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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莲上有珠若红泪(五) ...

  •   白望一直跟着前面安格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就这么一路追逐着来到了市郊。夜色已经浓浓地压了下来,繁星满天,如果不是一脑门子的官司,今夜应该是一个非常适合赏月的夜晚。而此时此刻,白望只能紧紧盯着夜色里越来越朦胧的车尾,心中的迷惑却越来越强烈。
      怎么回事?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白望拼命在脑海里搜索着,忽然想起了夹在病历里的电话和地址——
      天啊!难道安格想要自己去……
      “快开过去,把前面那辆出租车别在马路边,别让它再往前开了!”
      白望面色墨黑,一双眼睛里几乎冒出凶光来。车主心道旁边这主儿真的是医生吗?该不会是□□追杀吧……这时候,前方的出租车竟然自行靠边停车,从车上下来一个背影清瘦的男孩儿。
      糟糕!
      白望强令车主靠边,他下车后几个箭步就追上了前面的男孩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安格!别胡闹,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安格突然回身,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却浓黑如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妈妈要一个人来这里?!”
      什么?吴子桐也来了?!
      白望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原本以为安格和荷依吵架,才会冒失离开医院。而自己追过来的任务是劝他回去。却不想越追越不是味儿,突然醒悟自己是跟到沟里了!如果是安格还能强行把他带回去,可是为什么吴子桐也来了?!
      “安格,安格,小声点,你妈妈就在那边……”荷依从远处跑过来,对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夜色朦胧中仅能看见远处一个白色的小点站在一片破旧的平房前,一动不动。能让她连白大衣都没脱这么急切过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望爷,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过来的对吗?你是知道的!”
      垂下的风衣前襟被一双苍白的手拼命捉住,正用力的摇晃着。白望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也被摇晃得移了位,失了神,完全不负平日里的镇静自若。
      是啊。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来……
      可是……我应该阻拦吗?

      吴子桐静静的站在路灯下,抬头望着面前的大门。
      尽管路灯已经残破得连灯罩都没了,却丝毫无损柔和金黄的光芒洒满她净白光洁的额头。
      面前的这一片平房无疑是属于中低等收入人群的,可能还有很多外乡人,因为她从鸡鸣狗叫中听到了方言声。脚下有一道脏脏的水迹从巷道深处蜿蜒出来,流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发出腐烂菜叶和生宰牲畜的味道。在她45年的人生中,从未有意来过这样的地方。她的鞋袜一直干净,衣衫永远雪白,她美丽的眼睛里看到过的最肮脏的东西,也不过是生病的躯体和器官。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敲响了面前一道斑驳绿漆的铁门。
      很快门开了,一个有着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看见吴子桐身上的白大衣,脸色立刻一变。
      “您好。我是济仁医院的吴子桐,这是我的名片。”
      她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对方却因为警惕没有接。
      “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不认识医院里的人。”
      吴子桐垂下持着名片的手,抬起的眼睛里笼罩上一层薄雾。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名重型再障,急需换骨髓的孩子的妈妈。”
      那人一听她这么说,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她一边嘀咕着“我们不认识你”一边急着关门。而吴子桐抢上一步卡在门缝里,急声道:“我没有找错地方!我今天下午才和您的女儿联系过!我知道她其实还是想捐骨髓的,您能让我跟她,跟您好好谈一谈吗?!”
      那名老妇急着关门关不上,随即大声道:“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堵人门口要骨髓啊!你这是要我们孩子的命!”
      “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是要我儿子的命!”
      吴子桐用力将大门掰开,重新站在了老妇的面前。她比对方几乎高一头,但眼神中却全是苦苦哀求。
      “捐骨髓真的不是什么大事,稍稍休息几天就能缓过来。可是您女儿的这个行为却可以挽救一条生命,另一个活蹦乱跳,可能拥有无限美好未来的孩子。您也是母亲,您应该能够明白我的心情。”
      那名老妇见关门不成,表情更加不善,怒气冲冲对吴子桐大喊道:“是!是我不让她去献骨髓的!老娘养她这么大容易吗?跑去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捐骨髓,还不要钱……她自己的命要不要了?你说没事,你当然说没事了!如果现在是别人倒下等着你儿子把白花花的骨髓抽出来给他用,你会同意吗?你舍得吗?!”
      “别说你和你儿子我们根本不认识,就算是我妈倒了这血霉我也不许我女儿管!我明天就去那个害人的破地方,把她的申请表都要回来,绝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再踏上我家的房门!”

      如果不是荷依死死拉住,他早就一头撞出去了。
      如果不是白望捂住嘴,他的嘶喊早已撕破夜空。
      安格脸上汹涌流过的泪,像田间的阡陌一样七横八纵。那闷在胸腔里无法出声的呐喊,一声一声都带着血泪之气。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吴子桐的身体大力地摇晃了一下,心中已经有了觉悟之意。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用情理说通的。
      可是,就这么放弃了吗?
      舍得……放弃那个孩子吗?
      放弃……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儿?
      吴子桐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忽然就这么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雪白的衣襟拖在地面上,很快就被肮脏的水流染污。鞋袜裤腿上满是泥泞,可是她并没有在意。眼睛似乎在放空,又似乎承载着最坚决的意志。她伏低头,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重重磕下去。
      “求求您,我或许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可是我真的想救我的孩子,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那名老妇不想这么个大美人,又是学历高、收入高、地位高的三高人士居然跪在自己面前,心中一阵不忍,可是开口说话时,却又因尖细的嗓子而变了味儿。
      “哎哟……我说你这个人,还是大教授呢……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你跪我不是强人所难嘛,我这样的人哪儿担得起你这么大礼啊……”
      “妈!!!!!!!!!!!!!”
      用力咬破白望的手掌后,安格终于发出今夜的第一声嘶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直冲夜空,如同半空落下一道惊雷!
      吴子桐赫然转身,看见身后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安格正被两人死死按住,一张年轻柔软的面孔,此刻却如同魔鬼一样扭曲难看。
      “你怎么可以给那种人下跪!你怎么可以给那种人下跪啊啊啊!!!”
      要不是那两人死死拉住,几乎能预见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吴子桐脸色一变,匆忙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马上回来”,就转身大步回去,对安格厉声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赶快道歉!”
      “我不懂事……”安格脸上撕开一个破烂娃娃般的笑容,眼泪再次汹涌流淌,“到底是谁在挑事啊,我死也不要求这种人,我死也不要你求这种人……”
      “你这孩子,根本不懂大人的苦心!”
      “那你就懂我吗?!你了解我的想法吗?我就算去死,也不要丢弃尊严!”
      “啪!”
      吴子桐毫不犹豫地抽上安格的面颊,五道隆起出现在安格震惊到空白的脸上。
      “在生命面前,尊严它就是个屁。”
      吴子桐强忍住一波波顶上脑门的胀痛,手指理过有些凌乱的发卷。重新恢复精致和纯美的她毅然转过身,挺直了腰杆走回去,顶着无数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的视线,走到老妇面前,身子几乎折成了一把折叠刀。
      “我儿子不懂事,冒犯了您,还请您见谅。”
      “方才我恳求您的事情请您务必考虑,我还会再来,直到您首肯的那一天……”
      “吴!子!桐!”
      身后又传来一声爆喝——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呼她的名字。
      吴子桐回转头,发现安格已经来到身后不过五米的地方,令她最为吃惊的是,他居然流出了血泪!——两条淡淡的血泪从眼角一直拖到嘴角。那个会撒娇,会卖萌,如白玫瑰般温柔绽放的孩子此刻像是从血池地狱里升起来阿修罗,满目张扬的妖艳与血色。
      “如果你想跪,就给你自己跪,不要拽上我。如果你想犯贱,就自己犯贱,不要扯上我。我不受你这恩情,我不认你这种母亲。我就算死,也不要你跪出来的怜悯!”
      说完这句话后,那个孩子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夜风中拂过一道晶莹的痕迹。吴子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他倒地之前抢先一步,把那具冰冷细瘦的身体抱在自己怀里。
      颤抖的手指终于抚上他的面颊,想要把那两条血泪拭去,却七零八落地怎么也擦不干净。虽然很清楚他只不过是因为眼底出血和情绪激动才引起休克,可是看见他一动不动躺在自己怀里,脸上满是血迹,吴子桐就会觉得自己最爱的珍宝搞不好就真的这么去了……去了……
      心脏完全裂开了。
      能听见血管里喷涌出来的嘶喊,和痛苦的吼叫。
      “安格,安格……妈妈是爱你的啊……”
      吴子桐那双如柳叶般展开的美丽眼睛里,终于源源不断流出了泪水。
      “只有安格你……才值得我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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