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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五章 ...

  •   第五章
      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稀疏如鬼火样的星光,那黑沉沉的天低得仿佛要压了下来。虽是深夜,空气中却翻滚着闷热,连风都是热呼呼的。长江之上,二百余艘帆船连成一阵船队,向下游急驰。为了隐蔽行踪,所以一色征帆俱已在黄昏时分换成深色,行进中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此时,虽是顺风顺水,划船的勇士却丝毫不肯省力,只见木桨翻飞,水花被激得四处飞溅,但这腾起的水花也是黑色的。
      为首之船乃是一艘快蟹,舱门的布帘一挑,北王快步走上甲板。为了隐匿行踪,他的身上并未穿着定制的袍服,而是一身黑衣。一眼望去,星光下只有一张青白的脸露在外面,竟如鬼魅一般。看到他出现在九江一带的长江水面,相信驻扎在江西瑞州府外的清军都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北王几天前还在城内指挥战局,并亲率六千人马,猛扑新到瑞州准备攻城的江军部队。北王的奇袭使江军不敌溃散,幸亏湘军往来驰救才幸免全部被歼。
      北王走的很快,急促的步子让人不由得猜测到他心头焦躁,然而船面的颠簸让他及时放慢了这种并不审慎的步伐。身后的帆船中有清脆的笑闹声传过来,并隐约夹杂着歌声。正是那首“破了锣,倒了塔,杀了马,飞了凤,徒留一个也无用。”的军谣。北王借机猛然站住,眉头重重的拧了起来。
      “是充当先锋的童子们,”许宗扬跟过来解释,他高大的身躯便如半截黑塔,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小孩子们,总是有些不妥当。”
      快蟹后面船队,装运着北王从江西带来的三千精兵。其中有一百名童子兵,最大的年龄也不超过十四岁。因为他们稚嫩的嘴唇尚未充分品尝过生命美酒的甘醇,所以比大人更加无畏生死,杀起人来也更加无所顾忌。北王带他们前来,正是想借助这种天真无邪的凶残达成自己的愿望。
      看着北王眉头紧锁,许宗扬高声叫道:“曾大人!”他喊的是北殿参护曾亨典,“快划小艇过去,叫他们闭嘴!”
      曾亨典急忙领命,让人从快蟹上系下小船。
      “曾大人!”北王在轻声叫着他,曾亨典回过头,诧异的发现了北王眼中难得一见的温柔之色。
      “好生跟那些孩子说话,不要吓坏了他们!”
      曾亨典点头,坐小舟而去。过了一会,后面的船便静悄悄的了。北王吁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船头。此时夏天已经过去,但也许是因为今年江南大旱的缘故,即便是深夜时分,空气却依旧闷热黏稠。北王接了一点江水拍在脸上,想借此缓解心头的焦躁。
      许宗扬跟着过来,坐在他的旁边。离的进了,尽管星光稀疏黯淡,北王脸上的疲惫及压制的恐惧却还是暴露在他的眼中。他和北王一同从江西瑞州开拔,同舟共济,所以清楚的知道北王是如何在舱中辗转反侧。算起来,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过了。
      北王竭力向船行进的方向凝望,但夜色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便如前途渺茫,他和这三千心腹兵将都是生死未卜。
      北王自接到天王密诏便立即从江西起身,但他这三千人马比起东王在天京的势力来说毕竟微不足道。江西瑞州至天京近千里的路途,虽是竭力赶路,但他奉密诏的消息是否已经泄漏出去,不得而知。“天父下凡”虽是虚假,韦昌辉也不相信天父会把自己诛杨的秘密告诉杨秀清,但东王的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却绝对毫无疑问。
      杨秀清的阴狠他自是再清楚不过。北王能想像得出事情暴露后自己的下场。是五马分尸,还是点天灯?想到这里,密密麻麻的汗爬满了他的全身,就如点天灯时火焰微弱的舔舐。极度的恐惧从他的眼神中流露,北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死不足惜,但他死了之后,他的全族又该如何?他们当初跟着他毁家抒难,离开富饶平和的金田村,为的可不是要看到他身败名裂的。
      北王看了一眼身边的心腹,对他勉强的一笑,突然说道:“我在害怕!”
      许宗扬浑身一震,急忙低声劝慰:“殿下,咱们奉的是天王的密诏,讨缴杨贼光明正大!而且殿下也能借此出一口以前的恶气,正是一举两得。”
      “光明正大?”北王微微冷笑,“杨贼自从把我们北翼燕三王派遣出去,天京便是他的天下。即便是有天王密诏在身,也非得秘密偷袭不可!这么一来,今后的事谁又能说清。”他没有说下去,但北王本能的认为,如果事情败露,天王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推出去。洪秀全那封字迹粗鄙凌乱的血诏被他贴身收藏着,自打第一眼看见,他便判断出是天王的亲笔无疑,但如果他落入杨秀清之手,天王会不会推托,说是密诏是他韦昌辉的伪造?
      他的目光透过九江,向武昌的方向遥望。亲弟弟韦俊便困守在城中,而翼王也在城外督军欲解武昌城围,战势据说相当的激烈。不知道翼王是否和自己一样也接到了密诏。据送密诏的使臣说,同样的密诏天王也派人给翼王送去了。那么,接到密诏后,翼王又将如何做呢?当初翼王在城外虽是做出了拥戴天王的意思,但人心叵测,杨秀清对他一向倚重,焉知他又不是对自己敷衍。
      “殿下,今年还未下过一场雨,军中都传说是因为杨秀清倒行逆施。这上天也预示着杨贼不得人心,此去天京,大事一定能够成功!”许宗扬编了几句谎话,这些言辞却也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他把谣言中“倒行逆施”的主角从咸丰换为了东王而已。
      “但愿如此!”北王轻声的说。
      水声在船舷边响起来,曾亨典坐着小船回来了。他爬上快蟹,到北王跟前复命,不禁笑着把刚刚看到的情形说给二人听。
      “这些小鬼,刚刚不唱了,却又在船舱中比起各个王的大小来了。卑职走的时候,听一个孩子在说:‘他是北王,六千岁,比翼王五千岁还大呢!’”
      北王眉宇间的抑郁之色舒展了几分,那些孩子都是他在江西收来,才两个月的工夫,便已经训练成为最好的杀手,而且对他忠心耿耿。其中,有几名还被他收为了义子呢。北王随即打发走了曾亨典。船头又重新剩下了二人。
      “殿下,□□的未来都寄托在殿下身上,殿下一定要定住呀!”许宗扬心头忐忑,他实在是不想见到一个如此的北王。他跟随北王,一直不离不弃,为的还不是等着他有一天能扬眉吐气,奋发图强,并取代飞扬跋扈的东王成为□□军师?
      在同谋期冀的目光中,北王的表情渐渐变得阴狠坚毅。不错,杀清妖也是杀,杀叛逆也是杀。他坚信自己将要杀的人是和武昌城下弟弟所对付的清妖一样该死的。北王微笑起来,容颜也因为心中的平静变得正气凛然。为了诛杨,北王冒着被湘军强大水师伏击的危险,选择了最快的水路。他已经从瑞州两军交战的前方离开,便再不能回头。如今之计,也只有杀死杨秀清这一个办法了。
      “许大人放心,本王自然不会放过杨贼!”在他充满自信的微笑中,许宗扬的表情欣慰起来。
      “殿下,您到舱中睡会?卑职为你守着外头。”他殷勤的询问。
      北王点点头,站起身来向舱中走去,尽管疲累,他的脚步却异常沉稳。北王迫切的感到,即将面对的杀戮需要良好的睡眠。
      北王在入舱前,突然回首凝望九江,叹息着说道:“江西可真是个好地方!”北王自从入天京之后,便一直在杨秀清的手下小心谨慎的做事,直到被放入江西才始得一展宏图。翼王上半年在江西经略,各地无不归顺依附。民心所向,皆以太平天国为正朔。他在江西虽然呆了才不过短短两个月,却如鱼得水,实在是他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如果没有这道密诏,他应该是能在江西大干一番的。

      北王把目光从九江方向收回,俯身钻入了黑洞洞的船舱。他这是生命中最后一次遥望江西。船队行驶得飞快,倏忽间,九江便沉在身后的夜色之中了。

      容秀是在睡梦中笑醒的。
      “轻舟,我梦见陈玉成了!”她坐起来兴奋的向身边嚷道。看到空空的床榻,容秀突然一怔,然后抱着枕头失笑。因为她的好友早已嫁出去了。自从轻舟的丈夫陈玉成回丹阳督战,江氏也跟着她搬到了佐天侯衙。朝天宫的房子空了下来,容秀不想一个人居住,现在又回到了翼王府。
      容秀刚才梦见陈玉成在给轻舟做饭,也就是上次轻舟提到的那次分担家务。他做好了便在桌子旁等待轻舟,脸上还挂着几分羞涩的笑意。
      一会,轻舟回来了,她洗了手过来,发现饭菜已经盛好在碗里了。轻舟拿起碗筷,突然讶异的说:“为什么只盛了一个碗,你吃过了?”
      陈玉成摇了摇头,脸略微红了一下:“我等你吃完了再吃,那样就可以少刷一个碗!”
      这虽然是个梦,内容却来自白日里轻舟跟她的谈论,所以是完全真实的。
      容秀一直在笑,笑的她感到出嫁也并不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了。许宗扬的粗眉大眼在她眼前飘过,居然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她随即想起来,那天轻舟来翼王府,与她和翼王的众位王娘杂坐在一起,轻舟的脸红了红,轻轻在黄蕙卿的耳边说了几句。
      “不妨事,你已经嫁了人,慢慢就会好了?”黄蕙卿笑着说道。
      “什么事儿?”容秀傻乎乎的问。
      屋中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笑的容秀莫名其妙。她的胳膊疼了一下,原来是让轻舟悄悄拧的。
      黄蕙卿忍着笑:“陈妹妹,你先出去,你还是个姑娘,不能听!”
      “干什么?凭什么我没有出嫁就不能听!”容秀撅起嘴,不服气的想着。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炮声。
      炮声听起来是来自城里,而且距离并不远,继之便是喊杀的声音。因为在深夜,所以显得格外清晰。容秀披衣而起,快步走到院子中。只见东王府的方向腾起了火光。
      “九千岁又在闹什么?”容秀狐疑着想。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那耀眼的火焰绝对与几个月前庆祝胜利时候的烟花不是同一兴致。
      翼王府中也有很多人如容秀一般出来观看了,他们望着东王府的方向,都是满面疑惑。江南大营已经从天京城外拔去。难道,是清妖进城偷袭。
      有人开始惊慌起来,他们慌张的情绪顿时传染了众人。就在这时,黄蕙卿抱着翼嗣君从后院走出,她镇定的态度使众人略略心安。
      “把大门守好!准备武器!”她的声音低沉笃定,府中的人都开始行动起来,也因为忙碌暂时压制了恐惧的心思。容秀安下心来,她分明记忆起,月前才听到江南大营统帅向荣的死讯。照这么说,清妖是不会这么快打过来的。
      “谁愿意去东王府那里打探一下?”黄蕙卿问。
      “卑职愿去!”好几个声音响了起来,其中,这些自报奋勇的人中也有着容秀。
      黄蕙卿眼光一扫,最后把目光定在一位男性参护身上。
      “有劳李大人了!”她微笑着说。
      交待完一切,黄蕙卿安然的站在院子中。她必须在这时候表示出镇定,以便安定合府上下的人心。但其实,黄蕙卿心中也在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却有了几分最坏的估计。自从大破江南大营之后,她居住在城中,自然知道东王飞扬跋扈,处处进逼天王的种种行为。他以小故把天王国兄洪仁达囚禁在东牢及逼封万岁都是不久前的事情。黄蕙卿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一阵呼噜声响了起来,黄蕙卿一怔,随即发现那声音来自怀中的翼嗣君。他被母亲抱出来的时候,正在睡觉,现在也没有醒过来。翼嗣君的头搭在母亲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正歪着嘴幸福的吐泡泡。黄蕙卿看看儿子,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韦昌辉右手拎着杨秀清的人头从东王府的九重天府中慢慢的走出来,每一脚踩过,足下都感到漂浮而不确定。复仇的快意在他胸中激荡,却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强烈。比起害怕,他本以为杀了东王便能消除的害怕,快感竟然是微不足道的。
      “殿下,你的眼睛?”许宗扬在身边探问。
      “不妨事!”韦昌辉抬起左手,在脸上擦拭了一下。手背上随即沾满了血,却不是杨秀清的。东王不愧曾经身经百战,临死前的一击的确是惊人,但用一只眼睛换来杨秀清的一条命,怎么算也值得了。
      “殿下,你拿着擦擦!”许宗扬急忙从贴身处摸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在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微微恍惚了一下。因为这方手帕是他从江西饶州买回来准备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上面绣了鸳鸯戏水,绣工十分精良。
      北王接过来,顺手在脸上擦了擦。手帕上随即沾满了鲜血,他便把那方手帕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从杨秀清脖子上流下的血在身边“滴嗒”的响着,有些像西洋的钟表,提醒着他即刻出去处置诛杨后的一切。
      血腥的味道在身边弥漫,夹杂着硝烟的热气扑面而来。北王微微奇怪的想,以前,在战场上,他也并不是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但为何今天却如此浓重,令人窒息?难道,是因为它来自曾经的兄弟?
      北王加快了步子。他闭上右眼,眨动着左眼向前看去,视野里一片漆黑。北王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了身体。垂死之人的惨叫声接连传来,杀死这些在睡梦中的勇士再容易不过了。东王的地位使他们高枕无忧,因此守卫虽多,却都放松了警惕。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作为东嗣君家庭教师的陈承瑢居然是北王内应,他先是拿着天王的诏旨偷开城门,再偷开东王府放三千名凶手入内,掀开了天京之变的大幕。
      陈承瑢之前某些举动的蛛丝马迹也曾露在东王眼中,他不惜以天父下凡告诫他和燕王:“秦日纲帮妖,陈承瑢帮妖,放煷(火)烧朕城了矣,未有救矣。”但东王假扮成天父时口中提及的妖却是清军,他们要是胆敢作乱,就是帮助清廷毁坏□□大业。东王哪里提防得到曾经与他同为天父儿子的北王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卧榻边上,对他刺出致命的一刀。
      伴随着惨叫声响起来的也有小孩子轻快透明的笑声,那是韦昌辉带来的一百名童子兵。只有他们才会怀着天真无邪的快乐杀人,而北王三千兵马中的其他人,杀人的时候却都是沉默的。
      多宝楼“扑扑”的烧了起来,对映着身后九重天府腾起的火光。紫霞坞的方向也起了大火,繁华一时的东王府在杀声中沦陷为地狱。北王沾满血污的脸在浓烟和烈焰中明灭着,他转动着右眼察看着一切。左眼处则疼到了脑髓里,北王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一只眼睛是废了。
      陈承瑢自外廷迎了上来,他是浴血得来的出身,看了北王的伤势也并不以为意,而是急走上去询问:“殿下,杨贼的守卫已经全部歼灭,请问他的家眷该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一个小孩子哭喊着从九重天府中跑了出来,他光着双脚,白皙的足底沾满了尘土。这个小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生的肖似东王,却比东王看上去要清雅俊秀的多。北王认出他就是东王的长子东嗣君。于是,笑容如阴影般覆盖在北王被血迹玷污的脸上,他一向英俊的容貌顿时扭曲了起来。
      “师傅,六千岁!”看见陈承瑢和北王,东嗣君自以为安全了,便破涕为笑的跑了过来。他身上的袍服已经沾满了尘土和黑烟,但依东王制绣出的八条金龙却在烟火中明灭。北王的脸渐渐阴郁了下来,他手中的人头同样以忧虑的眼光看着自己飞蛾扑火般跑过来的儿子。父王的脸隐在暗处,东嗣君并没有发现。在他的视野里,只看见了值得信任的昌叔和师傅,而且,燕王纲叔也从外面走过来了。
      陈承瑢笑了一下,快步迎上,他伸出一只胳膊,单手提起了东嗣君。
      “秦大人,你来杀?”他的身子转向着从前方参护厅、承宣厅方向快步走来的秦日纲,客气的询问。燕王手中握着一柄沾满血污的宝剑,剑的锋刃都卷曲了。
      秦日纲微微皱了皱眉,他杀人如草,从来不含糊,但对小孩子下手,却有些于心不忍。
      “师傅!”东嗣君惊惧的叫着,几乎认为自己是在作着一场噩梦。陈承瑢在东王府一向以老好人的形象出现,东嗣君及一众弟弟都以捉弄他为乐事。比起严厉的东王,他们情感上要对他更为亲近。陈承瑢也是好脾气极了,他会帮他们在功课上欺瞒东王。因此,他们都把他看成是自己人。
      这时候,一同前往东王府杀人的天王代表,天驸马钟万信已经从东牢里救出了洪仁达,他们在侍卫的护送下,相互搀扶着走过来,都是对四周传来的杀声心惊胆寒。
      “要不国兄或是天驸马来杀?”陈承瑢笑着说道,口气中居然带着几分戏谑。他手上加重了几分的力气,把孩子惊恐的脸对准洪仁达和钟万信。
      “不用了,”钟万信青白着脸色退后了一步,他强忍着因血腥味道引起的胃部不适,而洪仁达,已经跑到角落里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陈承瑢轻蔑的笑了笑,然后冲着台阶的棱角把东嗣君丟了过去。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血汩汩的顺着白玉台阶流淌,火光明灭中,鲜红的血液便如一条黑蛇蜿蜒而下。
      “很好,”北王满意的夸赞了一句。他随即说道:“东孽的儿女全部一个不留。至于他的妻妾,生子的,有孕的都杀了。如果是被东孽霸占,没有生育过的女子,若是不反抗,也就放了她们好了。咱们奉诏讨逆,杀的都应该是生妖之人,万万不能滥杀无辜。”
      陈承瑢点头称是,他与北王和秦日纲都把杀气腾腾的目光投向四处火起的东王府。
      “六,”钟万信才吐出一个字,北王的独目立刻敏感的转了过来,阴沉的眼光让天驸马急忙把代表着首义王座次的“六千岁”吞到了肚子里。他定了定神,战战兢兢的说道:“殿下,天王已经拟好了讨伐东孽罪行的诏旨,请让卑职把东孽的人头带回去,好一起悬挂在天王府外的照壁!”他假公济私的说着,洪仁达也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随声附和。他们害怕极了,都是急于想离开这个弥漫着硝烟和烈火的地狱。
      北王握着东王头发的手紧了紧,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份不舍,仿佛感到东王的头颅是他此刻的护身符一般。他举起人头,拿在眼前细细察看。很长的时间,他都必须在这尊头颅前俯首帖耳,如今,终于得以平视了。
      “四兄,别来无恙!”
      东王的独目半开半阖,阴沉的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讥诮。北王本以为斩下这尊头颅后便能重新获得心头的宁静,但为何,当他凝视着东王失去生命的眼睛,心头的恐惧和失落却依旧挥之不去。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后悔,感到自己实在应该等到翼王回来后再动手的。北王重重的把人头扔了出去,东王的脑袋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拿去!”北王抽出腰中的佩刀,向东王府深处走去。恐惧又一次强烈的占据了他的身心。看来,他只有杀人了。只有杀人才能逐走如同附骨之疽跟随着他的惧怕。北王没有回顾,所以并未看到东王的头颅最后停在院子正中,向他离去的方向似笑非笑的凝视,嘴角的讥诮更加深刻了。

      黄蕙卿没有派容秀出去打探东王府的消息,这让她颇有些不服气。容秀在天京住了三年,业已习惯了天京城良好的治安。东王府方向的火光和喊杀声持续了一夜,在黎明时分变得鸦鹊无声。直到天色渐亮,翼参护也没有回来。容秀眼见得黄蕙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敢再去请命,便偷偷的从王府后门溜了出来。
      容秀才走了不到一会,便感觉不对了。现在天才刚刚见亮,街上的人流却比平日最多的正午还增加了一倍不止,而且这些人的神色和表情都与往常不同。容秀诧异的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面明显呈现着的贪婪和欲望。也有人用猥亵的眼光向她望着,这种情形在昨天,则是完全不能想像的。
      不过,那令人生厌的目光也只是一瞥,因为行人的步伐都非常急促。容秀看出,他们行进的方向是东王府。她抬起头,也向东王府的位置望去,突然感到那里比平常仿佛少了点什么。
      “陈妹子,也去东逆的府上发财?”
      容秀猛然回头,一眼瞧见楚十九妹的脸。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幸灾乐祸,竟然让容秀看见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妹子,你在翼王府当差,肯定早就知道了吧!”楚十九妹走过去拉着容秀的手,让她也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知道什么?”容秀迷惘的问,她环视着左右,越来越感到心中不安。
      “吓,那个姓杨的,原来是逆贼呀!”楚十九妹盯了一眼容秀,从她疑惑的表情中推测她是真的不知道,便得意洋洋的把听来的传言在她面前炫耀:“天王府贴出了告示,说是杨贼谋反。东孽的人头据说也挂在那里。现在东逆府上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大家都说那儿有金山银山呢!”
      “楚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容秀的头脑剧烈的混乱起来。她拉住楚十九妹的手当街站住,迫切的想问个明白。
      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从楚十九妹的眼中流露,虽然克制,却依旧深刻。在她看来,容秀停下就是在阻挡她发财,真的是太讨厌了。
      “东逆造反,已经让北王杀了!妹妹,”她佯笑了一下,那种笑容明显带着几分秦淮河烟花女的虚假,“赶紧去吧,晚了,就发不了财了。”
      楚十九妹挣开被容秀拉着的手,游鱼一般的挤到人群深处去了。后面的人拼命向前涌动,间或有几声不满容秀停在当街挡路的骂声。她身不由己的向前走去。容秀心想,一切到了东王府就真相大白了。
      突然间,她察觉出东王府的位置上少了什么。望楼,是望楼不见了。

      过了东王府的照壁,容秀一眼便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望楼。它木制的架子全部烧成了焦炭,有些地方还冒着细白的火苗并伴随着发出爆炸时轻微的碎裂声。前来发财的人齐声欢叫,踩着两扇倒塌的大门一拥而入。容秀因为吃惊不觉停住,她的身体打了个旋,被人流挤到一边。等她定下神再看时,发现东王府外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以前用以裱糊墙壁的黄缎被烟火薰的破损而肮脏,而且横在地上的两扇门板上,原有的龙凤铜画也已经让人挖去了。
      东王府真的是出大事了。北王杀了东王?天,虽然韦昌辉五马分尸了哥哥韦滨之后,容秀立刻本能的感到不对,并判断出他最终不会善罢甘休。但她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北王不是以“宣慰使”的身份去江西了吗?在大破江南大营后的这两个月里,容秀已经和天京城所有的人一样,对城内外一览无余的太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她还和黄蕙卿等人结伴去了两次孝陵卫,以前江南大营的所在之地游玩。
      那个权倾一时,富贵荣华覆盖天京的东王难道就这么死了?他也会死吗?容秀和城里很多人一样,是背过《天父下凡诏书》的,自然知道东王是天父的代言人。那么,他之前为何没有得到天父的警示?容秀怔怔的想着,原来,一个人的生命居然会这么容易的逝去,即使神灵的庇佑也无法左右生死。
      在他死后,天父再也没有光顾过人间,是他与凡尘之间往来的通道被截断了呢,还是因为伤痛诸位爱子的仇杀,因此无颜再来?
      容秀对东王没有什么感情,也谈不上悲痛。但他的王娘胡氏呢?还有轻舟的那两个弟弟,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会怎么样?
      容秀恍恍惚惚的进了大门,火药味、血腥味、烧焦的人肉味伴随着闷热滚滚而来,熏得容秀倒退一步,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她举手擦拭,在她的耳边,浮起一种庞大的喧嚣声,类似苍蝇的族群在“嗡嗡”的歌唱。那是拾荒者的语声,他们在东王府的废墟上翻检着,不时为了财物的归属口角厮斗。
      容秀的视力终于恢复,她揉揉眼睛,眼前的情形几乎要让她震惊的坐在地上。她是多次来过东王府的,就在十几天前,这里还是亭台楼阁鳞次皆比,笑语和人声充斥其中。那时候,她听说天王终于从深宫中出来了,并亲自驾临东王府,便火烧火燎的跑去看热闹。
      黄蕙卿当时抱着儿子跟她在一起,看她这样唯有摇着头无奈的笑笑。容秀急着想去一睹天王的尊容,所以根本没有看见黄蕙卿眼中深深蕴含的忧虑。
      后来,她当然没有见到神秘的天王。他藏在轿子里面,被抬进去,又被抬出来。甚至那顶金黄色的大轿也无非是轿夫的人数多了十六个。天王的轿子并不比东王所乘坐的豪华。他的仪仗也没有东王仪仗铺张华美。容秀回去时,揉着跪得发酸的膝盖,感到为了看这场热闹真是不值。她身边跪着的其他因无聊过来的人也纷纷起身散去,他们心中失望,均是觉得有些无趣。
      不久,容秀便听说天王来东王府是为了要把万岁的位置让给九千岁杨秀清。这个消息让她大大的诧异过,不过,周围的人都讳莫如深,容秀也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容秀穿行在一片焦土中,头脑混乱的想着,几天前还不是这样的。东王府,屹立在天京城的西侧,控制着□□军政一切事务,屋宇层叠,极尽奢糜和美轮美奂,曾经是那么的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
      她看见正对着大门的承宣厅和参护厅都被大火烧过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孤立。曾经明白无误的表现着东王野心的对联“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则带着几分讽刺意味的斜挂在那里。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院子的四处,拾荒者熟视无睹的进进出出。他们的眼睛都用倾斜的视角看人,彼此间充满了竞争者的警惕和猜忌。容秀惊觉到,当这些人用眼角的余光向她瞟过来的时候,目光空洞而冰冷,那眼神中竟然没有半点人性的温度。
      太阳升起来了,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艳阳天下,几乎想像不到已经发生了如此的惨剧。空气中渐渐有了热度,容秀却感到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向她袭来。她不敢向四周去看。她感到自己在一个非人的环境中行走。由于对财物的贪欲,周围人的眼中都像狼一样点起了尸火般的燐光。
      容秀突然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人握住了,她吓得跳起来挣脱,却被握的更紧。
      “救,救我……”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她低头去看,只见一个垂死的人在向她哀求着。他的脸全部被血污玷染,看不出年纪和相貌,只有眼白异常清澈。他应该是个年轻人吧?
      容秀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突然看见一柄锋利的剑砍在那人的胸膛上。鲜血伴随着惨叫声顿时喷出来,溅得容秀的裤腿斑斑点点。
      “啊!”她吓得大叫,但脚踝尚被牢牢握着。容秀退后一步,跌坐在地上。
      “这么胆小!”一张小孩子的脸凑了过来,冲着她疼得泪眼婆娑的表情取笑。那孩子看起来比李容发离开天京的时候还小。他的容貌俊秀,全身上下有一种很纯净的气质,尤其在紧握着那柄染满鲜血的大剑时候更为强烈。孩子说完后随即跳开,用宝剑把地上那人的脑袋割了下来。他的手法异常熟练,看得出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我的脚!”见那孩子要走,容秀下意识的向他哀求。
      “好办!”孩子回手一斩,把那只胳膊砍成了两段。他冲容秀笑笑,那是一个非常干净的笑容。随后,他提着人头,跳跃着跑开了,一边招呼同来东王府清除东王余党的同伴。他们都是北王留下杀人的牌尾童子,是现场对宝物不感兴趣的少数人。而他们却也以同样贪婪的姿态,搜寻着奄奄一息的东王府家人,好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小孩子们的笑声远远传来,甜美如同天籁。
      容秀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树枝拔着那只紧握住她脚踝的手。衣裤上的血腥味浓重无比,她开始后悔没有听黄蕙卿的话孤身一人跑来了。
      那只手终于让她移走,此时,容秀的全身都被冷汗打湿。她向着九重天府的位置望了一眼,心中犹豫,但不进去,她怎么放心。不说她与轻舟的交情,就算是曾经住在王家时候胡氏对自己的照顾,也该去找找她。
      容秀站了起来,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也软的虚浮。不过,她咬咬牙,还是向后面九重天府的方向跑去。
      九重天府,富贵荣华曾经胜过天王府的内宫,那里一天前还居住着东王的众多王娘和儿女,现在呈现在容秀眼前的则是一片人进人出的狼藉。
      多宝楼,曾经罗列着奇珍异宝,那是东王得意流连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浩大的拾荒队伍,都是弓着身子,像狗一样的在这片废墟上翻检着。苍蝇嗡嗡的在尸体上飞舞,而人们争夺财宝的恶意对骂声却比苍蝇的哼叫更让人厌恶和心寒。
      小孩子轻盈的身体如幻影般在这片废墟中飘动着,他们清澈的笑声响起来时,往往伴随着一阵垂死之人的惨叫。北王特地把他们留下。因为他从江西带回来的三千人马虽为心腹兵将,却有很多是广西出来的老人,东王府的许多人都是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他生怕他们会在无人监视的时候对熟人手下留情,而这些小孩子,则完全不同,他们认真起来,是会对即使是父母的敌人都能刺出致命的一刀。
      容秀进入九重天府后不久,傅善祥来了。她昨晚睡的很好,即使是在与东王府相隔不远的朝天宫家中,也没有听见喊杀和炮火的声音。日上三竿,她洗漱完毕,才到东王府当差,但一站在府前,她则完全惊呆了。
      距离人声扰攘,红楼翠殿的昨天,仅仅才过了一夜呀!她疯了一样的打听着,才知道,昨夜北王率众攻入,而东王业已被诛。
      傅善祥无力的坐在地上,头脑过了很久依旧混乱。东王竟然死了吗?她真的无法相信。他手里曾经握着如此强势的权力,连天王都匍匐在他脚下,他怎么会死呢?对了,他是天父呀!傅善祥随之惨笑了起来,他是不是,现在只有天父最清楚了。
      此起彼伏的吵闹会聚成为巨大的喧嚣在她的身边与热气一起蒸腾。那是拾荒者因为分赃不均而兴起的内讧。东王已经死了,他尚未腐烂的血肉在滋养着这些趁机而入的蛆虫。傅善祥突然愤怒了,她感觉他们不该在东王身死的次日便在他的领地上抢夺财物,他们难道不知道,死的人是东王,是□□实际上的领袖。
      “你们难道不伤心吗?不为九千岁的死感到唇亡齿寒吗?”她大喊着,众人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表情怪异的向她张望。
      “东王死了,□□大势就危急了。清妖还在四周虎视眈眈的看着呢!你们现在抢夺他的财物,将来不知道谁就会抢走你们的命!”
      众人在她悲愤的表情和声嘶力竭的语气中呆看了片刻。突然,有一个人轻轻的笑了起来。这笑声是非常有感染力的,随后,废墟上的讥笑声便连成了一片。
      有人随即认出了她:“喂,是那个女状元!”
      “东孽的相好?”
      “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呀?怎么会让东孽看上?”
      笑声,更加响了。
      正在这时,许宗扬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进来,他的身侧,则跟着天驸马钟万信。钟万信一眼便看见了傅善祥,然后,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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