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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天真(新年好更新) ...

  •   睁眼,前事如梦,非梦。试图起身,才发现骨肉酥软得已无抬手之力。

      身旁有絮语低声,艰难循声抬眼。

      是她?
      她真的活着,真的回来了。

      弘华正跟崔子交待,间隙里侧下望,正对上唐有鱼安静的目光。住口看他,崔子默退一步。

      唐有鱼立身不得,只能斜倚墙上,努力正坐,微笑:“没想到,红花你也会用药。”

      “我也没想到。”淡淡答。

      唐有鱼仔细看,想在她平波般神色里找出点真实情绪来。

      弘华也仔细瞧他,开口问:“图典所的错帐、工部录、天狼营急调,凡数种种,都是你为误导,引我漏夜外奔而精心布置的伪相,是吧?”

      唐有鱼目光沉静:“是。”

      “你存心用我虎贲数千性命施下这障眼法,牵制你大哥以利兵变,是吧?”

      “是。”

      弘华略顿:“就为了这些算计接近我的,是吧?”

      唐有鱼大略默认,却又停了会儿才慢慢道:“也许。”

      弘华微微颔首:“够了。”

      “只是想要个真相?”

      “我只是怕冤枉了你。”

      唐有鱼看着她,神色微动:“我原以为,我能留……”
      一句话没能说完,卡住了,最后只道,“对不起……”

      弘华冷眼瞧了一会儿,硬梆梆地道:“你倒没怎么对不起我。我也并非全无算计,若没猜忌你,就不会事事掂量、步步试探。如今尔虞我诈,技不如人,本该甘心认输,只是你动了我最碰不得的东西,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说着矮身到他面前,慢慢打量:“这么快醒,你比我估计的强。看来不能再等,给你机会也许我就对付不了你了。”

      唐有鱼看着她冰凉眼睛,淡淡如笑:“要杀我?”

      “你以为我不会?”

      “我以为你会。”

      弘华从崔子手中接过一把雪亮的匕首,用一块软布仔细擦着:“不怕?”

      唐有鱼微蹙眉,考虑片刻,软软笑了:“如果死在你手上,好像可以不怕。”

      弘华对这答案不太满意。把匕首放到火上灼了灼,一手抓他手腕,拉起袖子,在那美丽手臂上划开个小口子。

      唐有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静静看着。

      弘华一点点,轻而慢地用力,让伤口渐深渐长。

      “痛吗?”

      唐有鱼轻轻摇头。

      弘华再用点力,把整个刀尖刺入,轻轻拉开皮肉。

      “痛吗?”

      “不。”

      弘华似乎很失望:“你不痛,那我怎么办?”
      鲜血开始勃勃涌出,流过他雪白的手臂,刺得眼睛疼。

      唐有鱼却不怎么关心,只是瞧着弘华:“红花,我让你很伤心?”

      “是啊。”弘华不抬眼,只盯着淌出的鲜血。
      扔开匕首,轻抚胸口,声音低沉,似乎很疲倦:“真的……好痛。”

      “红花……”唐有鱼看着她头顶,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却做不到。

      “好痛……”声音更低,“……如果不是这么痛,我也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喜欢你。”

      “……红花?”

      “……如果不是这么痛,我也不知道我的弟兄们对我原来这么重要。”

      “红花……”

      弘华不回答,也不抬头去看他此时的表情。

      忽然抓过一根布条,在他臂弯下一点处勒紧,把一瓶药洒在伤口上,然后用软布轻擦鲜血。药性很强,伤口立时热热麻麻,灼痛感迅速消失。

      血很快止住,弘华又用洁净的细布仔细包裹。

      埋头做完这些,弘华抬眼对上唐有鱼的目光:“我不让你死。”

      唐有鱼眼中一动,眼底燃起隐隐火光。
      那是早已冷掉的火堆,在被风翻起时闪出的最后一粒火星,是死亡前渴望燃烧的最后一点奢望。

      弘华的双眼被这点光照亮了:“答应我,无论如何不死,可以吗?”

      唐有鱼看了她很久,掂量着这承诺的重量。
      “好。”

      弘华满意地笑了。
      “不准死……”

      唐有鱼却被冻住,他在她的笑容里看到一个人……

      “因为你不怕死。”

      ……一个他最怕的人。

      “一生望着的人死了,你如今所得无可恋,所欲不能求,自然不怕死。”

      ……一个他最恨的人。

      唐有鱼眼神微颤,立时稳住了:“你在那儿?”

      “对啊,我一直在你身边。”

      最不齿的秘密被摊开在最不愿意的人面前,唐有鱼面淡如纸,紧盯着她,不能说话。

      “其实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思呢。”弘华的笑容愈发甜蜜起来,“自己痛成这样,对方若不在乎,那不公平。”

      是了,在她的脸上,他看见……自己。
      此时她甜得有毒的笑容,便是片刻前他的翻版。

      唐有鱼忽然觉得所以那些顾忌、障碍顷刻不见了,他迫不及待想把一些话说出来,一些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话。
      生怕错过此一刻,就是永生永世的来不及。

      弘华看见他这时的表情就又笑了。

      再稳不住,切切开口:“红花,我原以为只要夺得……”

      “不用说,我明白。”弘华温和地截断,慢慢地,“你原以为只要胜得父兄,把他们汲汲以求的东西夺到手,就痛快了。结果曲终人散,你更生而无味。这时便想起我来,觉得我若活着倒还有趣。”

      唐有鱼盯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紧抿唇。

      “你们一家子还真是酷肖。贪之难得,得之不惜。一面践踏无辜,一面苦求所爱。
      可惜,你们根本不会爱。
      胜得万马千军,赢不到半点真心,注定倾尽所有,也换不了在乎的人片刻青眼。
      真正活得乏味,死得无聊。”

      唐有鱼的脸隐隐紧绷起来,象尊好看的雕像。

      “你以为,我是你的救命稻草?”声音轻柔若宠,“错了,我才是……你下一个梦魇。”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有鱼平稳地开口:“你想怎么做呢?”

      弘华不说话,瞧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等什么,渐显恶毒的笑反而焕发出极其迷人的光彩来。

      “你们父子给我讲了那么好听的故事,我也来说一个。
      曾经有个疯子,为了我,裂盟毁约,自破奇功,放掉眼看得手的大好河山。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就凭我,哪儿来那么大的魅力?
      到了中州以后,听到一些故事,我明白了。”

      说话间慢慢靠近唐有鱼面前,一双眼在那美得叫人心疼的脸上流连,仿佛说不尽的迷恋,声也如痴:
      “值得……
      万里江山值得,就算赔上性命,只怕也值得……”

      快得几乎无从察觉,但是有东西在那美丽的眼睛深处一闪而过。
      那是藏也藏不住的……恐惧。

      然而弘华逮到了。

      伸出手柔柔滑过他优美的轮廓,然而指尖是凉的,像刀锋。

      “自从惊鸿一见,人家可是苦苦相思了六年啊。”

      这其实是句试探,但是指尖下的一颤证实了她的猜想。

      “为一张眉眼间三分相仿的脸,就癫狂若此,你说,为了正主儿,他还有什么不能做?”

      唐有鱼激动地猛一下挣扎,动作却是虚软的,立时又瘫倒下去。他微微喘息了几下,忽然露出渐渐古怪的神色来,吃力地抬头,想要盯住弘华,眼神却止不住一再涣散。

      弘华微笑:“有感觉了?”

      唐有鱼惊惧漂移的视线落在自己包扎妥当的手臂上,竭力挣扎中竟然微微地抬起手来,但要试图扯散它却是再难办到了。

      “迟了。”弘华一动不动地看着,“药直接下在血里,这会儿也该行遍了,救不了了。”

      唐有鱼全身轻而快地颤抖着,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辨认,弘华也拒绝辨认。
      视线微向下移,落在他微松的衣襟里。
      弘华伸手,一把将那块镌刻着一个“萦”字的碧玉扯下来。
      唐有鱼猛然一震,却无能为力,只是竭尽全力喊出一声干哑的“红花!”

      “你不配有她保佑。”弘华一面端详碧玉,一面平平地道。

      揣玉入怀,斜睨着他疼痛绝望到扭曲的脸,感到一种残忍的愉快。
      “先生帮你置下这样了不起的计谋,却没有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唐有鱼怔了一下。

      “因为先生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说话间唐有鱼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连喉咙也再发不出声音,眼神愈加涣散开来。

      弘华神态温柔,轻轻靠近他耳边,和煦的声调仿佛是种安抚:
      “这毒会一点点侵蚀你的心智,使你荏弱迟钝,终日浑浑噩噩,甚至长眠不醒。能暂时救你的还是毒。
      当你偶尔稍微清醒时,你会感到痛苦、羞耻、不堪,你也许一次次想到死,却做不到,甚至你还来不及想到怎么做,就又忘了。
      如果你偶然有了机会,那么就想想你答应我的事。
      我不说,你不准死……”

      是谁?曾做着和她相似的事。那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最后的一眼,已经放不进太多东西,浅得像幼溪。
      再也凝不住……

      ……

      易装、夺车,急奔关口。

      到时已过黄昏。

      遇阻,马上弘华甩出令牌,大喝:“公子秘行,何人敢阻?”
      崔子适时掀帘,半遮半掩,将唐有鱼车中安然倚息的身影恰到好处露出一点。

      卒将大惊,纵疑也不敢问。

      出末一关,至林即弃车纵马,瞬息不停,连夜急出数十里。

      到一处夹缝地界,停下,将书函、行止与崔子一一交待。

      “我怎能留下将军一个人?”

      “若是我要一人逃命,早不在这里了。此去南蜀,险恶无比,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助我做成此事。这已是第四日,再迟,一切尽是枉然。”

      崔子终于应肯:“我就是死,也要做成。”

      弘华看着他黑黑的脸庞:“我不准你死。”

      为免万一,再用尽量浅显的话复嘱道:
      “书函小心收好,若是失损,将这段话学说给符孑听:
      唐公子中了奇毒,我家将军治过,月内无防。但将军当下自身难保,无力顾及。若西南来风,救了将军,将军必再寻良药,救公子性命。
      然后你将这人的腰带指给符孑看,他必然知我所求。”

      崔子记了,一会儿默不出声。

      “怎么?”

      “将军……你真不杀他?”

      “可怜他?”

      崔子看着俯在马上的唐有鱼,想了想:“不。”

      “杀他容易,用什么换弟兄性命?”

      “可他这样厉害,那老贼又稀罕他。若哪天,真治好了他怎么办?”

      “这种毒,药引、制药方式不同,药性便大异,就是制药人自己想解也是极难,几乎可说无救。”
      弘华微一沉吟:
      “更何况,要强留天物,必先折它翅膀。
      ……没人比符孑更明白这一点了。”

      末一次瞧那美人,只扫了一眼。

      崔子告去。

      弘华心里像被剜了一块一般疼,却不知其实为谁。
      但这疼却很妙,仿佛恰能稍抵原本蚀骨的痛,一种饱受折磨的愉悦感。

      崔子身影已不能见,弘华策马别向一处。

      日中天,已于气魄雄壮的“靠山营”前。
      说是“营”,其实是一座固若金汤,堪称奇观的城池。

      大步,堂堂直奔城门而去。那样理直气壮,以至兵卒们很呆了一阵,才想到上前阻拦。

      在那高大门前立定,朗声道:“请告靠护公淡台大将军,李氏家将红花求见!”

      ……

      ———————————————赶来赶去没赶上的分隔线———————————

      将那一小块碧玉紧握掌心,看了片刻,淡台境抬眼:“大哥可说了什么?”

      “王上只让我对将军说:他如约还你了。”

      半世流年在他脸上瞬间重演又顷刻消弭……
      形容如故,只那双虎目居然黯烁池光。

      被血泡钝的弘华竟为这点光心头一动。第一次通明,何谓英雄泪。

      本以为唐拥生伪死漠,原来他其实也赢过真心的。能有如许样人为他这般伤心,这并不是人人有得的幸运。

      半藏半掩将缘由说来,果然淡台境对唐拥署意十分依顺,很快布军峙敌,容弘华侧入老林,亲自将弟兄接出。

      四日别,仿又生。
      如今他们一点点缺损都足叫弘华心抽搐得伸展不开。还好,虽有虚弱至极的,但一百三十五条命全都在。弟兄们疑惑,但来的是弘华,他们默然跟从。

      滴水不漏被引入淡台营。

      多日来第一餐好饭食摆在眼前时,却忍不得了。

      “将军!袁将军,还有那么多兄弟可都死在中州军手头啊!”奉大努眼是湿的,竭力压着喉头颤动,“咱条条汉子,既没活路了,与其受仇人施舍苟活,还不如!还不如……”
      “不如死?”弘华淡淡接话,“给人瞧个热闹?命不要还递骨头给人磨刀?”
      “那么多兄弟都不回了,咱还怕死?拼了吧,将军!一命换一命,咱就不亏!”
      “真是那些个小兵杀了咱们兄弟?拉个把垫背,就不亏了?那陪着咱弟兄,血肉混作一堆那万把人,那些别家也不回的算谁的?”

      一时无应。

      “坏的不是杀人刀,是捉刀人。死有什么?可咱虎贲不能是非不分,不能落人口舌笑话。虎贲要死死在战场,要死死在回去见兄弟的路上。只一天还有气,就不能认怂!”弘华说话平淡,拈着碗里的黍米,像在数,够数塞进嘴,努力咬努力咽,“不吃饱养足,说什么再战?”

      有哽咽声声,沉闷虎泣,强埋在吞咽中。眼泪泡的黍米,一口口塞下去。

      ……

      旁敲侧击,婉言直乞,都试过,淡台境十求一应,态度模糊。托言战局吃紧,既不送弘华一行出中州,求他向李图传出虎贲尚有幸存的消息他也是一再拖延,迟迟不予答复。
      弘华私下里琢磨,一筹莫展,不敢过多试探,渐渐觉出这绝不是交流不畅的问题。他是有自己盘算的,且容不得她打探的盘算。
      明白这不是她能算计的对象之后,退而求其次,事事顺着他目向来,找遍机会求见、跟从,点滴附和。一面让兄弟们在严密监视下老实养伤,低调操练以恢复战力,一面瞅着一切缝隙向淡台境上下讨些鸡毛蒜皮差事来干,口口声声报答救命恩情,不敢恬面白食。为免猜忌,故意向那些没有耍鬼机会,不涉机密的苦力差使求活。初初都被婉拒,热情坚持下来渐渐得些不得场面的小活干干。
      即使这么苦心,所得的活动空间仍旧是非常小的。其实弘华自己也不确定做这些有没有点滴助益,但水固则死,只有流动才有生机。

      弟兄们经历虎殇,如尽失手足,满怀哀寒悲愤下还要在敌营中摇尾乞怜,个个原都是野放山河的血性汉子,收安成军方消俗流添了豪壮,这当下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他们选择了相信弘华的选择,这选择比血溅沙场更难。

      弘华没向他们解释。
      他们既忍住了不求,便是不需解释。
      除了把他们全全带回大虎山,她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
      即使多么渺茫无望,但在她年轻的心里第一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拼尽全力去实现。

      求差卖巧中一天天略见熟悉,也发动手下兄弟发挥各自“专才”收罗情报,可得不丰。
      淡台营和以前那些任她折腾的地方不同,这里有相当精密坚固的机括布局,即使所识肤浅,弘华已为这营池雄奇暗暗咋舌。且上下军风严正,规纪细实,很难钻到空子。

      弘华只能挖空心思,简事陋办。闻半点响动耳风,皆三思其味,恨不能抓把黄土也捏出半斤水来。一众人但有机会,到得哪儿一次,便使足耳目,将地形见闻竭尽入心,夜里关门侧烛,丝丝点点讯息归拢,综合分析,反复验对琢磨,归整拼合。稍有所得,便是尚不明其究,也即刻复念熟记,只盼机缘巧对时能齐齐贯通,不使些微遗漏。

      虽渐渐意识到淡台境署意兵士明暗里监控他们一行,也有意封闭了消息,但人若有强烈磐中求隙的意志,且日夜钻营的话,还是没有哪扇窗户能保证糊得全不透风的。
      东拼西凑出模糊局面。眼下里中州城、淡台部,以及李图与大概是被他拉拢了的那些杂七杂八不明所以的人马,大致成为三股势力,两相峙立。
      李图那边搞了什么花头尚不可知,仿佛有些门道,暗里咄咄,暂观望中。淡台营日前稍动已显所向披靡,眼下似乎按兵不动,战备状态一级,厉害不言自明,暂时谁都还不敢轻易招惹上来。中州城那边则透着古怪,按说失了事主,早该闹腾翻天了,耳闻着风波有些,动静却不甚大,许是尚有内情不为所探?
      而当日唐檀书所率军队则被隔在了一边,正主已失却音讯多时,都道是凶多吉少了。便是部下尚瞒着实情,也不能挽回军心离散的局面。随着近日局势大变这一支步步失利,逐渐被夹迫在了各军阵缝隙间,大略已是不成气候。
      弘华想起唐拥的嘱咐来,若唐檀书遇难,却无大事发生,便要她再行后着。眼下这不清不楚的算个什么事儿呢?

      迷糊着坚持折腾。
      本以为,一点点扩大范围的在淡台营内活动,只要把好奇心掩藏够深就不会引起疑心,想不到这次居然直接把他们一干人放出城门,帮忙修缮壕沟,其中十人甚至被派去十里外了一趟。
      本来是好信号,却让弘华更深地理解到了淡台部强大的控制力。那布军戍防之精,当日来时匆忙中未及细看,现在隐约有些概念了。困在营里固然动弹不得,就是大大方方搁在营外,只要人家无意纵放,自己仍只能乖乖干了活回去。

      罢,总算多点了解环境的机会。兄弟们忍气,埋头苦干,活却做得不错。弘华里里外外观察下来,心中渐起模糊不安。这金汤固壁,威武之师,有多少人够格一战?这强兵对她一行并无善意,那尚未摆明的危险越来越强烈地浮现心头。唯一希望是乱中求生,可就算变乱如愿而生,这铜军铁伍越是强悍不败,她就越没有解脱桎梏的指望。

      收工清点,弘华寻个借口又去向淡台境杂报。
      她那些示好招数在明睿深沉的淡台境面前如同杂耍,却也只有硬着头皮,寻一切鸡毛蒜皮的机会,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虽然多数牵强得颜面全无,也顾不得了。常被婉拒阻拦,但毕竟还维持着主客礼数,所以坚持下也时不时能和淡台境短短见一面。不管怎样,接触多了才会有机可寻。

      这一日却出乎意料顺利。糊弄过门卒,闻说淡台境暂无事务,正在议厅,马上寻去。
      也是步步赶巧,似乎恰碰什么事当口上了,里外兵士一个错落都没有照上面,眼看从将都耀、叔博达前头一晃,恰没瞧见她。弘华不假思索,亦步亦趋踩着后跟进去。一入议厅,二人门口屏风前住步,弘华猝不及防,一抬头差点撞上,已贴得很近。

      淡台境应该就在屏风后,似乎尚有旁客。二人正仪,正要开口通报。也是同时,弘华这才觉得自己赶巧跟急了,略有不妥,打算退一步,努力满脸堆笑准备说辞。

      一瞬间,都耀约莫有了觉察,口上一迟,不经心侧目,恰看到影子样无声无息出现在背后的弘华,不由大吃一惊。弘华尴尬一笑,正在提步欲退而未落足的瞬间,她看到两人眼中闪过的惊愕与微微慌乱。
      味道似乎有点不对?
      直觉告诉她,她正好撞上什么了,而且事情和她只怕有些干系。

      肯定不是她插科打诨的时机,老实退出应该才是安全的。可说不清的一点冲动,让弘华原本向后伸出的脚斜落了出去,移身刹那晃见屏风后桌边人一点点衣影。其实根本没来得及也没敢仔细看清,都是过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淡台境,约莫穿着斗篷。

      弘华这些念头和举动都发生在瞬间,刚吃了一惊的都耀、叔博达慢了半拍,才移身似乎是要阻挡她,又象是怕做太明显了,动作有点迟疑。
      这种略带犹疑的条件反射似的举动,让弘华更生疑惑。

      其实硬闯她是不敢的,如果接下来示意她滚蛋,她最终还是会老实滚出去。然而就在大家各自都惊了一下而反应迟钝,对峙发呆这一会儿,屏风里的人已经看清来人情况了。

      不等门口三人想清楚下一步的言行,屏风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别来无恙?红花。”

      弘华一震,下意识再移一步,来客身影恰好整个映入眼帘。

      弘华立时呆立当下,好容易喃喃喊出:
      “公……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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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衷心感谢的分隔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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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掀开斗篷,将一张英俊威武的脸完整显露出来。

      唐檀书的声音一如既往,优雅中带着隐隐高傲:
      “想不到尚未坐定,便得见故人。红花……好硬的命。”

      淡淡血红色从弘华眼底弥漫开来……

      但是不……他不是敌人。
      现在……他还不可以是敌人!

      弘华猛然一跪:“大公……公子!小将有罪!”

      唐檀书身形不摇,冷淡地下睨着她,慢慢道:“将军……何罪之有啊?”

      弘华垂目,盯着地上一块青砖:“卑将愚昧莽撞,中计不察,坏公子大事。”

      唐檀书目色不动。

      弘华暗并齿:“小将误信谣言,只谓兄将危急,受了掇引便方寸大乱,未获上肯,不耐善尽其事,漏夜外奔,不料皆中有心人算计。当日皆因骤逢猝击不明因由,有口难言,苦战而损大军,全为自保活命之故。不知公子谋,方坏大事。小将便借天大胆子,也不敢有与公子为敌之心!”

      违心话早说得不少,已然熟谙,但这当下句句,口中切切,却心上敲钉一般,一字一入,那血红涨满眼窝挥之不去。

      这边暗恨着卑曲辩白,那边唐檀书目色流转,终是准备将就接受这种说法了,末了神情微动:
      “将军也吃苦了,皆源误中奸计……却也无辜。
      父王……他老人家,既遗嘱以付将军,当是垂信之故。”

      弘华心知得了话头,每问恭回,将唐拥临终授意之事改头换面说了。一番说辞早演练多次,各种破绽也都细细思对过,答来不假思索。考虑到坐在桌那边一直旁观不言的淡台境,言辞寸寸留心,不使岔语。
      人果然是有说谎天分的,再复杂的谎话多说几遍,顺当自然,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

      听到唐拥去世情景,唐檀书虽是早已知讯,也不由悲从中来。眉目间傲气淡去,静心克制仍掩不去的哀惘,倒同一个普通儿子一般了。

      后半截遗言没讲,只淡淡暗示,自己还负着唐拥别的嘱托,时机未到不敢妄言。这么做也是想给自己稍加一点保险。
      果然父子连心,从只言片语里唐檀书就大略悟到,是唐拥身后仍在为他的出路苦心安排。所以并不追问,更见悲伤难抑。

      唐有鱼当中干系弘华隐去只字未提,就当未曾撞上。

      那边唐檀书切齿怒骂:
      “……好逆贼!父王仙故多日,他辱逆隐瞒,不举哀不国丧,不休干戈,前日犹在假仗牵意东江!好个狼心狗肺的孽障!”

      弘华心头正滋味莫名,闻言咯噔一声。再听得几句,悄锁眉。

      连唐檀书、淡台境都探不到唐有鱼失踪的消息?而且似乎就中洲城方面,也还不曾揭穿,战事未停,有人尚在假借其人行事。
      看来,果真哪个犄角旮旯都藏着有心人,窥机而出,即时取而代之了。

      可笑这么重要的情报,现在却只有她这个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心中有数。

      留心听了,应对了,被二人挥退。

      不假颜色回宿,心头一直慌慌的,半晌抓不着缰。
      灯盏明灭,兄弟们案前分聚,弘华抓一把各色石粒在角落塌上摆布。

      中州城周边,西出西井口到西陵谷、涂镇,北至周门都在那事主不明的一团势力手中,离畿道前段莫约也在他们手上。胡葛关至饱谷关一带驻兵情况的所知是一片空白,就搜到那一点情报拼凑不出来。但老林以南至霍良江大部地区肯定在淡台辖下。前些日子的兵动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结果,但沿蒿梁西出一线可能也已在淡台控制之下。断匣关以北及外围一圈的某处大约就是李图和他邀来的同伙等所在,现下还不清楚,就先前所探,荆林渡似乎也被他们占据,那么兴许战线向南也略有深入。离畿道先前控制在唐檀书手下,现下恐怕也是,豁戈口以东原有他强力驻兵,纵有败退估计也留有势力在那一带。鬃路峡一线上唐檀书的兵阵先前听说是冲散了,那应该是散伏其间吧。听口风,西南峡麓和北边夹层一带应该也有他的散兵四分。霍良江沿线渡口却不知是分成什么样了?旱梁道呢,又是谁在控制着?

      弘华费心摆弄着,脑中时而混沌又忽来一线清明。
      想到了什么?

      对了,原以为唐檀书一部被打散,夹迫在各军缝隙间,阵不成阵,谋不能谋,孤立无助,又很可能失了主将,已是不成气候,但原来他一直安好,且恐怕早已和淡台互通,那就得另说了。
      把标示唐檀书兵力的砂石换作和淡台一样的白卵,再观,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既然联络上了正该昭告天下才是,反而隐瞒必有机谋。
      弘华伸指在塌上缓缓敲击。

      唐檀书能越过两重防线轻易来到淡台营中,这绝不简单。
      那么……翼岭,不麓南这一带必有蹊跷。
      易子,以白卵填。

      离畿道上六驿这么看已是夹在唐檀书与淡台兵力之中,似未染指,实则唾手可得。
      易白卵。

      还有录嘉镇、丰集、厝多……还有季洞,这是……这分明已是收纳之势?
      细琢磨,臆想不绝,越猜度越是暗暗吃惊。
      是我多想了?不……

      慢思量,渐易子。

      还有很多不明白不知道的,但是手下白卵砌图已慢慢成型。
      弘华停下手来。

      这是什么?
      盯着石粒拼就的仍然散乱的图形,瞳孔一点点缩紧。

      这是已在慢慢收口的罗网,这是渐渐握拢的拳头!
      巧合?
      不,绝不是巧合!
      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布置了很久的局。

      心中的不确定忽然变成确定。有什么在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就是这样的。

      它要捕捉的是谁?还是……所有?
      可怕。
      但为什么……还透着这样一股森寒,诡异?

      是谁撒下这样的天罗地网?
      淡台境?唐拥?还是……

      没有敢去想,但是有什么一下子跳到脑中来了。趁它还没有清晰之前连忙把它赶出去,但是手已经微微颤抖了,赶忙捏成拳抑制它。

      难道……
      他……
      他也到这里来了?

      .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章 天真(新年好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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