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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豆蔻生花少郎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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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望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顿时觉得分外棘手。
换了几个棉球之后血还是不停地流,按压鼻腔似乎也没有帮助,家属们已经嚎啕大哭起来,用谁也听不懂的乡音一遍遍叫死者的名字。白望很想说要是死人突然回答或者坐起来,那才真的吓死人呢。不过他虽然敬畏生灵,却并不迷信。
但是不止血就下不了台,家属也不会放他走,难道帮阿莱加加压,让血一骨碌流干了算?
要不,用点止血剂?
白望心中一动,对荷依耳语:“你赶快到对面药店去拿一瓶云南白药来,要外用的,快点。”
荷依点点头飞奔而去,过不多时,就拿了一个深棕色的小瓶子回来。
“云南白药啊,现在就看你的了,你可要争气啊……”白望一边暗自祷告一边打开小瓶,在棉球上抖了厚厚的一层辛香气味的粉末,对着死者的鼻腔塞进去。这时候,奇迹果然出现了,死者渗血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真的止住了。家属们见后又大哭起来,却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关键时刻还是祖国医学最管用啊!
白望这时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安慰了家属几句,正要离开,忽然看见两名“小护士”都呆呆地看着死者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跟上的意思。
“怎么了?你们俩还打算长住这儿了?正好太平间缺编,要不你二位顶上?”
那两人才突然醒转追过来,等上了电梯后,夏荷依忍不住问道:“白教授,为什么人死了还会流鼻血?”
白望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很多血液科的病人凝血功能都不太好,死了以后机体的控制力减弱,毛细血管纷纷破裂引起出血,我想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会不会……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亲人?”
“有可能。血缘关系这种东西,有时候很难用科学去解释。”白望叹息道。
荷依目光闪动,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平日里爱吵爱闹的安格此刻却出奇地安静,倒让白望留意起来:“怎么回事?不是你吵着要到太平间观光的吗?怎么来了以后反而趴窝了?难道说被死人吓到了?”
灯光下的安格看上去依然十分漂亮,但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暗色。他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纯黑纯黑的,幽幽地看着白望:“我死了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那个样子?”
白望觉得心尖上仿佛坠了一块重石,绷着心脏啪地掉在地上。
他……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因为我也有血液病,而且我的凝血功能也不太好……”
“不会的。”白望异常果断地打断了他的妄想,并坚定地灌输上另一个妄想,“阿莱长得多难看啊,死了以后更难看,能和你比吗?你这个病,最多最多全身血液枯竭而亡,那也是一具异常苍白,异常美丽的尸体,穿上蕾丝衬衣,手中握一朵红玫瑰,放进棺材里不用化妆就可以上台演吸血鬼了,呵呵呵,最近吸血鬼可是很走红的……”
白望虽然在卖力搞笑,但电梯里却没有一个人笑出来。荷依十分敏感地看着安格,果然看见他脸色益发苍白,表情益发苦涩。不笑的安格就像一朵枯萎的玫瑰花,在金属色的电梯墙前印染了一抹灰黄黯淡。
“如果明天我就死掉究竟会留下什么?”
离开时安格说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荷依的耳边,她睡觉时在想,起床时在想,上学时在想,放学时还在想。
其实安格提出要去太平间的时候,荷依从内心来说是跃跃欲试并全力支持的。一直幻想着死后的世界究竟怎样的她对那些冷冰冰的尸体有着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鲸鱼呼唤到了同类,蝌蚪找到了妈妈一样能感觉到类似的气场。可是太平间里发生的一切让她对死亡本身彻底改变了看法——无论多么悲惨的人生,还是活着好。
只要能活着,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带着这样纷乱的情绪荷依迎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揉着额角困惑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林稼阳拦在了身前。
放学的路上撞到同学本来很正常,可是相处四年了,怎么不知道他也住这边?
而稼阳脸上却没有露出熟悉的笑容来,他低下头,目光复杂而深刻,似乎正用一根探针在她脑子里搅动一般的专注。“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了,但你都没反应。”
“对不起,我正在想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他呼出的气体喷在头发上,带来异常不安的感觉。荷依提提书包退后两步,却又被他拉着书包带冷静地拉回来。
荷依的手心里顿时出了一堆汗,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我还你的笔记本,你看了吗?”
荷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恍悟。“哦,昨天赶作业赶到很晚,所以没有来得及翻。”
昨天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荷依几乎是踩着风火轮赶完了高二学生的日功课。但她不想让稼阳知道自己去看了安格,于是含糊其辞的一笔带过。
“你总是这样吗?”
“啊?”
“对别人表现出来的……总是毫不在意吗?”
“……”
“之前也一样,叫你去看打比赛你也不去,拜托你帮忙抄写的笔记也没抄,手机上没有我的号码,就算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东西也懒得去看……”
“同学四年了,彼此之间也应该有些感情是吧。你知道同学们都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目下无尘,冷若冰霜。而我看来,你是一个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生活不能自理的怪人。可就算明明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还是……”
“夏荷依,在你心中,有没有一个值得你留一点点心的东西?”
“你的心大概真的死掉了,所以才会完全看不见别人眼中的关切。”
稼阳的额发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一缕一缕凝结在眼前。他再次深深地看了荷依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去,背影看上去分外萧瑟。
而夏荷依被他留下的那几句话震在了原地。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
目瞪口呆,一动未动。
医院。血液科病房外的楼道里。
“吴教授,你看看你儿子的病历吧。”
白望异常慎重地展开手中的那本病历夹,不锈钢的封面在日光里却只留下清冷的光。
吴子桐,也就是安格的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接过来匆匆翻过两页后,就此停住了。
“可是他看上去还不错——”吴子桐急切地想要分辩什么。
“只是看上去不错而已。”
白望叹息一声后,目光转而凝重。“我对比了好几天的验血数据,可以完全肯定地说——”
安格的再生障碍性贫血已经从慢性转为急性。
美丽的手指在病历夹上掐得青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带着轻轻颤抖的声音接道:“这方面你是专家,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移植骨髓。”
医院。血液科病房内。
床边摊开了一堆笔记本,成扇形凌乱地堆满床脚。
“啪”的一声,一本粉红色的,十分女性化的笔记本落在众灰头土脸的笔记本上,看上去就像白羊误入狼群。
“要恋爱了呢。”
轻轻嘟噜了这一声后,安格伸长双臂展了展懒腰,望着窗外蓬勃的绿意发起了呆。
“我也好想恋爱啊。”
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点着,却是音符般动人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