人形窝,昭示着昨晚的确有个很不安分的家伙躺在上面。荷依抬起眼睛,果然看见窗台前淡蓝的天光下落下一道深蓝的背影。
给人深思熟虑的错觉。
“安格?”荷依试着叫了一下,那道人影像纸片一样贴在窗户上,虚幻得不像真人。
“你终于醒了。昨晚还睡得安稳吗?”那边传回来一个声音,说不出的低沉,竟有些不似他的。
他动了动,似乎是半转身低下头看了看表,剪影中夸张地突起刀裁般挺直的鼻梁,还有长长的睫毛,就像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一样。
然后他彻底正过身来,如此浓重的阴影下,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两道锐光射过来。
“你一共睡了7个小时零4分钟,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值夜班的护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荷依像被暴风雨洗礼一样止不住颤抖起来。
而在这震动不休的世界里,荷依只能听见自己惊慌失措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