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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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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寒怕是彻骨的,昨夜竟下了一场雪,门外种着几株桃花枝桠上都薄薄的覆盖着一层晶莹的树挂,偶尔有几只丑陋的乌鸦嘶哑的叫着停在枝桠上。
初晨候在门外等候的小丫鬟听闻我起身的声音才冻得哆哆嗦嗦的捧着新烧的炭火进来,这宫外确实无法和宫里相比,连炭火都要烧在屋内的炭炉里。
小丫鬟放下手中的炭火,小心的跪下,“奴婢春桃参见长公主,老夫人吩咐我以后贴身服侍长公主。”
我看她一眼,唤她起身。
梳洗一番,春桃一直缩着脖子小心的服侍我,粉红色的脸颊,小小的梨涡。
穿戴齐整,不顾初嫁应梳起的高髻,还是随便的挽起部分墨丝,剩下齐腰的依然飘散在身后。
她迟迟跪着,嗫嚅的说道“让春桃服侍长公主梳头吧。”
我睨了她一眼,原来她以为我不懂初嫁高髻的习俗,我拢了拢鬓边的散发,不禁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对么,走吧。不是第一日要奉茶么”
春桃一脸惶恐的看着我,却不敢再多言一句,起身为我披上一袭黑色的皮裘便随着我出了门。
每走几步身下的痛感便愈发强烈,我倒抽了几口冷气,蹙着眉咬紧唇瓣。
脚踏着软绵绵的白雪,咯吱咯吱的发出声音,走过一片竹园才到府邸的正堂。
竹园里的绵竹也被薄薄的雪盖着,青翠的竹色显得颇冷,我伸出手裹紧狐裘,心里却惦想着蓥华宫里那件白色的九尾狐裘,也许吧,那种透彻不染尘世的白我已配不上了。
进到后堂,看清了堂前坐着的李父李母,阴沉着一张黑脸站在一旁的李玮,还有,一副冷然的站在另一侧的梁怀吉。
我跨进门槛的时候,李父便匆忙的站起身子,快走几步直挺挺的就跪在了我面前,嘴里说的还是“参加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颇有些好笑的唤他平身,余光看向依然正坐的李母一张脸已是铁青一片。
李玮一步冲过来,扶起颤颤巍巍的李父起身坐回正坐,皱着眉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回身淡淡的对春桃说道,“替本宫奉茶。”
春桃应声下去。
李母还是稳稳的坐着,只是表情已转成一种虚伪的奉承,瞪了一眼李父,笑道“长公主虽然尊贵但也已是我们的儿媳了,老爷以后可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李父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黑瘦的身形与李母丰腴肥胖的身材全然不相称,面色也全然不同。
我看了一眼不远的梁怀吉,他沉静的眼神只是低垂的看着地,并未看我,黑色衣袍已不是宫中的宫服,更显得他瘦削挺拔。
我心中一动,想起昨夜的情景,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埋头在膝间终于狠狠的哭了出来。
过了一会,他熄了烛台上的火,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我陷在黑暗里却慢慢的流不出泪来不知何时才沉沉的睡着。
收起所有的思绪,转头看向一脸傲气正坐的李母。
春桃恰好捧着茶上来站到我身边,我笑一笑,看着李母“春桃,替本宫奉茶。”
春桃愣住,捧着茶的手抖着,“长公主…这茶…”
我眯起眼,扬起声调“春桃,你听不到本宫的话么,本宫让你替本宫奉茶。”
春桃一时腿软竟跪在了地上,手上托的茶盘滑下手碎了一地,金黄的茶叶迸溅到我的黑色的狐裘下摆。
春桃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嘴里念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母的脸涨的通红,身边的李玮眉皱的仿佛斧刻的一般紧抿着嘴唇。
“茶也奉过了,虽然洒了一地也全当二老已喝过了,本宫身子弱,李老爷李夫人在我这府邸住着切记要要轻声慢语的,否则惹恼了本宫,让你一家继续回那寿衣铺子烧纸过活。”我冷冷的说完,转身走出了正堂。
听得身后李母一声巨大的哀号,似是一巴掌打在什么人脸上,不用猜,也知必是李玮。
李母呼喊着做了什么孽请了个活菩萨回来受罪,声音尖利刺耳。
我径自走着,不觉得又走到了那片竹园,记得小时候我喜欢南国的玉竹,亲手画了好多幅玉竹图献给父皇,父皇大喜,在御花园为我种了一片玉竹,只是未长成便都冻死了。
后来才知这玉竹也是生于南国之物,喜温热,不像普通的竹子那般耐寒。
再看看眼前的竹园,全是四季浓茂的青竹,极为耐寒。想必也是父皇亲自吩咐人栽的。
我手摸着冰凉的竹节,竟是与我体温在一起,丝毫不觉得冷手,是不是这隆冬天寒的青竹正像我现在的心境,纵然是艰难寒冷,也要挺立在这。
选不得自己喜欢的,也由不得命。
耳畔听见身后踏雪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扰了我一般,我心里一惊想应是梁怀吉。
转过身,却看见立在眼前的是我的驸马,李玮。
李玮身着的藏蓝衣袍,腰绑玉带头束玉冠,黝黑的面色还是沉着,眼睛狭长乌黑看不见底,左脸有红色的掌印浮起。
我走近他,身下似是有感知般的又拉扯着剧痛,提醒我昨夜所受的屈辱。
其实也算不得屈辱,毕竟是如我所愿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浅浅一笑“驸马,有事么?”
他的眼眸收紧,浮肿的眼圈,双拳紧握,低沉的嗓音嘶哑异常,“长公主,我李玮一家自知是高攀公主,但是请公主善待我的爹娘”。
我不禁嗤笑“那是你的爹娘,更何况本宫也没把他们怎样,驸马这般是为何呢?难不成还要到我父皇面前参我一本?”
李玮一把拍向身侧的竹子,他的蛮力竟生生的把竹节拍成两半,我惊得闪过身却还是被他狠攥肩膀。
他的眼里满是黑色的怒火发着光,明明是黝黑的面孔却苍白的骇人。我不禁浑身一抖想挣脱他的束缚,铁钳般的力道却丝毫挣脱不开。
狠狠的瞪着我,我也丝毫不示弱的瞪回他。
良久,他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
“长公主,你可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钳着的手慢慢松开,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说道。
我满不在乎的看着他,还是难以抑制心底的厌恶。
“本宫见过你么?”我轻蔑的一笑。
“那好,我来告诉你。”他看着我眼眶似是泛起泪光,他的声音还是那般低沉暗哑,仿佛在讲一个故事般的缓缓道来。
“第一次见你是七年前的上元节,那时我们一家刚被皇上找到,被领进宫参加上元节的盛宴,我和爹娘被脱掉身上脏破的衣服换上宫人准备的新衣,然后被领进喜安殿,我从小没念过书也不识得字,所以当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唤我到殿前,点着我让我猜他口中的灯谜,我根本答不上,心中害怕竟放声大哭”。说到这,李玮的嘴角的苦笑愈发深了起来。
我垂着眼睑没有打断他的话,脑中也在回忆这他口中说的那年,却全无印象。
“我虽然愚笨却感觉的到整个大殿里的人鄙夷的目光,我爹娘在殿前不住的磕头认罪,就在这个时候,殿里却响起一个悦耳清亮的声音,那个坐在皇上右手边的小公主,穿着金灿灿的衣服,眼睛闪闪的发着光,竟是褐色的。她正坐着看着我说,父皇所说的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味草药,不正是香附么,你可真是蠢。”
李玮的神情似是完全沉浸在那个时候,我的脑海中也似是被他唤起了一点印象。
“她那么高贵的坐在那,好像天上的小仙子,我愣愣的看着她竟忘记哭。而皇上也龙颜大悦没有怪罪我们一家。之后,我被宫人领出了大殿。走之前我回头看她。虽然她再未正眼看过我,我却永远记住了她的声音还有那双褐色的眼睛。”李玮抬起头,黝黑的面容却散发着淡淡的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梦中还总会出现她的样子,那么冷漠刻薄却生动的脸,还有那句,父皇所说的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味草药,不正是香附么,你可真是蠢”。李玮的泪竟顺着笑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心里一紧,隐约记起了他口中说的灯谜,那时年幼的我只觉得殿下跪着的男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哭的那么丑,一个小小的灯谜都破不出来。
后来的日子完全覆盖了之前发生的所有,所说的所做的全数被遗忘,只剩下浅浅的印象。
我却不曾想过,会让一个男人念想了七年之久。
“这就是你非娶到我不可的原因么,因为你知道父皇定会同意。只为你可笑的思念,如今的你硬生生的毁了我的一切。”我木然的看着眼前的李玮,心里百味搀杂。
“我没想过得到你,而在我真的得到你以后,我只想守着你。”李玮的眼神涌动这一股暗潮,像绵绵江水。
“李玮,你已经得到我了,所以放过我。”放过我,因为穷此一生我想守护我的人只能是他,梁怀吉。
我冷冷的说着转身欲走。
听得身后的李玮一声长长的叹气,“长公主,请善待我的爹娘。我也必定善待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转过头,他果真还是想到了。
脸上的惊愕还是转瞬间便化作冷然,我懂得梁怀吉的位置,李玮碍于我并不敢将梁怀吉怎样。
“不要让我更恨你。”我轻轻的说道。
“长公主,李玮愚笨却还是看的出他对你的感情并不会比我少,只是你们是注定不可能的。”李玮重重的说着。
“只希望你别把我和他想得那么不堪,因为我,毕竟是你的妻子。”我缓缓的说着,加重了妻子的音。
“你承认是我的妻子了么?长公主,没有任何不堪,十年如一日,你在我李玮的心里永远都是当年大殿上高贵圣洁的公主,一刻也未变过。”李玮又笑了,笑中还是盈着满满的泪。
我的心底仿佛被嵌进一枚千斤的重物,压的那么重,那么痛。
我第一次真心的对他笑,隐隐的也感觉到自己眼中的泪。
穿过竹园走回寝院,看见立在门前的梁怀吉,他似是等了我良久,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看着我走近眼神却变得那般温暖,像这隆冬的炭火一般。
“长公主,怀吉有一事相求。”梁怀吉看着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我走近屋里,解下身上的皮裘。
“求长公主让怀吉离开。”梁怀吉猛的跪下,一字一句的说道。
“离开?你要去哪?你忘了你承诺本宫的么?”我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所说的绝不是玩笑。
“怀吉一生都不会忘,无论身在哪里,都会时刻为公主祈福。怀吉想随入宫的老师傅一起到陵江看守皇家陵园。”梁怀吉慢慢的说着,眼神那么的坚定。
“梁怀吉,你可知看守皇陵便一生不得回朝?”有泪蜿蜒着流下,我喃喃的说道。
“怀吉知道。”他口中吐出的四个字重若千斤,狠狠的凿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梁怀吉?”我怔着神看着面前跪着的他。
“我若不离开,你又怎会幸福?”梁怀吉的声音还是那么醇厚温润,一大颗的泪滴落到乌黑的袍子上,缓缓的晕开。
天上的太阳暗淡的亮着仿佛白日里的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我看着屋内炭炉里烧着的炭火,发出滋滋的声响,想起白然的话,淡然一笑。
这个冬天是不是永远不会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