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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长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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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虽已醒来,朝堂之上的争端反而愈演愈烈,几成水火。再是迟钝的人眼下也知,袁旭已和庞统彻底反目,另立山头,何况早经过千锤百炼的众官员。
两强相争,即便是欲置身事外两不相帮,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够不够只作壁观而不招致双方敌意。一夜之间,文武百官纷纷站队。因袁旭打着保皇的旗号,且之前没有劣迹斑斑,凭借着狄青军权在手,顷刻之间其人望暴涨,先前尚未连根拔除的倒庞一派以及一些正统的文臣纷纷依附,不知觉间,羽翼渐丰。
公孙策名义上亦是袁党,却一直沉默。二人之间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他自不言不动,袁旭便也一直放任,不曾过问。眼见幼帝清醒,庞统却一直压着不让他临朝,任凭外面闹得山摇宇动,地覆天倾。公孙策不曾见过他们公审,但料想大局当前,庞敏定是要吃不少苦头。想起那个总是沉默地立在庞统身后的青年,他不由感叹:他身边究竟是有多少这般能赴汤蹈火生死相随的兄弟,才成就得了如今之局。
眼下两厢争执半月有余,足令百官看清朝堂之势。公孙策想,他也该进宫同皇上说上一说了。庞统,我曾经说过,即便是你亲布棋局,也总有不应你心之时。
幼帝近来身体已差不多大好,除了右侧腿骨折断尚不能下地之外,其余外伤早恢复得七七八八。公孙策照例看着他喝过汤药,这才开口道:“皇上,臣有事奏,烦请屏退众人。”
赵曙“哦”一声,并不很意外的样子,挥挥小手,在众人皆退之后又转过头来,“先生要说何事?”
“乃威远上将军庞敏之事。”
公孙策看着幼帝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眼睛亮亮地双手一拍:“朕就知道!方才朕一看先生有话要说,就猜是这件事。”
皇上,已然有了审时度势揣摩人心的能力。
公孙策赞赏一笑:“皇上圣明!”
“其实也不是”,赵曙偏了偏头,“朕一醒来就说过不关庞将军的事,可是王舅却不让朕见别人,朕就猜着,你们定然有事要做——如今,可是差不多了?”
公孙策心中暗想,确实是“有事要做”,只不过,不是“你们”。但现在就将他同庞统,或者各派之间的争执摆到幼帝面前尚且嫌早,便只是再次赞道:“皇上果然聪慧过人!臣想奏的,确是此事。”
“恩。”
“皇上,未知皇上打算对庞敏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赵曙皱了皱细眉,“必须要有所处置吗?”见公孙策点头,他想了想,“先生,你们非要处置庞将军,莫非是为他手上兵权?”
公孙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无比欣慰。他的皇上年纪尚幼,加上不解内情,居然能想到此节,实在难得。他深深一躬:“皇上圣明!”
见公孙策如此郑重,赵曙很是得意。他忽闪着慧黠的眼,细细的手指随意在锦被上划来划去:“朕再猜猜,先生是想和朕举荐他人执掌兵权?”
公孙策看着他犹如玩猜谜游戏一般乐在其中,不由笑笑:“皇上,兵权之事非同小可。眼下庞敏失职,若皇上不收其兵权,定遭群臣议论。但这兵权,决不可随意交托,非忠良之将不可付。而庞将军,”他话锋一转,“可罚、不可杀。他之前多有战功,杀之则冷军心。”
“朕本就没有罚他的意思。”见赵曙说得随意,他不由苦笑。庞敏本身无辜,奈何怀璧。只是不管闹成什么样,且不论庞统最终目的为何,此番都要留着庞敏。他不似庞统弄权,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留之一方面稳军心,亦安抚庞统,施恩也可收为己用。另一方面,日后若有万一,还需以他牵制狄青、震慑外族。
至于庞统,公孙策微眯了眼。若真如自己先前所想,对于此举,他当是乐见其成;如若阻拦,其心必异——则,杀!
赵曙却不管公孙策心中千回百转,只顾偏着头问:“那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策从容拜倒。“臣请皇上收回兵符,亲掌京畿兵权,软禁庞敏。”
次日圣旨一出,百官皆惊。在他们眼中势弱无依的幼帝,第一次亲下政令,就竟软禁庞敏直取兵权,强横如斯。然而袁党力保,更在天下尊皇一系中留下了忠义之名;庞统受到牵连,于舆论不利,非兵谏不能使改,终遂帝意。此后,庞党之势渐弱。
治平七年夏,西北有回鹘宗主扫平各部,羽翼渐丰。辽主耶律宗真未雨绸缪,奉上黄金万两,骏马千匹,致书宋帝,求降公主为妃。英宗准,遂择宗室美貌女子,以礼部尚书韩琦为使,不日赴辽。
只是出人意料的,自庞敏一事以来逐渐低调的中州王庞统忽言思念旧地,要求同往。虽以大宋摄政王身份随行未免纡尊降贵,但庞统强势,袁氏一党欲他离京,也自然推波助澜,终得成行。
和亲队伍出行当日,幼帝率百官于殿前送行。公孙策隔了数丈之遥,看着和亲使臣以庞统为首,自丹陛之下登上层阶,直到君前。
庞统今日一身玄色朝服,其上纹饰九章,交缠纷呈,煌然气象。他注视着天阶高处,慢慢穿过百官队列,面色沉静如常,一步步走得坚定有力。公孙策却在交身而过的瞬间,看到他鬓角处一抹白霜,不由恍惚。
惯例的形式过后,庞统代领众人拜别幼帝。他低头间,竟觉一双小手抚上了他的手腕。
“王舅,”赵曙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咬了咬唇,目光中是满满依恋,“此去保重!”
庞统无言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他的手背,广袖一扬脱出新君手心。他再看一眼这个从两岁起便跟在身边,时时殷殷叫着“王舅”的孩子,转身而去。
公孙策看着他如来时一般从容步下层阶,只觉此番尽管不是大军出征,未见他一身戎装战袍飞扬,那高挺峭拔的脊梁于安稳间仍透出凛凛霸气罡风,便如当年。
庞统慢慢地近了,很快就要走过他的面前。没有理由地,公孙策觉得心头略紧,还不及低头,已对上那双深沉如夜的眼。每每看着他的时候,越是靠近,便越是除了这双眼睛,再难注意到其它。若非今日不经意一瞥,他还真不曾发觉,这个总是桀骜飞扬的男子,鬓角已覆上薄霜。那相遇的目光平静如水,其下却又似激流万千,暗涌难平。公孙策还正愣着,那眼神一触而收,庞统已从他身边走过。他便微微恍惚着,目送着他整装上马,逐渐远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这一去,便不再回转。
一个月后,当听闻韩琦自西域快马急传的奏折,公孙策虽然震惊,但心底其实并非真的那么意外。
韩琦上书,急报使团到达上京当晚,辽主大宴使团,中州王再逢故旧谈笑甚欢,大醉。因其身份尊贵,辽主特辟行宫别馆,故中州王未与其余使节同住。未料当夜行馆走水,事出突然,辽人保护不利,中州王殁,尸骨不存。
一向不在朝议间表态的英宗乍闻此报,当即雷霆震怒,咆哮不止。群臣皆惊,议论纷纷。庞氏一党坚决请战,袁派却百般安抚,直言天下初定,不宜再起战祸。两派争执不下,此事悬而未决。
然未及群臣定议,翌日韩琦第二封奏折已赫然呈于帝前。言其身为礼部尚书,当尽全力为中州王讨还公道,不辱我大宋国威。
“臣韩琦斗胆,愿代我皇,收回幽云十六州。”
此一言掷地有声,直断金石。百官附议。上亦不忤其僭越,许之。
又月余,韩琦得持幽云界图,率使团扶棺而返。英宗统百官迎于东京郊外十里长亭,群情默然。长亭之外,沿路跪着万千百姓,寂寂无声。
当漆黑的棺木随着辕车映入眼帘,公孙策再是有所准备,也在那一刻如遭雷劈,浑身上下抖个不停。自初闻此耗,他便未尝有过一夜安眠。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当日那双沉如墨海的眼睛,那最后一个只在瞬间的凝视。其间多少深意,多少真心,时至今日,他总算看得明白,不再猜测徘徊。
他这一走,他当初苦心所设之局,已是大成。然而,公孙策悄悄捂上胸口,他能做的,固已尽心竭力;只是余下的部分,仍是未完。
韩琦拜倒在幼帝之前,泣不成声,称不得护中州王平安,失职在先;未待圣旨私做主张,僭越在后,求君降罪。赵曙面色戚然,却忍了泪水挽他起身,深深一礼:“韩卿收复故土功在社稷,朕代天下百姓谢过!”
百官安静地随着帝驾以及装了中州王骨灰的棺木回宫。其后,但闻哭声号号,涕泣成雨。汴梁百姓自东京郊外便步步相随,沿街见者尽皆跪拜,直到队伍入了皇城,人群依旧久久不散。
当诸事已了百官散去,公孙策沉默地步出宫门。还未及上马,便见眼前紫色官袍的清瘦身姿。
“公孙大人,好久不见了。”韩琦清冷的声音一如往日,只是那一向平淡的眉目间竟不觉染上了烈火般的戾色,“如今这般,大人可是满意了?”
公孙策默默注视着眼前他曾引为知己之人,微微摇头:“不,还是不够。”
韩琦眼中恨意更胜几分。他握紧了拳头,却终是转身走开。公孙策看着单薄的青年渐行渐远,忽然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