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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朱六小姐 ...

  •   杭州,真山真水真画图,销金埚锦绣窟。只是在这金碧锦绣之下,也有丑恶之地。
      地下的赌场几乎已不能叫做房间而近乎一个洞穴。桌椅板凳大多缺角少腿,只要能站得住供人在上面掷骰子和银钱就好;没有茶水,有的只是口沫横飞;洞穴里没有男人和女人之分,只有庄家和赌徒,他们的眼里只有滚动的骰子和银钱;这里永远响动着叱喝、嚎叫、摔杯子扔板凳的声响,即使是有人在一个角落里被砍死,另一个角落里的人也不会注意。这里集中的是穷人和最低级的赌棍,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大有人在,不过他们进去时走的是偏门,出来时也许只能走后门,那就是被打出来或干脆是拖出来了。
      这一次,地下赌场里有一个角落的动静略微大了点。五六个护场的汉子围住了一个年轻人。管事双手抱胸在一旁看着。这样的事他见多了,不过今天略微棘手一些。这小子在这里赌了五六天了,一路赌一路输,一路输一路赌,地道一个输红了眼非扳回本不可的赌棍,只是他手气实在太背,五六天里只不过赢了三四把,现在输得连外衣都被扒了下来,居然还赖着不走。平常对付这样的人也简单得很,两个人架着往外一扔就完了,可这小子居然还会两手功夫,五六个人还摆不平他。管事放开两手,向身后人问道:“这小子欠柜上多少银子?”身后人算了一算:“四十两。”这也不是大数,就说是借的,最后大半也还是输给庄家了,何况在这里,四十两银子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哪来的?是本地人吗?”
      “不是。不知是哪来的,说是过路的私盐贩子。”
      管事甩下外衣。不是本地人,一个贩私盐的,这就好办了。他大步插上前去,一伸手,就自人缝里揸进去,劈面就是一掌。被围在人群里的人百忙之中竟还顾到了他,头一偏,反手格他脉门。管事哼了一声,手腕一转反刁住了对方关节,一拧一拽,下边飞起一脚,砰一声对手直飞了出去,结结实实摔在门口一张台子上。哗一声台子散了架,牌九、骰子、银钱滚了一地。这小子或许是真赌疯了,摔在地上,居然自地上抢了一把银钱,跌跌撞撞便往外跑。被抢了钱的几个赌徒岂肯善罢甘休,咋唬着围了上去,只听砰砰几声,又都东倒西歪地退了开去,有几个嘴里还骂个不休。管事目中凶光一闪,双臂一振,似一只大鸟自人丛头上疾掠而过,砰砰两声如击败革,年轻赌徒一个踉跄,扑出门外,手中钱洒得满地都是。管事一摆头,护场的五六人围上去拳打脚踢,打得此人满地乱滚。平常打人,都在后门水边清静之处,今日却是在大街上动手,吓得过往行人纷纷躲避,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叫起来:“打出人命罗!”
      忽听马蹄声疾如飞箭,一匹白马自街东头飞驰而来,马上人一身大红衣衫,宛如一团火焰卷地而来,到了近前,骑手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前蹄直立,生生止住。此时方才看清,骑手竟是个未满双十的少女,或许跑得急了,面颊红喷喷的苹果一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秀眉斜挑,艳光逼人。红衣女子皱起双眉看看滚作一团的人,用马鞭一指,道:“喂,你们,住手!”几个护场汉子怔了怔,不由停下了拳脚。立在一旁的管事已经走了上来,抱拳笑道:“原来是朱六小姐,小的们不懂事,挡了六小姐的路。闪开了!”一摆手,几个汉子拖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就往旁边拖。红衣少女马鞭一扬,道:“等等!我没说你们挡我路,我是叫你们住手!”她说话的时候,尖尖的下颏往上扬,眼光倨傲地自上而下,仿佛不屑正眼看人。
      管事挥挥手叫几个汉子退下,堆起一脸奸笑道:“六小姐,这小子欠了柜上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六小姐想必是知道的。”
      朱六小姐哼了一声,用马鞭敲着鞍头,漫不经心地道:“他欠你多少钱,就这么把人往死里打!”
      管事陪着笑道:“倒也不多,不过八十两。”朱六小姐嗤了一声,道:“我以为是多少呢,原来不过就这点儿!小璧。”听听没人回答,将马头一策转向来路,放开了喉咙娇喝一声:“小璧!”这时才听街那头一个少女声音应道:“来了!来了!”一匹黄马的的跑来,马上是个黄衫少女,满头大汗,急急道:“小姐,我在这里。”朱六小姐皱起眉道:“你真是慢!嗳,拿八十两银子给他们。”
      小璧吓了一跳:“八十两!小姐你要做什么?”朱六小姐秀眉一挑,斥道:“叫你拿钱就赶快,哪来这么多话!”小璧无奈地瞥了几人一眼,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看了看道:“小姐,没有零碎银票了,最小的一张也是一百两的。”朱六小姐不耐烦地道:“一百就一百,给他!”小璧撅起了嘴,将银票折成一团,掷了过去。朱六小姐道:“好了,钱给你们,人可以放了吧?”管事捡起银票,笑道:“六小姐发话,小的们怎敢不遵命。告退,告退。”一拱手,带着几个汉子退开了。小璧皱皱鼻子,小声道:“说得好听,钱还不是一样拿走了,还多付了二十两呢。”朱六小姐也不理她,转向还坐在地上的年轻赌徒,道:“喂,怎么样?”
      年轻赌徒正用破袖子抹着嘴角的血,闻言翻起眼睛看她一眼,道:“你问谁?”朱六小姐一怔,道:“当然问你。”年轻赌徒满不在乎地拉了拉撕破的衣裳,道:“没事。”朱六小姐诧道:“你倒挺结实嘛,挨一顿饱打还若无其事的。”年轻人嗤了一声,自顾自将地上散落的银钱收起来。刚下过雨,不少钱都被踩入泥中,他也一个个抠出来。朱六小姐皱着眉看他,小璧却忍不住道:“喂,我家小姐救了你,你怎么连谢谢也不说一句?”年轻人反问道:“我向你们求救了吗?”言外之意,竟像是怪她们多管闲事一般。朱六小姐登时气得柳眉倒竖,叱道:“你说什么?要不是我,欠人的银子你怎么还?”年轻人居然哼了一声,道:“还不起让他们打一顿也就是了,又打不死我。”
      朱六小姐自出娘胎以来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莫说家中上下人等,便是这杭州城里的人,上至官家下至平民,也无不让她三分,几曾碰到过对她讲话如此不客气的人,怒道:“好!那你现在把八十两银子还我!”年轻人一翻眼,道:“我欠人四十两,谁让你们还八十两的?”朱六小姐一怔,脸胀得通红,怒道:“就是四十两,还我!”年轻人道:“我没钱。还得起四十两银子,也用不着你们救我!”朱六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喝道:“那好,还不起银子,你也让我打一顿就是!”一挥马鞭,唰一鞭就抽了下去,这一记还真不轻,年轻人肩上衣衫登时开裂,渗出血迹。朱六小姐正要抽第二鞭,忽然醒悟道:“且慢。你承认是我救你了?”年轻人挨了一鞭却面不改色,漠然道:“你已经打过了。”朱六小姐抱起双臂,笑道:“我只打了一下,离四十两银子还差多着呢。”年轻人冷冷道:“那是你说的,我不这么想。”站起身来,却晃了一下,显然嘴上说得虽硬,这一顿打还是挨得不轻。
      朱六小姐马鞭一扬,灵蛇般卷住他右臂拉他站稳,笑道:“我是债主,你现在欠我的,当然我说了算。”她双眸闪亮,满面笑容,仿佛看见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而大为兴奋。
      年轻人一甩手甩开她的马鞭,掉头就走。朱六小姐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将马缰一把扯断,反手一挥缠住他脚跟,纵马奔出,立时将他拖倒。她马术竟甚是精良,不用缰绳也控制自如,跑出数丈停下来回头笑道:“怎么样?你要不听话,我这样拖你过整个杭州城,叫大家都看看。”
      年轻人被她拖出一程,满脸满身都是脏污,若不是雨后地面尚软,吃亏还要大。他翻身坐起来,手指一拨,将缠在脚踝上的绳子解开,冷冷道:“你以为能拖我过杭州城?”朱六小姐眉儿一挑,一抖腕,绳子又蛇一般卷出去。这一下却卷空了,年轻人还坐在地上,仿佛动也没动,便避开了这一下。朱六小姐一怔,挥手又是一鞭,却又落空了。这一下朱六小姐气往上冲,本来只是想戏弄他一下,这会却是真动了气,不管不顾,抡起缰绳没头没脑地就抽。她手上还颇有几分功夫,一刹那鞭影呼啸,将年轻人裹在中央,连她自己都看不清到底有几鞭抽实了。忽然手上一紧,见年轻人已自地上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拍着衣襟上的泥土,自己的鞭梢却正踩在他脚下。
      这会儿大街上的人都站住了在围观。杭州城里人人都认识朱家六小姐朱睐,也看惯了她跃马街头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派头,可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当面让她难堪。这一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伸着脖子在看这事如何收场。朱睐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小璧见小姐受窘,毫不犹豫地一扬手,飕一声三柄飞锥连环飞出。却不料年轻人把手一招,三柄飞锥全被夹在指间,竟仿佛探囊取物一般。小璧怔了怔,一时手足无措,但她这三柄飞锥却提醒了朱睐,朱睐右臂一抬,手腕却向下一压,嗤地一声右手箭袖口处疾打出三件形似菱角而小的东西,均以精钢制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盘旋向前。这件东西看起来毫不起眼,却是蜀中唐家秘制的暗器“采莲”。这件暗器是朱家的一个食客送给朱睐做防身之用,曾告诫她不可乱用。朱睐带在身上已有四年之久,从未用过,今日羞窘之下全忘了顾忌,拨动机关就打了出来。
      “采莲”在空中盘旋,宛如三只飞舞的蝴蝶。年轻人的瞳孔突然收缩,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就在他的手已伸出,“江南”尚在盘旋向前时,忽听有人轻叱了一声:“小心!”一条红色人影倏地插了进来,双手一展,仿佛飞起一片淡蓝色的月光,倏地包住了三枚“采莲”。这片淡蓝色的月光轻轻一收,顿时响起一片密如雨声的扑扑之响。淡蓝色的月光犹如吹胀的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起来,这时才看清,这“月光”竟是一只非丝非布的袋子,涨得满满的且不住抖动,仿佛里面盛着什么活物一般,片刻,方渐渐瘪了下去。
      此时众人的眼睛才来得及看拎着这“月光”的人。此人年纪与朱睐相仿,连相貌都有九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七分男子的英气。一身暗红锦缎衣衫,风流潇洒,卓尔不群。来人将袋子抖了抖,收进袖中,微微皱眉,斜瞥了朱睐一眼,目中略有责备之意。朱睐嘟起了嘴,叫道:“小哥,他欺负我!”年轻人眉梢一跳,冷冷道:“原来是朱五公子。”
      朱五公子朱闻的名字,当真是如雷贯耳。名动江湖的四公子中,朱五公子的年纪最轻,未满弱冠,却以孟尝之风享誉江湖。苏杭一带素以多豪富世家闻名,百多年中,前有王家后有朱家。当年的王家尚无养士之风,但富可敌国,五子二女,人丁蕃盛,只是传到第四代后被节气堂灭门。王家仅存硕果王复阳虽不会武功,却胸罗万有,开创了山东王家的基业;而昔年王家长女王语梦嫁与当时还是一般商贾的朱家,带来了万贯家财。朱家以此起家,并以养士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在江湖上的地位而言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王家。可惜朱家到了这一代却是阴盛阳衰,共有五个女儿,却只有朱闻一个男丁。不过朱家除了养士之外,几个女儿均是招婿入门,其中长女朱嫣的夫婿是号称“江湖第一剑”的“天生剑客”殷如雷,据说朱闻的武功便是得自这个姊夫的真传;四女朱颦的夫婿则是与朱闻齐名江湖四公子之列的秋四公子秋苇白,论名气身家,秋苇白是东海秋家的第四子,犹胜过殷如雷,也正因秋苇白之故,朱家与秋家也隐然结成了联盟。朱闻自幼聪颖过人,四岁能诗,七岁成文,朱家养士无数,广有能人,朱闻的武功亦在天生剑客真传的基础上广杂众家之长,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
      朱闻收起手中袋子,满面春风,向年轻人一抱拳,道:“这位兄台,舍妹年幼失礼,有得罪之处,尚请兄台见谅。”
      年轻人冷哼了一声,自顾整整衣襟,不加理睬。朱睐怒道:“喂,我小哥跟你说话呢,你聋了不成?”朱闻一摆手止住妹妹,依然微笑道:“兄台好身手,敢问尊姓大名?”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朱闻温文俊秀,满面春风尤其有动人之处,年轻人再有火也不好发个没完,只得抱了抱拳,冷冷道:“在下叶四。”
      朱闻脑海里迅速转了一圈,但饶是他博闻广识,却也委实想不起江湖上何时有叶四这号人物,口中仍是含笑道:“原来是叶兄,久闻大名。敢问寓居何处,可是路经南京?”
      叶四淡淡道:“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朱五公子下问,不知有何见教?”
      朱闻微笑道:“舍妹实是淘气,得罪了叶兄,朱闻愿代舍妹置酒谢罪,不知叶兄是否赏脸?”
      这置酒谢罪四字份量不轻,何况是从名动天下的朱五公子口中说出。朱睐不禁叫道:“小哥,他欠赌坊的钱还不起,还是我救了他呢!”朱闻脸色一沉:“便是代人还钱,难道便可倚势欺人?不要再说了!”朱睐涨红了脸,扭过身去。叶四却面无表情淡淡道:“朱五公子果然有孟尝之风,难怪朱家招揽能人无数。不过朱六小姐所言是实,在下确系受了六小姐恩惠,现在就算扯平,不敢受公子的礼。告辞了。”一拱手,居然掉头就走。
      这时四面街上都是人。朱五公子礼贤下士的举动大家是看惯了的,但像叶四这样般半点不买账的却少见得很,不由就有人指指点点议论起来。朱闻却全无愠色,赶上一步,不疾不徐地与叶四并肩而行,道:“叶兄既不肯赏光,不知现欲何往?”
      叶四淡淡道:“输也输光了,不走做什么?”朱闻眼睛一亮,微笑道:“叶兄既有此雅好,朱闻身上恰还有几两银子,奉与叶兄做赌资可好?”叶四看了他一眼,道:“算了,我还不起。”朱闻笑道:“既是奉送,如何还谈还钱?”叶四不由停下了脚步,盯着朱闻道:“我屡赌屡输,已身无分文,朱五公子为何要借钱给我?”朱闻含笑道:“古人云: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叶四微微动容,道:“你我初次相见,朱五公子为何拿我当朋友?”朱闻负手远眺,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叶四目注他半晌,点头道:“好个朱五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朱闻含笑道:“叶兄若是有兴致,朱闻倒知道一处雅舍,名唤销金坊,叶兄可愿去试试手气?”二人相视而笑,一同走出人群,往销金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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