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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七章 ...

  •   第七章
      那天怎么看也不象一个杀人的日子,因为天是那么蓝,便如清澈见底的湖水般坦荡,而白云便是漂浮在水上一朵一朵圣洁的白莲。昨日的大雨,洗尽了空气中的血腥,湿润的水气扑在脸上,舒适无比,连风里都带着股甜美畅快的味道。
      傅学贤为首,东殿诸人来到天王府前的西华门大街,正欲穿过大影壁来到天父台下,却见蒙得恩率领一众文官早已在此等候。他们都是手无寸铁,但身边的地上却有一小堆兵刃杂乱无章的摆放着。
      傅善祥自昨日淋雨,受了些风寒,因此头晕脚软,但她还是夹杂在一众东殿女官中坚持着来了。说也奇怪,傅善祥突然感到蒙得恩的目光似乎向她所在的方向一瞟,而当她回望的时候,他的眼光却迅速的移开了。傅善祥隐约看见,蒙得恩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查觉的微笑。她的心突然不安起来,但随即天王令人信服的容貌在眼前浮起。“我可真是……”傅善祥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
      “傅大人请留步!”蒙得恩紧走两步,拦住东殿众人,“在天王府前必须解下武器!”他的脸上洋溢着亲热和善的笑容,但语气中的坚持却是不容置疑的。
      “为什么让我们解除武器?”东殿众人的声音都不由得抬高了几分,眼睛也瞪了起来。蒙得恩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用容忍的眼光在那些人身上一扫,然后他看着傅学贤,表情相当无辜。
      “傅大人,他们不懂,你还不明白吗?”蒙得恩的语气甚至带着点亲昵的责备了。
      傅善祥急忙跑过来:“傅大人,这可是天王府前!”她急着替蒙得恩说话,根本没有顾忌自己的身体,跑过来时已是心浮气短,但她兀自咬着牙坚持着不倒下。
      傅学贤看了她一眼,不禁暗自替她担心,只见傅善祥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似乎一碰就要倒下。幸好傅善祥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红色风帽,倒也给她的两颊映上了几分虚假的红色。
      “傅大人,北王燕王已经绑缚在天父台前,我以我身家性命担保,他们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都已经放下了兵刃!”蒙得恩说的郑重无比,他随即指着照壁前那一小堆兵刃给东殿人看,证明着北燕两殿是懂规矩的。
      “各位兄弟,天王府前,万万不可放肆!”傅学贤说着,第一个走到北燕人马解剑之处。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当”的一声,扔在上面。傅学贤即刻回头,目光坚持的望着手下。
      “解剑!”他命令着,声音虽不高,却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服从的气魄。
      傅善祥第一个把贴身藏着的精钢匕首抽了出来,那是东王生前送给她的礼物,曾经在钟万信的非礼下捍卫过她的贞操。所以她万分不舍,却只能把剑鞘留下。
      匕首在阳光下夺目的一闪,“当”的一声砍在一堆兵刃之上。那确是削铁如泥的宝刃无疑,众人都见到它流星般划下,顷刻间便斩断了下方的几柄刀剑。
      东殿众人在他们的带动下纷纷解剑了,天王府前,寒光凛凛的兵器迅速的堆积成一座小山。兵刃层叠如雪,清脆的碰撞声响遏浮云。
      人群中只有翊天侯刘绍廷暗中留了一个心眼,他趁着众人解剑的混乱,把腰中佩戴的武器藏在怀里。那是美国柯尔特枪械公司1854年制造的M1847型左轮手枪,也是东王生前亲手从身上摘下来赐给他的礼物。
      “蒙大人,可以了吗?”傅学贤见众人都已解除了武器,便沉声向蒙得恩询问。
      “不敢,小弟只是秉公处理此事,大人们请!”蒙得恩脸上的笑容异常真诚,他在头前带路,引领着众人向金碧辉煌的天王府走去。
      几千东殿战士脚步整齐,竟然如一人般行进出军旅般庄严的步伐。穿过大照壁,天父台高峻挺立,两边各自新起了一幢大屋,却是以前所无。蒙得恩随即向傅学贤等人解释,这是天王特地差冬官又正丞相宾福寿率典木匠营连夜搭建的,为的是一会刑杖北燕完毕,可以使得东殿众人在此处歇息,以便等待随之而来的天王圣旨。
      “天王思考的真周到!”傅学贤为这种完美的安排赞了一句。
      天父台下的景象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因为被要求解剑而略微困惑,然而见到此情此景,这些人便全部把心放下。只见天父台下面赫然跪着两个人,正是北王和燕王。他们身负大罪,所以不能穿戴定制的袍服。北王燕王均以蓝布裹头,一身白色的囚衣,脖子上则套着锁链。他们两人在一群身穿红黄二色袍服的东殿人涌动下显得格外素净。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此刻众人都是手无寸铁,只有呼喝着围将过去,冲着北王和燕王辱骂。
      北王低下头,倒也不是为了理亏,却是避免自己的目光与那群愤怒的人们对视,因为他眼中的怒火也不下于他们的。
      自从他杀了东王,便再不想在任何人面前低下头颅了。如今他不得不依从天王的计谋再次韬晦。于是北王不便把喷涌着怒火的眼睛暴露在众人面前。他低下头,揾怒的低吼,如野兽在扑猎前的咆哮。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众人愤怒的骂声里,谁都以为他低垂下头是因为忏悔。
      燕王抬头观望,来自四面八方的怒吼声把他淹没。他模仿着北王低下头,一切有天王和北王在前面。
      辱骂声,痛斥声,哭喊声便如潮水般在北王身边滚动,汗水一滴一滴从他头顶滴落,瞬间便被地上的青砖吸进去了。北王强烈的思念着行刑前交给许宗扬保管的眼镜,他知道自己又在害怕了。四兄,为何你死了却还是阴魂不散。对,杀了他们,杀了东孽全家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杀,只有东孽余党血流成河,天京才能获得血泊中真正的太平。
      他不觉抬起了头,独目如利剑般锐利着杀气。那些围着他辱骂的人都愣了一下,声音在一瞬间竟然定住了。
      正在这时,优雅美貌的天王府女承宣官出来宣布行刑,恰到好处的为他们解了围。她身穿锦袍,双手捧着一个硕大的彩盆,彩盆上则放置着一只贴满金箔的箱子,箱子的两边,各装饰着一只金黄色的蟠龙。
      众人一齐下跪,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箱子,都知道箱子里面放置的便是天王的圣旨。那,即将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命运。
      不久,女承宣取出圣旨宣读,她的声音流利悦耳,远远的传播到广场的末端,传到每一个跪听者的耳中。
      东殿人凝重的脸色随着女承宣流畅的语音渐渐变得轻松,天王的处置真的是很公道,就是连最心存疑虑的人也挑剔不出瑕疵。尤其圣旨以天父之命让他们官复原职,再没有比这种安排更令人满意的了。
      女承宣宣读完毕,“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在广场上沸腾。天王的仁慈和宽恕令在场的每一位东殿人都感激涕零。
      “二兄处置英明,小弟知错,愿受责罚!”北王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洪亮着,压倒了场上的喧嚣,不愧“雷师”的称号。
      燕王,跪在北王的身旁,看了同谋一眼,一字一顿的学舌。
      东殿人都闭上了嘴,爬起来纷纷退后。他们在沉默中冷眼观看。北王刚才尖利的眼光让他们不由得都有了几分警惕。韦昌辉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莽撞了,但接下去的表演一定要让他们满意。
      “啪,啪,啪--”接连不断的刑杖声音响了起来,东殿众人听在耳中,能清楚的感觉到行刑者并未手下留情。
      他们举目望去,渐渐看见殷红的血从白色的囚衣下面渗了出来,切实有力的刑杖击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蒙得恩摆出主人的姿态,仿佛是在一场巨大的宴会上,把两具血肉横飞的躯体当作美味佳肴,罗列在众人面前。行刑的场面血肉横飞,让东殿人真的挑剔不出什么。
      尽管身上疼痛难耐,受刑的两个人却都咬着牙没有吭声。北王在心里默默的数着刑杖的数目,并竭力维持着身体在如雨般的击打下一动不动。
      刑杖突然折断了,行刑者毫不犹豫又拿出了备用的棍子。就在这时,许宗扬突然扑到了北王的身上,“住手,不能再打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泪水也在脸上纵横。带着咸味的水滴落在伤口上,北王的后背轻微的抽搐。
      “滚开,本王杀戮过多,受二兄惩戒,就是在棍棒下丧生,也是咎由自取。”北王猛然抬起头,湛蓝的天空刺得他完好的眼睛眯了一下,北王的心中有那么一刻留恋,但他马上记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便昂首用洪亮有力的声音说道:“天亚爷,儿臣知错,求天亚爷再降更重的惩罚下来!”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在广场之上,那充满忏悔的声音,就连距离最远的东殿人也能完全听清。
      东殿人满意了,北王脸上痛不欲生的表情配着他失明的左眼愈发让人感动。他后悔了呀,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北王是那样悔不当初,他们又何必非要他的命不可?毕竟,他和他们都是天父的臣民和儿女。
      “许大人,你来行刑!”北王独目中的光凛冽无比,许宗扬不由得退了一步。蒙得恩急忙上前,夺过行刑者手中的棍子塞到许宗扬手中。“北王,你真是太能干了!”他感佩不已的想着。
      刑杖握在手中,几乎是发烫的。许宗扬看见北王的眼睛看着他,从怒火勃发转为哀求。他和他交汇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许宗扬终于知道怎么作了。
      在东殿人的眼中,北王完全是一副隐忍的,屈服的,忏悔的表情。木杖击打在□□上,发出迟涩的,令人窒息的声音。受刑人因为疼痛颤抖着,带出了铁链微弱的响声。
      “天亚爷,儿臣知错了!”北王终于一声声的叫了起来。
      燕王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学舌。
      东殿人放松了警惕。毕竟他们曾相当长的时间都在并肩作战。就是在金田村他们起义的时候,这群从未握过刀剑的农夫得到的第一批武器也是来自北王家的后塘。
      “不能再打了!”不知谁第一个小声的在人群深处嘀咕。
      刘绍廷向声音发出的位置盯去,然而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却在东殿人中此起彼伏。
      “不能再打北王了,燕王也不能再打了!”
      很多人从刘绍廷身边穿过,他们走到刑台上,用自己的双手承接着许宗扬毫不留情击打下来的刑杖。最后,甚至傅学贤也过去了。
      刘绍廷愤怒的双眼渐渐被迷惘取代,与此同时,北王在刑杖的疼痛中低下头笑了。不过,他的确是不用这样小心的,因为即使有人看见,也不过会以为是他的嘴角因疼痛升起的抽搐罢了!
      这场漫长的,血腥的闹剧终于结束了。
      许宗扬扔了刑杖,急忙过来扶起北王,他的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北王想推开他自己走,却是浑身无力。东殿众人看着北王和燕王脚步虚浮的被部下搀扶,艰难地离开天父台下。同情如野草在心头萌生,就连执意主张不能便宜了北王的刘绍廷也感到这样的一个结局也勉强能令他接受。
      “傅大人,请诸位到左右两边新搭的大屋中先歇息片刻,卑职去请天王的旨意,安置诸位日后的去向!”蒙得恩看行刑完毕,便走近傅学贤身边,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在大屋中有桌椅茶水,你们先呆在那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傅学贤点点头,因为蒙得恩的语气是那样的正常,与往日全无半点差别。他真的一点也没有起疑心,便率领着手下的几千人进入了天王府前新盖的大屋。
      也许是因为屋子宽敞,所以即便是四面的高处只开了几个狭小的窗户也不显得阴暗。观刑站累了的众人纷纷分男女两排坐下,难得天王还给他们准备了茶水和茶心(点心),真的是太周到了。
      傅学贤看了一眼女官中端坐的傅善祥,想走过去劝她先回去歇着。因为她瞧上去是那样的虚弱,脸色也苍白的吓人。所有的人都纷纷进入了屋子,并坐好了,他们等待着天王的诏书给他们的未来做出妥善安排。屋子中变得拥挤起来,傅学贤一时不太容易走过去。就在这时,大门猛然被关住了。
      “砰--”那声音突兀无比,似乎在宣告着一个杀伐的号子。随后,火药包从狭小的窗户里被扔了进来。
      “怎么回事?”
      “天王呢?”
      “救命!”
      “啊!”
      他们的疑问和伤员痛苦的哀号一同被爆炸巨大的声浪淹没了。因为猝不及防,那些经验丰富的战士都开始慌乱,便如炸营般哄然而起,并自相践踏起来。
      傅善祥猛然站起来,她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怎么会这样?”她喊着。
      她的喊声提醒了身边慌作一团的女官,她们围过来,对她怒目而视,一个女官反手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贱人,是你出卖我们!”
      她的话提醒了大家,她们开始揪她的头发。傅善祥头上漂亮的红风帽掉在地上,随即被几只赤着的脚践踏得不成样子。
      “你和天王北王联合起来骗我们!”
      傅善祥感到眼前金星在纷乱的跳跃着,头脑疼得到了极点,反而麻木了:“不,一定是北王的奸谋,不会是天王!”她虚弱无力的争辩。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射进了她的胸膛,那来自刘绍廷的左轮手枪。
      在她的眼中,是腾起的血雾,如浪花般飞溅。同伴狰狞着扭曲着的容颜向她压迫下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太丑恶了。
      鲜润的血液从口中喷出,涂红了她无色的嘴唇。天堂的大门在她眼前徐徐敞开,傅善祥分明看见东王侍立在天父身边。
      天父黑袍金冠,容颜生的与天王一般无二。天父与天王一样,都是英武慈祥,对芸芸众生充满悲悯。
      “带我走吧!”她嘶哑的喊着。傅善祥最后握紧了胸口的衣服,那里揣着东王送给她的剑鞘。
      “臭娘们!”亲眼见到傅善祥咽下最后一口气,刘绍廷解气的说着。混乱的环境已经侵蚀了他的头脑,他完全没有想到傅善祥在这场骗局中也是无辜的。刘绍廷想穿过人群挤到门口用手枪射击,然而他并未成功。发狂了的人在狭小的空间中拥挤跑动,谁都想向出口奔去。他被拥挤的人们搡在地上,无数只赤裸的脚随即践踏上去。他紧握着那支屋中人仅有的武器,在死亡的前夕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傅善祥和刘绍廷都死了。然而死亡和屠杀还在继续。有人死于火药的爆炸,但更多的是在自己人惊慌失措的践踏和拥挤中丧命的。
      傅学贤竭力的喊着,他想着平息身边的惊炸,然而疯了一样的人都不理会他被巨大嘈杂声压挤得微弱的嘶叫。他们的双目赤红,都在争先恐后的向门的方向挤着,甚至不惜在火药包爆炸前,便用光秃秃的指甲撕扯着同伴的皮肉。
      只有杀死同伴,自己才能活着。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在死亡前选择了自私的本能。
      傅学贤的心中一阵冰冷,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建在天王府前的大屋便是东殿人马最后的葬身之地了。
      天父,你怎么会纵容你的儿女如此自相残杀?他向天质问,然而没有神灵回答他。因为众人都向前面拥挤,大屋的后方反而空了下来。在血肉满地的断裂肢体中,一条折断了的上臂出现在他的视野,手中还握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那是刚刚死去的刘绍廷的胳膊。傅学贤把手枪取下,抵住自己的头。
      在东殿人撕扯怒骂夹杂着爆炸声的喧嚣中,枪声异常无力的响了。竟然没有使得任何活着的人惊觉。
      大屋之外,天父台高峻肃立,象征着上帝无上的权威。蒙得恩肃立在北王身边,看着他不顾身体的虚弱,指挥手下一百多人屠杀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兄弟。北王的号令声沉着响亮,远远的传播在天王府前的广场上。
      “北王真是将才,”蒙得恩暗暗的佩服着,“以前,他多受东王压制,还真的是不显。不过,”他随即把头转到苍蓝色的青天,“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照以前的惯例,天王又该写诗了吧!”他想着,确信天王一定又会因为天气晴朗而兴起雅兴作诗,用来训导天王府的娘娘们遵守礼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诗情到天上”?他记不清“直引诗情到碧宵”的句子,便微笑着把目光投到戴着大黑晶眼镜的北王身上, “好好给天王干吧,他才真是一位总领全局的王者呢!”

      天王府前屠杀进行的时候,远在城西的翼王府平静而祥和。爆炸声和东殿人垂死前的惨叫因为距离太远而丝毫不能被人听闻,便是械斗了许多天的旱西门也变得静悄悄的。昨日的大雨,洗尽了几日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和腐肉的气味。晶莹剔透的雨珠浇在花园中的树叶和果实之上。正是天凉好个秋。七名翼王娘们都领着孩子来到院子里漫步,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静谧。
      容秀飞跑而来,她迫不及待的告诉了黄蕙卿刚刚听到的好消息。
      “真的吗?”
      “是!”容秀郑重的点了点头,“刚才,我在府前看见东殿人都组成了牵线阵,排着队往天王府那儿去了!我还看见了傅簿书,是她告诉我的。”想起傅善祥虚弱无力的病态,容秀不禁眉头微蹙,但她很快便被听到的好消息鼓舞,表情也随之变得明快:“天王下了诏旨,东王谋逆,已由天父震怒捉回天上。所有大罪,全是他一人之过,其余部下既往不咎。”
      “太好了!”黄蕙卿不由得沉思着点了点头。这几天,天京城的上空仿佛一下子黑了。自从北王杀死东王之后,往昔的太平便被屠杀和悖乱取代。东王曾经用铁腕控制的治安土崩瓦解,甚至设有许多参护守卫的翼王府也开始不太平。宵小和强盗仿佛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但如果仔细察看,却能发现他们还是以前天京的那帮顺服的臣民。
      作为一个从金田起义便加入□□的女子,黄蕙卿自有一份细腻而复杂的心思不愿让这次屠杀再继续下去。然而,她也不希望在东王死后,用以血还血的方式处死滥杀无辜的北王。那样只会令事态扩大,不可收拾。他们曾经很早就并肩对抗清妖,自有一份在战火中磨练出的情谊。而且,他还是阿正的干爹呢!
      “有天王的诏旨,一切就会慢慢变好的!”黄蕙卿微笑了一下,“天王出面,杖责北王。东殿人虽然不满,但既然有了天王既往不咎的承诺,他们也会以大局为重。毕竟,江南大营兵马的残部还在离天京不远的丹阳。”
      “不过,北王这次的确是太过分了一些,虽然他奉的是天王的诏书,而且,东王也是真的要谋朝篡位!但他的儿女妻室却都是无辜的!”容秀想起胡氏的死,至今还不能释然。她亲眼见到东王府从繁华如锦的宫殿一夜间变成野狗出没的废墟,那种惨状,不能不令人同情。
      黄蕙卿想起历朝历代造反夷灭九族的惯例,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曾经见证过首义诸王间的友谊,那种胜似骨肉的情分让她很长时间都认为他们会跟以往任何朝代的开国者不同。他们是即使打下天下,也是会共富贵的。
      千言万语无言以对,不由化为一声长叹。
      “只希望所有的灾难都到此为止,天京城再无自己人之间的仇杀!”她沉重的说着。
      容秀听闻,也不觉沉默。几天前,胡氏的尸体被送交翼王府,轻舟跑来,脸上痛不欲生的表情还在她的眼前浮现,那真是人间至为凄惨的情形。然而,天王的诏旨是及时而正确的,再怎么说,也不能为了复仇再处死北王吧。如此一来只会令事态扩大化,而让环饲在□□周围的敌人有机可乘。
      “哦,对了,李妹子怎么样了?”黄惠卿问,她提起的李妹子便是李以文的女儿李好。几天前,她在东王府前因为看到满目的尸体,受了惊吓,跑回家便开始发了高烧。
      “还是躺在家,不时说着胡话,我昨天才看了的。只可惜,李国医也让……”容秀没再敢说下去,因为□□最好的国医李俊良也死于这几日的屠杀。她回忆起李妙满脸通红,神志不清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要是以前,她或许会在内心深处嘲笑李好的胆小,但从东王府的血泊中回来,她自己也吓坏了。
      “妈妈,我要石榴!”翼嗣君已经在院子里摇摇摆摆的跑了一会了。他追了一阵放养的鸡鸭,但那些被他惊跑的家禽,可比胖胖的翼嗣君速度快多了。追累了的翼嗣君坐在石榴树下的青石上,火红的石榴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跳起来够了一会,但胖嘟嘟的手臂只能摸到自己的头顶。于是,他大声叫起来,向母亲求助。
      黄蕙卿走过去,伸手把那个最大的石榴摘下来,放在儿子怀里。翼嗣君笑的吸着气赞叹,眉眼都挤到了一堆。他紧紧的把那个大大的红色果实抱在怀里,宝贝的不得了。就在这时,翼金开始哭了,而翼金的母亲李氏坐在一旁,转着明亮的眼珠笑。她肆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神态显得非常态快乐。
      黄蕙卿回头望了一眼,便略知了原委。于是,她用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说着翼金的母亲李氏:“你怎么又在逗孩子了?”
      虽然做了母亲,但李氏性情却和她的年龄一致,都是不大的孩子。以前她在金陵的家中也是被娇养着的。她刚才拿着一块糕饼放在女儿嘴边,等她张开嘴,伸长脖子去吃的时候就移开,如此几次,终于气得小小的翼金哭了起来。她以前也老是这么捉弄孩子,简直分不出她和孩子究竟谁更大。
      “城里快要太平了,我一时禁不住心里高兴!”李氏低头忍笑辩解,她看见女儿的肚子被气得鼓了起来,更是忍不住好笑。黄蕙卿虽然是正室,但一向脾气温和,所以她们几个副王娘虽然对她尊敬,却都不怕她。
      黄蕙卿不由叹了口气,提醒着她:“东王才刚刚过去!”她知道她们都是从东王府过来的。虽然是东王赐给翼王的礼物,但无论如何,她们都在东王府呆过,而且是东王才成就了她们和翼王的缘分,李氏怎么也不该在东王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表现出这样的快乐来。
      “姐姐,”李氏抬起头,很是诧异的望了她一眼:“东王过去了?”她其实只是年轻贪玩,却并不蠢笨,当即把话的下半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咽到了肚子。李氏低头一笑,顺便给女儿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的这种迟到的关心却让小姑娘更觉得委屈,撅着嘴把母亲的手推开。
      “九千岁真是可惜,那么大的王府,一夜间说毁了就毁了。不过,说句实话,黄姑娘的娘倒是真可怜!”钱氏急忙上前打圆场,她提到轻舟母亲胡氏时语气中的同情非常真诚,与说起东王的敷衍口气截然不同。
      “是呀!”翼王的侧室们纷纷围上来附和,她们都不由叹息着胡氏的红颜薄命,就连李氏也侧过头,擦去了眼中不由涌出的眼泪。四下里顿时静了起来,除了远处鸡鸭的鸣叫,便只有小翼金嘤嘤的哭泣。
      翼嗣君走了过来,非常郑重的把红艳艳的石榴放在妹妹的怀里。他抽了一口气,有点舍不得,但他是哥哥,怎么着也得让着妹妹才行。
      小姑娘看见,马上破涕为笑了。小哥哥看着妹妹笑,也拍着手笑了起来。比起三个愣头愣脑的弟弟,翼嗣君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妹妹。小小的翼金生的酷似母亲,如果长大,肯定又会是一名江南风格的美女,只是两条眉毛如出鞘的刀锋般斜飞在鬓角,带着几分父亲英气的影子。
      小翼金真是高兴坏了,她下意识的把手放到嘴里吮吸起来。
      “妈妈,她吃手!”翼嗣君立刻大义凛然的揭发了妹妹。几名刚刚被局势搞的有些沮丧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黄蕙卿摸了摸儿子的头,兄妹间这种纯洁的友爱竟让她心中无由的升起一丝辛酸。早在起义之初,首义王之间的兄弟情义也不是如此毫无猜忌的吗?不过,她随之欣慰,有了天王主持大局,一切都该过去了。正想着,突见一名参护急着从前殿方向跑了过来,他心中肯定是极为惊恐,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竟然被一块凸出地面,很显眼的石头绊倒了。
      “王娘,不好了!天王府,天王府前……”他急忙爬起来惊慌失措的喊着。
      翼王娘们都很惊讶,她们没有想到一向沉稳的参护黄益得会这样慌张,所以都是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容秀冷眼旁观,惊觉的发现,黄益得身穿依翼殿礼制订做的黄缎背心上迸溅着几点血迹。因为恰巧溅上去的位置在背心镶嵌的蓝边之上,所以有些不宜察觉。
      “黄益得!”黄蕙卿的语气严厉起来,“一切到前殿再说!”她随之扫了一眼吓坏了的翼王娘们,温言安慰:“妹妹们现在园子里呆着,一切有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着那些女孩子们的表情变得宽慰起来,转身预行时不禁微微一叹。
      “陈承宣,你跟我一起过来!”

      “真的?”听完黄益得的陈述,黄蕙卿和容秀对视一眼,都是惊讶的超出了想像。
      “真的,”那个七尺高的男子声音惶惑无比,带着几分丧家之犬的哭腔,“小卑职刚从天王府过来。那时候,杀戮已经结束了。卑职亲眼见到,北殿和燕殿的人打开朝房,把东殿人的尸体搬出来清理。那些人,”他脸面不由自主的抽搐着,“那些人的尸体是一块一块的,全都看不出模样了!”
      “不可能的,我在早上才刚见到他们,而且天王,天王亲口说是要赦免他们的!”容秀跳起来,大声的质问,竟然问的让那个高个子的参护也怀疑起自己的亲眼所见。他本来去天王府前也是想看看东北两方握手言和的。
      “我应该没有看错,”他惘然的说着,“他们都红了眼,还要过来杀我,幸亏六千岁开了口。他说,你们看错了,那人穿的黄缎背心明明是蓝边,应该是翼殿的人,不要错杀!”
      “好了!”黄蕙卿摆摆手,“备马,我要出去一趟!”她沉声的说着。
      “王娘!”惊讶的叫声来自黄益得,语调极为惶惑。
      “王娘!”惊讶的叫声来自容秀,却是隐约带着几分赞佩和喜悦。她暗暗猜到,黄蕙卿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放任□□大乱不管的。
      “我也去!”容秀认真的说着。
      黄蕙卿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感动,却不忍让她柔弱的肩膀与自己一同承受血雨腥风。“你在这儿等着!”她见容秀又是关心又是着急的神态,补充了一句:“妹妹你不要去了,我去找北王劝他不要再杀,有些话当着妹妹的面恐怕不方便说!”
      黄蕙卿的言辞如愿以偿的劝回了容秀。现在她便在翼殿的正殿,等待黄蕙卿归来。然而,直到傍晚,黄蕙卿依然没有出现。
      鼻子异常敏感的被刺激了一下,容秀皱着眉抬头嗅着,是血的气味。已经被昨天大雨冲洗的无影无踪的血腥气味,又出现了。血的气味在她身边萦绕,细微尖峭,似乎从她每一个毛孔都钻了进去。容秀用双手抱住肩膀,虽然是温度适宜的初秋,却让人感到冬天似乎提早来了。
      容秀走出正殿,这种味道愈发浓重。殿外,迎接她的是乌鸦的叫声,自从东王死后,天京城这种啮噬腐肉的鸟儿便多了起来。它们盘旋在晴朗的天空,难听的嘶叫着。
      容秀站在空荡荡的庭园,西边天空的云便如从人体中涌出的鲜血,渐渐的凝固黯淡。天晚了,整个天京城笼罩在一片死气里。陪伴她的,只有乌鸦一声一声暗哑的嘶叫。鸟儿之间的消息,传播的非常快。现在,就连丹阳处的乌鸦也赶着往天京飞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中的□□一向是带着光晕出现的,现在,那些光晕渐渐消失,被光晕掩盖的天堂竟然连通着地狱。容秀发现,梦想破灭的感觉真的如同心肺被撕裂般疼痛。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暖色,是身穿黄马褂的翼参护们提着灯笼护送着翼王娘黄蕙卿回来了。
      “王娘,”容秀急忙迎了上去想询问经过。她见黄蕙卿一脸压抑不住的悲伤,顿时语塞。
      “我没有见到北王,天王也见不到。但明天,”黄蕙卿的眼睛在疲惫的神色中亮了起来,“我还会去找北王,找天王。□□成了这个样子,我就算身为女子,也要管上一管!”
      容秀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在黄蕙卿面前落泪,便开口道别。她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黄蕙卿打发翼参护回去,心中又一次陷入了疑惑。事实上,这种疑惑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大概,是从太平军攻破武昌,东王下令,为众位首义王选妃的时候便开始了。
      “妈妈!”黄蕙卿急忙回过头,只见翼王的副王娘李氏抱着翼嗣君走了过来。孩子从出生便没有跟她分开过,而今日却几乎有大半天没有见到母亲了。
      黄蕙卿急忙抱过孩子。翼嗣君委屈坏了,脸上还挂着泪珠。他用双手紧紧的搂着母亲的脖子,力气非常的大,几乎让黄蕙卿喘不过气来了。
      “好了,好了。”李氏歪着头,笑嘻嘻的看了看母子二人,“你妈妈回来了,可不能再哭!”她说完,便也跟黄蕙卿告别,说是要回去看女儿。
      黄蕙卿看着她苗条轻盈的身影子消失在暮色里,周围的景致渐渐在视线中模糊。耳畔传来远处巷子里野狗的叫声。自从东王府被平为废墟之后,每到夜晚,便有野狗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在东王府曾经的繁华上出没。
      黄蕙卿心中升起了一丝寒意,她急忙抱着孩子向寝室走去。白日里寻访北王的情形突然出现在眼前。
      “正军师大人不见任何人!”说话阻挡黄蕙卿的是曾经跟着北王谦和卑微的随从,以前见到她总是非常恭敬,如今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他们的脸上带着几分骄傲,与以前东殿人面容上那份倨傲极其类似。
      北王现在不好见了,便是天王传诏,他也往往因为杀人的公务缠身而不能前往。而且,黄蕙卿想,韦昌辉还没有被天王封为正军师呢!她想去天王府前击鼓,但街道上层层戒严,便是翼王娘也不得前行。
      “亚达,”黄蕙卿紧紧抱着儿子,在心中呼唤着自己的丈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的泪水涔涔而下。翼嗣君惊讶极了,因为他从来也不知道妈妈和他一样也会哭。他拍打着母亲的脸颊,拼命的叫着“妈妈!”黄蕙卿急忙回过神,作为翼王的妻子,她是没有权力流泪的。黄蕙卿看着儿子,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明天妈妈还要出去呢!阿正乖,在家和姨娘们一起呆着!”她温言的对翼嗣君说道。

      从次日起,北王府的士兵把朝天宫一带戒严,每家每户都要依照门牌逐一核对人口。如果有可疑或为东王府做过事的人,便会不问情由立即斩首示众。
      血腥的气味再次弥漫了整个天京,这次屠杀卷土重来,比之前扩大了百倍,而与东王府临近的翼王府无疑是感受最深的。黄蕙卿看到,最后,连一向明快爱笑的李氏也紧闭了双唇,她时不时看着天空,露出一副惶惑和恐惧来。大人们的悲哀感染了孩子,四名小小的翼嗣君和妹妹偷偷的玩耍着,如果声音大了些,总要被他们的母亲呵斥。
      容秀无法在戒备森严下出府,只有一直陪着他们。她在一旁观看,为孩子们沮丧的表情难过了片刻。然而,烧焦□□的气味很快便飘过来了。翼王府的四周,经常能看到突兀着冒起的浓烟。那是北殿人在烧房子?她无暇顾及小孩子们了。
      便在这种血雨腥风中,黄蕙卿还是费力的外出了几次,然而她根本没有资格见到现在天京城位高权重的北王,也更无法穿越重重戒备的关卡,走到天王府击鼓面圣。
      “怎么样,怎么样?”黄蕙卿回来,迎接她的照例只有容秀。这几天,如果黄蕙卿外出,她就在翼王府替她看孩子。现在正是深夜子时,别的王娘们都已经熬不住困倦睡觉去了。
      黄蕙卿摇摇头,她选择了晚上出去正是想趁着天京城警备薄弱,然而,她还是不能见到天王和北王。当她踏着一弯凄清的残月回来,只感到街道上黑黢黢的,每一脚都似乎踩在地狱的血泊当中。夜深了,所以乌鸦们都歇着去了,巷子里多的是野狗。它们伏在暗处,睁着绿莹莹的眼睛研究着她。
      天京城变成了魑魅魍魉的世界,以前亲热熟识的北殿人都变得认不出来了。他们张口闭口“正军师大人”,一副正气凛然,决不徇私的样子,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至今,天王的诏旨还没有真正加封北王他们口述中的头衔。
      堂子大街上,树立着一排竹竿,而每一条竹竿上则高挑着一颗人头。为了警示世人,即使在深夜,人头的上方也用灯笼照着。在惨淡的光线下,黄蕙卿认出了大部分面孔。而为首的,便是被江南大营深深忌惮的朝阳门守将陈桂堂。他曾经被东王因张继庚案市恩,又与东殿人一同跪祭过东王的人头,北王自然不能容下他。他死了之后,经他手以佛朗机炮改制的九子连环炮不久便损坏了。不过,江南大营既然已经从天京城外移除,自然无人过问修复的事宜。
      所有的人头都是死不瞑目,牙关紧咬。他们是否不甘心死在自己人手上,黄蕙卿无从得知,唯有站在淡淡腐肉的气味中为他们祈祷。然而,对死了的人,祈祷真的有用吗?
      黄蕙卿回到翼王府门口,正欲进府,就在这时,一个人飞也似的逃过来。她的身后,是追击的小队。
      “王娘救命!”她长跪在黄蕙卿身边。因为恐惧,此人已经忘记了□□的礼制,捣蒜般的磕起头来。那“砰,砰”的声音在深夜中沉闷的响着。
      黄蕙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群士兵呼啸着追了过来。为了捉住这个女子,他们出动的人数还真的不少呢。
      “东孽,东孽余党!”他们叫着围上,每人眼中都有一份嗜血的狂热。就连为首头目身边跟着的小童也一样。
      “住手!”黄蕙卿认出了跪着的女人,也认出这一小队追赶女子的头目乃是北殿参护杨得顺。他,黄蕙卿回忆,杨得顺以前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呀!“杨大人,她是周大妹,是广西就入教的老人,绝对不是东孽!”
      杨得顺张狂的笑了笑:“王娘,这话,你也就是在这说说!如果被不是像我一样知道王娘的人听见了,恐怕是要把王娘当东党治罪的!”他说完向身边的小童使了个眼色。那小童跳跃着过来,速度之快,手法之准确都令人叹为观止。他手中的刀砍到了周大妹的后颈,温热的鲜血涌出,顿时染红了黄蕙卿的脚面。
      黄蕙卿退了一步,不敢致信的看着这一群欢呼着上帝名字庆祝胜利的人们。他们很多是她认识的,以前都忠厚而恪尽职守,现在却全部疯了。
      “公子真是好手段!”身边的大人纷纷夸赞。那小童拎着带血的刀,扬着带着十足稚气的脸蛋得意洋洋。他澄澈的眼睛转到杨得顺身上,声音是未变声前男孩子的稚嫩干净:“干爹,我干得还行吧?”
      “不怪,”杨得顺走过去,摸摸小童用红巾裹着的头顶,“好儿子,比你爹强!”
      黄蕙卿冷眼观看,几乎要作呕。这些人,他们的残忍和专治本来都是该用来对付清妖的呀!
      “放肆!”侍卫在黄蕙卿身边的翼参护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开口呵斥。
      黄蕙卿摆手,制止了部下可能火并的行为。人已经在来不及防范的情况下死了,她还能说什么?在这些疯狂的人们之上自有一双控制着他们心中邪恶的双手。要劝服指挥一切的天王和北王,才是必要的。她看着凶手们扔下尸体,得意洋洋的离开,只有吩咐手下人尽量给周大妹安排一个符合□□制度的葬礼。
      “死了快一万人了!”黄蕙卿忍不住把最新的坏消息透露给容秀,“我真是无能,还是不能见到天王和北王。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容秀悚然,她看见黄蕙卿努力压制住疲惫,勉力的露出一个笑容:“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我还有这条命!”
      不知怎么,黄蕙卿这句宽慰的话让容秀的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她转过头,偷偷擦去眼角的一滴眼泪,这些日子,天京城变得太冷了,只有在黄蕙卿的身边才能感到些许暖意。
      “孩子怎么样?”
      容秀突然察觉,便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轻声。两人轻手轻脚的走到屋子后面的小床边,小小的翼嗣君躺在上面,身体呈一个“大”字的形状。他睡得可真是香呢!
      两个人都不觉微笑起来。
      “蕙卿!”
      容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久违了的翼王快步走进来。是他,真的是翼王,即使一年多没有见面,他还是如天神般威武凛然,令人不敢逼视。他回来了。容秀哭着笑了起来,□□终于有做主的人了。
      “亚达,”黄蕙卿走上一步,却立即止住了步子。她看见了翼王身后的张遂谋和曾锦谦。他们都和翼王一样,均是神色凝重,表情肃然。现在,可不是他们夫妻二人叙旧的时候。
      “你回来就好!”她喃喃的说着。
      “府中只有你这里的灯亮着,我就过来看看!”翼王看着妻子,即便是在柔和的烛光下,也感到她容颜憔悴,美貌不如往昔。他不由得心疼,感到自己常年在外,把家中的一切都架在她的肩头,真的亏欠了妻子。
      “六千岁已经知道城里发生的一切了,他才刚刚见过天王!”曾锦谦解释:“倒是北王,一时间无暇来天王府商议。不过翼王回来的消息已经通知了他,北王派人说即刻便来翼王府!”曾锦谦说着,神色间有那么一点宽释,然而翼王和张遂谋却依旧表情沉重。
      翼王张望着这间他和黄蕙卿曾经共有的寝室,一年多没有回来,屋中的陈设还是没变,变的只是增添了几分凌乱的温馨,大概是因为孩子的关系,蕙卿可一向是干净而利索的。他低下头,发现所有墙壁低处的彩画间隙内,全部绘满了小孩子的涂鸦,是他的儿子画的吗?他和自己小时候还真是很像呢。
      翼王嘴角刚毅的线条不由得略微柔和了一些。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壁画上一只低头喝水的羔羊,眼睛上竟然被绘制出一只大大的黑眼镜。翼王心中一凛。
      “唉,阿正他总是乱画,说过他几次,后来,我也就随着他了。”妻子的声音空蒙的传来,翼王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小的木剑。那是他在征战的闲暇中亲手雕刻的。
      “这是给孩子的玩具,你先收好!”
      黄蕙卿嗔怪的望了他一眼,“你这个当爹的,阿正还这么小,不怕枪呀剑呀的碰着他?”不过,她还是郑重的接过。那柄小木剑做工相当精致,显然下了工夫。他有一年多的时间给儿子雕琢呢!
      “男孩子就要闯荡一些!”翼王不以为然,他随即在屋内巡视,终于发现了小床上熟睡着的翼嗣君。
      那是翼王第一次见到儿子,也是最后一次见到。
      翼嗣君平躺在床上,还是呈“大”字睡着。他的睫毛非常的长,鼻子也异常挺翘,所以,翼嗣君虽然肤色黝黑,却还是个极为俊俏的孩子。
      “他现在有二十八斤了!”黄蕙卿在翼王身边悄声说着,带着份母亲的骄傲。“一会你看看门框上,还有量他个子的刻线,差一点就三尺了呢!”她感到,丈夫出征在外,能把儿子养得这样胖壮,也算对得起他了。
      翼王伸出指尖,在儿子娇嫩的脸蛋上触摸。他唯恐自己拿惯刀剑的手粗砺,所以下手非常轻柔,然而柔滑的,带有弹性的肌肤还是给他的手指以阻力。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指间传递,震颤了他的全身。虽然从未体验过,却让翼王的心胸几乎爆炸。
      那是血脉与共的联系吗?他的儿子,而且,是他和他所爱的女人生下的。翼王伏下身子,想再仔细端详一下儿子的模样。谁知道恰巧这个时候,翼嗣君“啪”的翻了个身。他两根胖胖的胳膊摊开,趴在床上,小屁股却高高的撅了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翼王急忙回过身,把手指放在嘴唇前方,示意随从轻一些。这一刻,他有说不出的怜惜那个孩子。
      “我把孩子叫醒,怎么样?”黄蕙卿低声的说着,她的心中起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是不详的征兆,仿佛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丈夫一样。
      “千万不要!”翼王着急的说着,“让他睡吧!”他盯着儿子趴睡的身姿,脸上爱恋横溢,那种表情使他脸部一向刚硬的线条变得柔和无比。
      脚步声传来,在深夜极为明显。翼王急忙向屋外迎去,他的步子非常轻,生怕来人惊动了沉睡中的儿子。
      “六千岁来访,现在前殿!”黄蕙卿在屋内听到外面的参护禀报。
      “知道了!”翼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黄蕙卿叹了口气,她知道丈夫又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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