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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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顺五岁这年，进了致远镖局。
这一年是农历庚子年、清光绪二十六年。要让后人来说，历史上的一九〇〇年是不太平的一年。北京城里义和团闹得沸反盈天，晋中壶口一带黄河泛滥。五岁的安顺被娘亲搁在一口大缸里飘在水上逃难。还没缸高的小娃儿巴住缸沿，盯着趴在门板上的娘跟他一块儿顺水飘。刚开始眼珠子瞪得老大，慢慢地困了眼皮子一打架，再睁眼时没了娘的影子。
安顺呆了半晌，想明白娘去哪儿之前已经哭开了。逃难时少了这个没了那个是寻常事，人人忙着逃生，没人有功夫理一个小娃娃。安顺哭累了就睡，黑天白夜睡了不知道多久，缸壁“砰”一声响，蹭到岸了。有个一起逃黄水的好心人把安顺从缸里拎出来，对他说，孩子，你娘给水卷走啦。
安顺三岁时没了爹。如今娘也不见了。
逃难的人群沿着黄土官道缓慢前行，黑鸦鸦一线仿似迁徙的蚁群。天气酷热，活下来的人暗自庆幸远离了黄水、不必受严寒折磨，眼下只需要忍饥捱饿。荒野里络绎不绝响起的哭叫多半出自饥肠辘辘的孩子，哄劝声于是就安抚说：“再走几步就到镇上了。到了镇上娘给你买糖葫芦吃。”幸存者的乐观使人觉得市镇似乎就在几里地之外，只有逃过难有经验的老人才知道：他们庆幸得还太早。
两三天后，依旧不见人烟。又过了一天，陆陆续续有人倒下。
通常这些人一倒下，就救不起来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难民赶不及到达最近的村镇就会大批死亡，死于饥饿，死于疲累，死于大水之后常见的疫症。
烈日下，道路两旁的尸体散发出恶臭。人们没有力气掩埋同伴，甚至没有精力去多瞧他们几眼。安顺缀在队伍尾端，左手攥着个被狼啃了一半的兔脑壳，右手牵在一只比他大出半掌的手里。牵着他的大孩子名叫金喜，跟安顺同村，七八岁的年纪个头已经窜得老高，在刘家屯是出了名的孩儿王。
还没被大水淹没的时候，刘家屯有三四十户人家，十几个孩子，俨然一座村镇。十几个孩子拉帮结派，小的是一伙，大的是一帮，小的大的只服一个人：刘金喜。抽陀螺、看蚂蚁搬家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斗蛐蛐儿、骑竹马打假仗则是大孩子们热衷的游戏。金喜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又跟谁都不是一伙，抽陀螺抽得花样百出不算，每回打假仗还总命令一个孩子趴下给他当马，他就骑着这人扮的“马”把别家孩子打得鼻青眼肿屁滚尿流。
安顺的娘说金喜是“生坏胚子”，不准安顺跟着他瞎胡闹，所以安顺只好一个人蹲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好几回，金喜翻到墙头上使眼色撺掇安顺溜出去玩，安顺都没敢。
金喜是在好心人要把安顺带走时，突然出现的。
“放下！给爷们把人放下！”
这一嗓子把“好心人”的脚步喊住了。那人把安顺放到地上，回头一看，乐了。“好威风个爷们，还穿的开裆裤吧？”
“小爷图个凉快！你管得着吗？！爪子放开了，别碰我弟！”
那人一副不相信的声气。“他是你弟弟？是你弟怎么逃难时不在一块儿？”
安顺给那人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金喜做了什么。只听见金喜极其响亮地吸溜了一声鼻涕，随后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起来：“哎！哎——我说你这小孩！把石头放下...放...”话音未落，“哎哟！”了一声。安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看见那人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出去老远，转瞬跑了个没影。
金喜把剩下的半拉砖头朝旁边一丢，就手在裤腿上擦一擦泥，走过来掏出个糠菜疙瘩递给安顺。安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他娘口中的“生坏胚子”把教训的话说得语重心长：“小顺儿，别见人就跟人跑。这世上坏人可多着呢，小心把你卖去饭铺剁了当包子馅儿。”
安顺饿坏了，听说包子没觉得害怕，反而骨碌一声先咽了口唾沫。
金喜拉着安顺，半大小子牵着个小娃儿。两个小屁孩儿跟着饥饿的人群走得踉踉跄跄。离开河岸走了约莫有四五天，安顺走不动了。最后一个糠菜疙瘩早在前一天中午就给掰成两瓣偷偷吃完了。饥饿让人人都练出了一双鹰眼，两束亮得不正常的目光只朝眼前的一个点上聚焦，见了吃的就发绿。
最先引起众人注意的是三尺高的黄烟。
一冬一春都不见一滴雨，老天把大半年的雨水全攢到夏天一股脑儿给了。雨水太多，害得黄河崩了口。黄土官道先教逃荒的踩酥了，又叫逃黄水的踏起一地尘烟。是人是畜，还没到跟前，土黄色的尘烟就替来人报了信。
逃难的人们站住了，金喜背着安顺也站住了。滚滚黄烟里先冲出一匹枣红马，漂亮健硕，率领着身后一大片急促的蹄声。马上的人跟牲口一样精神抖擞，粗长的一根黑辫子盘在脖颈里，骑马不是庄稼汉骑法，跟金喜看过的骑马人都不太一样。金喜看傻了眼，安顺被疾驰过去的马风呛了一嘴巴的土。逃难的人里有个被土匪绑过票，一眼瞥见对方腰际鼓鼓囊囊的好像揣着家伙，颤声道：
“土、土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