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平》朱砂

35、狡计

　　连升客栈掌柜郝连升满头大汗地跑进大堂，连声催促同样满头大汗的伙计们：“快，快送热水到后院去！你，你去喂马，草料要细！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快去厨房要些精细点心先送过去，饭菜也快着点上！”接待官差其实是桩苦差事，赏钱自然是没有，差爷们肯按数付了房钱饭钱已经算不错了。可要是侍候得不如意，轻则打骂，重了，连店子都封了也是常事。何况今儿来的是京里刑部的捕爷，还押着几车犯人。那遮得密不透风的四辆大马车里面偶尔会传出一声痛苦喑哑的呻吟，教听见的人心惊肉跳。郝连升的客栈在本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官差也接过几桩，自然知道刑部的厉害。如今他只觉人手不够，就连前几天刚招进来学徒的小伙计也差上了。
　　“过来过来。”郝连升一眼看见那小学徒从厨下出来，连忙点手叫他，“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倒是清秀伶俐。
　　“小的叫小齐。”小伙计闪着一双大眼睛机灵地回答，“掌柜的还有什么吩咐？”
　　“啊，小齐啊，这些点心快点送到后院去，记着小心说话，可别惹恼了这几位官爷。”
　　“知道了，掌柜的您放心吧。”小齐脆生生地答应着，捧着点心就往后院跑。
　　掌柜的自然放不下心，正在屋里团团乱转，那边桌子上已经有客人不耐烦了。发话的客人身高体壮，一开口声如洪钟：“我说掌柜的，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来？”
　　郝连升擦着汗跑过去，陪着笑连连打躬作揖。这三位客人是滇南来的贩布客商，已经在连升客栈住了两天，出手大方得很，若是得罪了可不划算。
　　高大客人瞪眼道：“怎么，难道俺们少给了饭钱不成？为什么这半天都没人招呼！”
　　郝连升堆着满脸的笑连连陪不是。他知这位客人姓伍，脾气甚急，闹得不好只怕要翻桌倒椅，倒是同行的另一位白姓客商稳重和气得多，是以眼睛不由自主便向白客商溜了过去，露出求恳之色。
　　白姓客商果然笑了一笑，抬手示意伍客商坐下，和气地向郝连升道：“郝掌柜，我们的菜点了半天，怎么此时还没送上来，是不是嫌我们给的钱少啊？”
　　郝连升连连摆手：“您说的是哪里放。不是小店有意怠慢几位，实是后院来了一帮差爷，要这要那—”说到此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小店惹不起啊。几位只当照顾小店，再稍等片刻。这顿饭就记在小店帐上，只当小店给几位赔罪。”
　　白客商笑笑：“原来如此。这也难怪。既是官差，你我平头百姓，自然惹不起。既是如此，我们再等些时也无妨。掌柜的也莫要说什么赔罪，官差本不好接，你又哪里有这宗钱来给他们填限？只是这官差派头也太大，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郝连升见这白客商如此大度，喜出望外，连忙道：“白客人如此大度，真是小店的福气。不瞒客人，若是普通官差，小店一年也接得几起，不致如此手忙脚乱，只是这一次来的乃是京城刑部的官爷，还押着什么要犯，直占了小店一座后院，才弄得怠慢了各位。”
　　白客商同座上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微笑道：“既是押着犯人，为何不去衙门大牢，却住到客栈来，不怕犯人逃了么？”
　　郝连升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客人有所不知。这些犯人据说是要秘密解往蜀西一个什么大牢，沿途都不进衙门的。”
　　白客商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什么犯人如此神秘？”
　　郝连升陪笑道：“这小店可就不知了。不过，那些犯人都锁在那马车之中，脸都不露，看得甚是严密，想必是极重要的犯人了。”
　　白客商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小齐却自后院匆匆跑了过来，喘着气道：“掌柜的，后院几位差爷说要吃新鲜鲤鱼！”
　　郝连升“咳”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这般时候了却教我到哪里去弄什么新鲜鲤鱼！”话虽如此说，却又不能不弄，只急得团团乱转。
　　白客商在一边看着，忽道：“在下前几日在这城外倒认得一个渔人，水性甚好。此时虽是天晚，想来弄几条鲜鱼倒还不难。掌柜的若不嫌弃，不妨让这位小兄弟跑上一趟。”
　　郝连升正在发愁，闻言自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白客商果然转头道：“文兄弟，你带这位小兄弟去罢。”
　　这位文姓客商在三人中最是阴沉少语，常常一日也不发一言。此时也只点了点头，立起身来便往外走。小齐连忙跟了上去，走过白客商身边时低着头用眼梢瞥了他一眼。白客商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手指捏着杯盖在杯沿上轻轻点了几下。
　　郝连升此时只想着鲤鱼之事，丝毫没有注意小齐与白客商的举动。白客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拉着他谈天。谈起他的客栈，又询问后院房间是如何安排。郝连升一一作答，眼睛却直向门口瞟。过了约摸半个时辰，郝连升正在如坐针毡，小齐手中提着两条活鲤鱼，笑嘻嘻地跟着文姓客商走了进来。郝连升一见真是大喜，一面道谢不叠，一面叫小齐将鱼送到厨下去快快烹饪。
　　小齐托了盘子走进后院。院中四间上房，另有墙边一大片空地停放车马。此时房中吆五喝六，三辆马车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小齐故意自马车边走过，侧耳倾听其中果然有几人呼吸之声。有的杂乱急促，有的缓慢微弱，不由暗中点了点头，将酒菜送进了上房。
　　房中坐了五六名差役，正喝得高兴。小齐笑嘻嘻凑上前道：“各位差爷，这是刚走江里打上来的活鲤鱼，下锅前还是活跳的呢。”
　　当门而坐的一名差役笑道：“这还像个样子。你小子倒也乖觉，长得也俊，来来来陪爷们喝一盅。”嘴上说笑，左手接过盘子，右手袖子在菜盘上一拂，指间银光微闪。
　　小齐低头陪笑道：“小的哪敢喝差爷们的酒？”眼梢却瞥着那差役的动作。见他将菜和酒都亲手接了过去，嘴上调笑，手下却是迅速以银针挨次试探，并未探出什么异常，这才放到桌上尽情吃喝。小齐垂手退出房门，嘴角飘起一丝冷笑。

　　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暗之时，郝连升的客栈寂静无声，无论客人或是伙计，此时都有在蒙头大睡。后院中灯火已熄，只有三辆马车静静停在院角。一阵夜风吹过，墙头上忽多了三个人影。矮小的一个向院中马车点了点头，三人轻飘飘如落叶般落地，分头向三辆马车摸了过去。矮个子潜到头一辆马车前，压低声音道：“里面是威扬镖局的朋友么？”这声音虽压低了仍十分清脆，赫然便是那白天里送鱼送酒的小伙计小齐。
　　马车里喘息声更急促，似是伤势极重。小齐一急，伸手便待去掀那帘子。突听潜到最后一辆车前那人大喝一声：“晓心快退！”却是白客商的声音。小齐一怔，掀帘子的手在半空一顿，马车帘子突然一动，一点寒芒破帘而出直射面门。小齐大惊之下猛然向后一仰，寒芒擦面而过。此时马车帘子下摆已掀起，一线银光自黑暗中射出，已指到小齐下腹。此时小齐身体后仰，双眼上望，这一剑又是无声无息来势奇快，眼看已将刺中，忽然劲风破空，自车厢侧面破壁而入。银光陡然缩回，车厢内叮叮响了几声，小齐已借此机会退出三丈。刚刚站直，只觉额前微痒，一绺头发落了下来，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这里惊魂未定，那边第二辆车前的人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显是吃了亏。听那声音便是白日里带小齐前去买鱼的文姓客商。如此变化只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车厢内有人悠悠笑道：“铁鹰爪。原来是逍遥岭自在山庄的几位当家，失敬了。”
　　小齐双眉一扬，冷笑道：“想不到刑部号称鬼见愁的石大人居然有心情躲在这马车里！”
　　马车中人笑道：“妙手女诸葛名不虚传，我若方才在房中，只怕也被你毒倒了。”帘子慢慢打起，车内居然只坐了一个人，也不知方才那些不同的呼吸之声他是如何发出来的。
　　小齐自然便是女扮男装的祁晓心，而白天客栈里白姓、文姓、伍姓的三位客商自然便是展白、修文、田武。因莫春阳拦阻，展白便只带了田武、修文与祁晓心前来。他们轻骑快马，反而赶到了囚车前面。祁晓心混入连升客栈，借送鱼之机下药。她用毒之术巧妙，将两种不同药物分别下在菜中及酒中，若分开来并无异样，同时服下便是极厉害的迷药。以银针检验的差役自然检不出什么，却未料到石无功与石无过并不在房中，却躲在这马车之中冒充囚犯。祁晓心行事精细，下手之前先到车边听听动静，因听到车中呼吸之声不止一人，这才确信车中确是威扬镖局之人，却万没想到这不同的呼吸之声居然全是石无过一人发出。
　　石无过弯腰钻出马车，笑吟吟地道：“从未听闻自在山庄与威扬镖局有甚交情，却不知三位当家至此有何贵干？”他钻出马车的动作不紧不慢，身形移动之间全无破绽。祁晓心有心趁机出手，却只是找不到机会。
　　展白一手扶住了修文，冷笑道：“自在山庄与威扬镖局也无什么交情，只是不知威扬镖局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案子，要解往蜀西大牢？”他方才到了最后一辆马车边，却陡然发觉其中寂静如死，全无呼吸之声，显然根本无人在内，登时省悟，眼见祁晓心出手去掀帘子，连忙出声示警。但他亦未想到第一辆马车中只有石无过一人，石无功却躲在第二辆车内，趁修文见祁晓心遇险分心之时突然出手。虽是展白及时发了两枚铁鹰爪，修文肩上仍是中了一剑，一时间右手无法动弹。展白心知情势不妙，一面发话，一面已将腰间飞抓握在手中。
　　石无功冷冷道：“威扬镖局犯了什么案子，岂容你等查问！自在山庄意图劫囚，难道是有心与朝廷作对？”
　　修文肩上中剑，疼痛难当。石无功下手毒辣，本是刺胸前死穴，被展白的铁鹰爪震偏，他也的有独到之处，居然借势转刺修文肩头关节，幸得修文轻功不错退得快，筋脉未被挑断，但关节中剑，却是格外疼痛。只是他硬气之极，一面自行止血，一面冷笑道：“朝廷？拿朝廷来吓唬自在山庄的人，只怕是用错了威风！”
　　石无过也暗中皱了皱眉，心道石无功真是不会说话。自在山庄素来不伏官府管辖，抬出朝廷来压他们，果然是用错了地方。但他面上神情全然不变，微笑道：“威扬镖局监守自盗，吞没官镖，自然是大罪。只是威扬镖局何时与自在岭攀上了交情，在下可实是不知。”
　　祁晓心听他有问有答，却翻来覆去只是重复一句话，心中一动，陡然发觉空气中似有一丝淡淡香气。这一丝香气极似青草汁液，在这夜色中本不引人注意，但祁晓心自己也是用毒的行家，登时便嗅了出来，大惊呼道：“二哥，快闭气！”一语未了，石无过轻笑道：“只怕来不及了！”陡然间剑光一闪，疾如毒蛇，祁晓心胸前七处穴道均在他剑花笼罩之下。
　　展白右臂一振，飞抓疾飞而出，直取石无过颈侧。石无功嘿地冷笑一声，长剑一挑，已指到展白眼前，但他不是攻展白，而是刺行动不便的修文。
　　展白怒道：“卑鄙！”扶着修文的左手一抖，三枚铁鹰爪飞射而出，比石无功剑势更快。石无功若不收势挡架，不等刺中修文，便要被铁鹰爪钉中胸膛。
　　石无功嘿嘿冷笑，突然侧扑而出，剑势急转，叮叮两声展白的两柄飞抓被他剑尖一挑，登时失了准头，发出的三枚铁鹰爪也落了空。石无过剑光如电，已经到了祁晓心胸前。
　　这一下石无功声东击西，趁展白分心去护修文之时，已替石无过扫清了后患。眼见展白再出手已是不及，突然一条黑黝黝的绳子蛇一般蹿了出来，险险卷在石无过剑上。也不知这绳子是什么质地，看来毫不起眼，但以石无过剑锋之利，竟也斩不断它。只这么顿得一顿，祁晓心整个人斜飞出去，半空中双手齐挥，一蓬粉色烟雾爆了开来。石无过也不敢大意，急忙闭住呼吸后退一步，这一剑自然也落了空。
　　以绳子卷住石无过剑锋的自然是修文。只是他右臂受伤，左手到底不便。石无过剑势回扫，修文只觉手腕一紧，自己的家伙把握不住，登时被石无过带出手去。石无过将剑举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原来是天蚕丝鞭，怪道割不断它。”
　　祁晓心虽是躲过这一剑，却在方才出声提示展白闭气之进自己吸入了一口香气，落下地来只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她以心智著称，武功却大不如展白，吸入一口香气，便是摇摇欲坠，急忙掏出怀中的解毒丹吞下。她自制的解毒丹本是功效不凡，此时服下去却并无多大作用，心知此毒非同小可，不知展白是否也吸入毒香，心中立时大急。
　　石无过眼看着她吞服解药，却并不出手拦阻，反而好整以暇地笑道：“久闻女诸葛善用毒解毒，不知这蜀中唐门秘制的‘天街小雨’，十当家看来效用如何？”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唐门的“天街小雨”便是因如雨后青草的淡淡香气而得名，中毒者一时虽死不了，一身功力却势必被化去，且时间愈久，便愈是痛苦，最终呼吸困难，窒息而亡。当下展白一听这天街小雨四字，登时色变，忍不住便转头向祁晓心望去。
　　展白方自一动，眼神尚未完全转至祁晓心处，石无功石无过二人已齐齐出剑。两人师出同门，心意相通，双剑划出两道弧线，颤动之间已将展白与修文二人全部圈在其中。这一剑疾如闪电，并还蕴着几重变化，以展白的轻功虽是可以避开，但若想将修文也带出却是万万不能。展白自然不能将修文一人扔下，一咬牙，两柄飞抓激射而出，竟不去格挡二石的剑，直取二人面门。这一下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二石若不收剑，自然可将展修二人毙于剑下，但自己面门之上挨上这么一抓，却也不妙。
　　石无功剑到一半，突然收回。剑势圆转毫无生涩之感，叮叮两声将两柄飞抓挑开。石无过的剑却毫不停顿，径自刺出。展白大叫一声，挟着修文冲天而起，自石无功那边逸出了剑圈。石无过剑过之处，带起一溜血箭。展白腰间已被染红，但他身形却略不停顿，跃到祁晓心处，一手挽住了她腰，疾掠而起。石无功喝叱一声，紧随而起。展白双手各挽一人，双肘一震，飞抓倒飞回来，已抓向石无功背门，逼得他不得不先回剑自救。展白足尖在地上一点，如同大鸟一般掠向院门。陡然间背后寒气袭人，石无过的剑无声无息已到了背心。展白几乎已能感觉到剑尖入肉的刺痛，突然猛一回头：“叱！”含在口中的一枚铁鹰爪喷了出来，打向石无过眉心。
　　这一下大出石无过意料。本来他剑尖已刺入展白后背，再向前送上一两寸便可要了展白的性命，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极近，殊不料这优势此时反成了累赘。展白的铁鹰爪份量甚重，用口喷出本不能远，但此时石无过与他只不过三尺许，这一下若是打在脸上，不死也要重伤。
　　石无过长相颇为俊美，自是十分爱惜，何况面门乃是要处，怎肯让他打到，疾忙收剑格挡，铁鹰爪当一声倒飞出去，竟比来势更急。展白携着两人，自不如平时灵便，更无暇躲避，居然就硬挨了一下。铁鹰爪扑一声入肉溅血，展白头也不回，只向前急掠。石无过正想再追，墙外猛然一声大喝，轰一声半面墙倒了下来。石无过只怕有什么暗算，急忙挥剑防身。
　　墙外之人乃是田武。本来他轻功不佳，展白要他在外警戒，故而石无过还真不知逍遥山庄来了四人。他听了打斗之声赶来，恰好展白携着祁修二人逃出，当下一拳打在墙上。他内功深厚，这一拳下去砖石乱飞，声势惊人。石无过也是太过爱惜自己，只怕中了暗算，一时间尘土飞扬中也不敢追赶。待尘埃落定，自在岭诸人已然无影无踪。
　　石无功追上来道：“追！”
　　石无过哼了一声：“不必了。自在岭该不是我们要找的。”
　　石无功收了剑，道：“这倒奇了。自在岭与威扬镖局素无交情，听说还曾劫过威扬镖局的镖，现下怎的会来救人，难道也知道些什么？”他素来对石无过言听计从，石无过既说不追，他也就收了剑。
　　石无过凉凉地笑了笑：“只怕未必。展白此人不好名利，却重义气，今番前来，只怕是那铁手将军傅行之请来的救兵。”
　　石无功讶然道：“傅行之不是镇边大将军府的人么？怎会与自在岭有甚交情？”
　　石无过哼了一声道：“大将军府与自在岭并存滇南，却是两虎不斗，难道不可疑么？此时且不必说这许多，倒是傅行之，既请了人来劫囚，自己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