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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六章 ...

  •   第六章
      苏三娘回到天京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她进了城,马上便飞奔去了罗大纲的丞相衙。容秀虽然也想跟着探望,也知道此时不宜打扰。
      她心事重重的回到翼王府,却发现府中自她走后变化着实不小。当日翼王新纳的六位王娘中怀孕四人都已经顺利生产。翼王的家庭新添了三个小小的翼嗣君和一名小翼金,成为了一个十三口的大家。他们的母亲都太年轻而没有育儿经验,自然把一切都靠在了黄蕙卿身上。黄惠卿作为翼王府主持大局之人,每天处理的虽然只是家长里短,但忙碌一天,她却也并不比远在西征前线的翼王清闲。
      容秀看着黄蕙卿脚不着地的奔走,比几个月前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因为生育和操劳,她白皙的脸颊上显出了浅褐色的黄斑。容秀看到不由得替她难过,好像自己的亲人衰老了一般。
      黄蕙卿虽然知道容秀来自丈夫的驻地芜湖,却也来不及拉她细问,只是匆匆的告诉她,轻舟现已经不在翼王府居住,而是搬到了朝天宫的旧居。
      “什么?她居然敢一个人住着?”容秀不由得吃惊。
      “当然不是,她姨回来了,她是跟着她姨住一起的!”
      就在这时,从三殿的方向跑来一个女官,急着向黄蕙卿嚷道:“王娘,翼一金发热,四王娘请您去看看呢!”
      黄蕙卿略带疲倦的笑了笑,对容秀歉然的说道:“来不及和你细说,轻舟以前住的地方你也认识,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妹子,我可先走了!”她亲昵的拍了拍容秀的手背,转身急走而下。她步子虽快,却自有一份翼王娘的沉着,因此并不显得慌乱。
      容秀叹了口气,感到回来后情形真是大变,就连黄蕙卿也在镇日的操劳中损减了些许美貌。不过她依旧收拾得象容秀初遇之时那样利索,身上的雍容大气也是一如往昔。
      对养育孩子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容秀年轻气盛的心中自有种未嫁的优越感。望着黄蕙卿单薄的背影,容秀又一次庆幸自己选择不嫁做得是那么的聪明。
      容秀催马来到了朝天宫,她已经两年多没回来过,只能凭着一点淡淡的记忆找寻。她从来就是不太能分清东南西北的,因此很快便在朝天宫迷了路。急了不到片刻,索性暗笑着丢开,漫步着逛起久违的朝天宫来了。
      因为东王撤销了拆散家庭的男女分馆制度,很多以前的住户都搬了回来。战争使得天京人口锐减,他们很容易便找回了以前的房子。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很多人都在巷子中散步和纳凉。天京的治安在东王的铁腕下治理得很好,居民中有些男子已经把家中的竹席铺在了路边,准备一会便在舒适的晚风中好好睡上一觉。
      莫愁湖和秦淮河的水气从西面传来,在傍晚的温度下变得湿润凉爽。身边飞舞着红色的和绿色的蜻蜓,小孩子拿着网去捕捉,幸福和满足的笑声便如溅起的泉水在空气中泼泄。
      容秀一路走,一路问,幸好金陵人的热心和礼节并未因战乱而改变分毫。他们纷纷争着指给她正确的路途,那些人的脸上也完全恢复了战前的从容随和。这百姓,只要当权者的铁掌中漏得一丝空隙,便能很好的活下去。
      容秀终于寻到了胡氏的旧宅,乍一看去,她发现这里除了略显得败落些外与以前一般无二。唯一增加了些许情趣的就是有一架枸杞从院子里爬了出来。青翠的枝蔓和淡紫色的花朵妆点了夕阳下斑驳的墙壁,也给这幢老宅带来了几许生机。
      轻舟家的木门比以前颜色黯淡了些,上面刷制的黑漆也多有脱落,唯有门上钉着一张崭新的木制门牌,显得醒目无比。容秀翘起脚去看,顿时知道是谁回来了。
      她伸出手,轻轻扣了扣门环,在整个老宅外,也只有门上的两个木环和门牌是簇新的。容秀记得以前的门环是黄铜铸造,用得久了,唯有手掌握着的地方显得黄澄澄的。东王铸造“太平圣宝”之时收缴了城中所有的铜器,就连这两个小小的门环也没有被遗漏。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容秀听出来,果然是她想到的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双眼睛在门缝里向她一扫。她迅速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一年前逃走的江氏。
      “江姆妈!”她喊了一声。
      门被猛然打开,江氏站在门里揉了揉眼睛,瞠目看着容秀,随即也认出了她。她又用手擦了擦眼睛,拭去骤然流淌出来的眼泪。
      “是什么人呀?”轻舟优雅柔和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容秀急忙答应了一声。很快的,轻舟便也走了出来。
      “谢天谢地!”容秀想,“轻舟没变,而且她还比几个月前更漂亮了。”
      “江姆妈,怎么不让陈姐姐进来?”轻舟嗔着说道。
      江氏急忙拉着容秀进院,她的手掌干燥温暖,却比以前在胡氏家作女佣的时候明显粗糙了许多。
      “江姆妈,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容秀坐在胡氏家的床上,接过江氏递过来白开水,飘渺的热气从手中捧着的茶碗中袅袅升起,温馨的感觉又似乎回到了两年多前。
      她四下望望,只见当初自己入女馆时被拆毁的墙壁已经被重新补好,不经意根本看不出曾经损坏的痕迹。汤粥翁的画也还在,圣兵们喜欢颜色艳丽的壁画,欣赏不了这种卷轴山水清淡的留白之美。只不过胡氏当年视若珍宝的雕花大床已经被搬走,现在重新买回来的新床却简蔽得多了,坐上去没有以前感觉柔软。
      江氏惨然笑了笑,当年她与众多女馆中人逃出了天京,更多的是不堪忍受劳苦和饥饿。但出了城,却发现城外的境遇还不如城中。作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虽然尽最大胆量抗争了自己的命运,等待她的依旧不是期望中的安宁。
      怂恿她逃走的女子中本来就有拐子,等出了城就立刻把她卖了。象她这么大年纪的女人自然不会卖到什么好地方,江南大营所辖买卖街的一家低等娼寮容纳了她。江南大营的买卖街兴办还要早于天京城外的买卖街,它是专为绿营中的兵油子服务的。那里不象天京所辖的买卖街,是烟馆妓院一应俱全的。只要有钱,男人能买到一切快乐。
      江氏本是王家主母胡氏当年的陪嫁丫鬟,一辈子也没有嫁过人,却在即将进入不惑之年初试云雨。她开始后悔了,而且,江氏在城外也听说,其她逃出天京城的妇女下场也不妙。有些竟然被朝廷的官兵杀死,把头颅砍下来当作长发“老贼”的首级送往上峰之处领赏。在天京,也就是干苦力,而在城外名节与生命却都堪忧。
      幸好□□兵马与江南绿营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在张国梁率军几次焚毁天京城外买卖街后,同样的军事报复行动也由东王下达诰谕布置了下来。随着江南大营地盘上买卖街腾起的火光,江氏趁乱设法逃回了天京。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东王已经下诰谕解除了男女分馆的制度,却也感到除了天京,天下虽大,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陈姑娘是不是也搬回来一起住?”江氏有意的转开了话题,她在城外那几个月的经历是刻骨之痛,回来后就是连自小看大的轻舟也没有告诉,是无论如何不愿再提及的。
      听到江氏的话,轻舟的表情立刻雀跃起来,忙一迭声的撺掇。她真心的希望容秀搬过来,能和她作伴也能壮胆。
      容秀一愣,郑重的考虑了一下,便也点头答应。她知道翼王府现在乱得很,自己在那里住也没什么意思。
      “我跟翼王娘说说,在门口的门牌上添上个名字,再去衙中登记就行了!”尽管高兴,容秀还是没有忘记□□的规矩。
      “要是娘能回来,一家人就团圆了!”轻舟轻轻的说。她的眼圈一红,却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不过是一个奢望。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三个女人都不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王家曾经的女主人,良久,江氏轻咳了一声。
      “这一带的房子空了很多出来,走了的人回来了不少,也有的至今没有回来!我们院子右边的房子就是,现在还空着。”轻舟淡淡的说道,但她随即高兴了起来:“不过,有户新的住家搬到了左边,就在隔壁的院子,你以前亲戚的房子。那家的女人是咱们俩都认识的……”
      轻舟的话语被一阵男人的打骂声打断了,在男人洪亮的嗓音中,女人尖利的嗓门却又穿了出来。但后来可能是力气比不上男人吧,女人的嚎啕又渐渐从打骂声里传了过来。
      容秀一愣,随后听到轻舟轻描淡写的说道:“是楚十九妹,她嫁了人。这两口子经常开打的!”
      容秀脸一红,心中升起了几分内疚。她因为许宗扬的求婚,听到楚十九妹的名字,第一个意识竟然感到有些对不住她。
      “是许大人在打她吗?”想起当日撞见的奸情,容秀的脸更加红了。
      轻舟摇了摇头:“她没有嫁他。不过,她嫁的人以前也是北殿的,叫李崇和,曾经是典北厨。前不久守城的时候,有条腿被弹片击中,所以现在已经不干了。他现在经常从城外的买卖街挑回些青菜走街串巷的叫卖。”
      隔壁的打骂声愈发响了起来,容秀不禁皱起了眉,打老婆虽然是人家的家事,却无论如何不能让同样身为女子的容秀认同的。轻舟看着她的样子低头一笑,不知为何,这阵打骂对于她竟然感到了亲切,而且从心底生出隐隐的羡慕来。
      因为翼王在西征前线,翼王府留驻的人员都闲了下来,轻舟虽然每天还是会到王府应卯,更多的时间却是在家。李崇和白天出去卖菜,楚十九妹便经常来隔壁轻舟家做针线。她喜欢和这家中的两个女人唠唠家长里短的,也会解开衣服,把身上的伤痕展示出来,借以骂自己的男人。她虽然在诉苦,但却已经安于了这种生活,也早就忘记了与许宗扬曾经的浪漫。
      轻舟感到楚十九妹尽管被丈夫打骂,却还是能够堂堂正正的嫁人,做一个家的主妇。但自己因为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现在却已经无人敢娶了。当初很多人看上了轻舟的美貌,纷纷来翼王府求亲。她想着细细挑个合心意之人嫁了,所以踌躇未决。但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她曾经在天王府堕胎的经历,便都不来了。如当年周北顺那样痴心的汉子,真的是难以寻觅。
      轻舟自从被踢得流产之后,身上总是不太好。江氏毕竟年岁大,经历的多,暗地里告诉她,这病嫁人后便会慢慢痊愈,但现在,又有那个敢娶天王曾经临幸过的女人?
      才十七岁,她却感到已经沧桑了一世。
      隔壁的打骂声终于停住了,容秀不知道,楚十九妹已经擦了眼泪,把饭菜摆在了桌子上,并与李崇和一同吃了起来。这种吵闹中生活酸甜苦辣的滋味,是局外人的容秀无法体会的。
      一天后,容秀禀明黄蕙卿,从翼王府搬到了轻舟家。听说罗大纲还是伤势严重,她决心去看望了。

      天京城刚刚下过一场急雨,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沾湿了些许地皮便停住了。不但没有解得暑热,还在湿气上来时增加了几分潮气和闷热。
      窗外的蝉声随着雨声的停止又开始了阵阵扰攘,间或夹杂着几声老鸹粗嘎的鸣叫。苏三娘正坐在罗大纲床前缝补一件上衣,听闻后双眉一竖,但她已经不象几日前那样立刻飞跑出去逐赶,而只是轻叹一声,继续手上的活计。
      午后,丞相衙的属官通报容秀来访,苏三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把盖在罗大纲下半身的单子拉到了他的颈部,因为天气闷热,所以养伤中的罗大纲是光着上身的。
      他迅速消瘦的身体呈现出一股灰败的死气,唯有胸口纹着的蓝色双龙栩栩如生。两只龙头在胸前张口撕斗,却把龙尾从肩头蔓延,压在了背后。她记得自己刚到天地会的时候,也是因为这勇猛的纹身而对罗大纲起了最初的好奇。不过,自从跟着他入了教,也就看得少了。
      当年罗大纲和张嘉祥一起在广东杀富济贫,两人身上都有着漂亮的花绣。不过,张嘉祥的身上,纹的却是两只老虎。当他俩并肩行走在大街上,看到的百姓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的称赞二人的义气。甚至有人碰到事更愿意找帮会而不是官府解决,兄弟二人的威风就是官府也不敢忤逆其锋。
      苏三娘的面容因为回忆一时微笑,一时咬牙。她愁肠百转,只得把手中的针线放下。丈夫依旧在昏睡不醒,苏三娘的心中竟升起一股安慰。她不知道如果罗大纲醒来,看到自己的身体究竟会如何面对。
      容秀的脚步在蝉鸣声中渐渐由远即近,步伐中透着股与闷热天气截然不同的轻快。她毕竟还年轻,对别人的苦难虽然同情,却难以如同身受。
      “来了?”苏三娘向屋里让她。比起几天前,苏三娘的眼窝陷了些进去,却是没有哭过的迹象。她依旧是一身的戎装,腰间也插着两把手枪。因为江南大营还近在天京肘腋,所以,王都的城防还是要随时击鼓传令男女老幼前去守卫。
      屋子里点着檀香,浓腻得厉害,却依旧掩盖不住挥之不去的秽臭和血腥。容秀佯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向里面走。她看见躺在竹榻上的罗大纲双目紧闭,黑鸦鸦的头发洒在枕侧,面色便如金纸一般蜡黄。
      “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呢!”她违心的说着一路来想好的言辞,设法宽慰苏三娘。她真的是编了不少这样的话语,正要一一回忆着向苏三娘陈述。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因为苏三娘把单子拉到了罗大纲的上身,下半身的位置则空空荡荡。他的腿……
      苏三娘顺着她的眼光一扫,微笑了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么说,也是讲给自己听。想当初苏三娘乍见罗大纲的伤势,震惊和悲痛绝对比局外人的容秀更加强烈,但那是她托付终生的汉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先镇定下来。
      苏三娘搬了把凳子让容秀坐下,随后,又拿起案上的针线来。
      “这几天,我真的是把这辈子的针线都作出来了!”苏三娘又笑着说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欢喜会与朋友共享,却在暗地里吞咽自己的忧伤。
      容秀还是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她已经看出,骁勇善战的罗大纲是失去了双腿的了。对于他这样一名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人,真不啻如飞鸟断翼。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设法回忆起来时路上编造的安慰话,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怔怔的,一滴滴的泪水流淌出眼眶,竟然再也止不住。
      她能哭,苏三娘却是不能的,她需要用笑容来压制住心中的惶恐,并用笑容使自己相信,那个生龙活虎的罗大纲还会回来。她已经把那件被生铁炮炸断的披风重新修补完好,并正在给罗大纲缝一件夏天穿的大褂。
      她絮絮的告诉着容秀,她在针线上取得的成绩。苏三娘的面容和悦愉快,对映着容秀泪流满面的脸。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容秀有什么忧愁,她在给她宽慰一样。
      容秀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感到自己刚才的举止真的是太没有出息了。
      “苏姐姐,听说是江南大营的张国梁……”她试探着问。
      “别跟我提他,他不是人!”苏三娘愤然的打断了容秀的话,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星。如果说在这之前,她尽管嘴硬,却还是在内心深处残存着一丝对当年老幺的情分,现在,她可真的是对这个伤害自己丈夫的清妖恨之入骨了。虽然罗大纲并不是张国梁亲手开炮致残,但要不是他突然出现在对面的敌船,身为统帅的罗大纲又怎么会因为急于杀死他而去亲自开炮。
      也许是感到了自己的激动,苏三娘又歉然的对容秀微笑了一下:“自我从湖口赶回来后,罗大人就没有醒过来。不过,”她的眼光淡淡的从罗大纲下半身掠过,以一种巨大的平静说道:“这样也好!”

      尽管伤势严重,罗大纲却恢复得很快,他身经百战,受过无数的伤。早已在战争中锻炼出了良好的自愈能力。苏三娘是第一次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情,但她服侍的是那样周到,尽管酷暑,却依旧保持了丈夫身上的舒爽。只是罗大纲依旧是昏迷不醒,大概他也不想醒来后面对这一切吧。
      但是到了几天之后,他还是醒了。
      那一天,依旧是一个蝉声起伏,乌鸦乱鸣的午后。
      苏三娘手捧着药罐走了进来,药刚刚熬好,所以她用着一块厚厚的布垫着把手。这是国医李俊良开的方子,苏三娘好不容易才求到的。自从此人治好了东王的眼疾,找他医治着实不易。
      罗大纲已经挣扎着坐起,沉郁的眼光便如乌云深处蕴藉的闪电。被单下的伤处在起身时绽裂,刺痛令他清醒,也给他以直面处境的勇气。不过他已经用身上的被单设法掩盖好了,他不想让妻子因为这个而大惊小怪的叫起来,他还有事求她做呢。
      苏三娘把手中的药罐放在地上,因为手不由得颤抖,黑色的药浆洒了些许出来,淡淡苦涩的味道掩盖了屋子中的腥臭。一滴药浆溅到了手上,火烧一样的疼。苏三娘站起身,忍住痛楚,对着丈夫的脸竭力绽放出一个快慰的笑容。
      “醒了就好,到喝药的时候了!”她平静的说着,十几天下来,她已经感到,如果用这种态度和醒过来的丈夫相处,是最为适宜的。
      苏三娘转身想出去,罗大纲叫住了她:“你去哪里?”
      “去厨房取碗!”她初次服侍别人,总是笨手笨脚的,要是其她能干的主妇,一定会连着药罐同时捎来碗。
      一声粗重的叹息从身后传来:“三妹,你看我这样子,还用得着喝药吗?”
      苏三娘的背影一颤,但回过头时眼睛中的泪水却已经被迅速的拭去,她哭泣的脸是不会让罗大纲看见的。
      “你说的是什么呀?”强笑在她的唇边,便如同一个抽搐。
      “三妹,我现在没有了腿,再不能给□□效力,又拖累了你,活在世上也是让人笑话!”罗大纲说的很慢,一字字的都经过了斟酌。显然,在苏三娘去厨下熬药时,醒来的他已经作出了考虑。
      “你是我老公,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再说,谁敢笑话你,就得先过我苏三娘这一关!”苏三娘双眉竖立起来,脸上也透出种坚强的锐气。她身上的生机逼得罗大纲周围笼罩的死气缩回去些,但却团聚的越发浓重。良久,那个被死亡阴影覆盖的人长叹了一声。
      “三妹,能把老幺的一笔虎拿给我看看吗?”
      苏三娘一怔,却还是点头答应了。那一笔虎的卷轴自从张国梁在聚宝门买卖街的顾楼送给罗大纲后,一直被他藏在了密室。毕竟两国交兵,把敌军主帅的书法堂而皇之的悬挂于墙壁,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苏三娘取来图画,并帮着丈夫把那卷画轴展开。只见宣纸上一笔虎似破空而来,笔锋中的煞气决然刺目。
      “老幺呀,老幺!”罗大纲语气中蕴藏着深深的遗憾,不知是在叹息张嘉祥投身清廷,还是遗憾自己最终因张国梁的缘故殒命。
      “拿下去吧!”他沉痛的说,又一次发现自己连推开画轴的力气也没有了。苏三娘合上卷轴,暗自心酸,罗大纲瘦削的手指出现在她的眼下,让她不得不再次移开目光。
      “三妹,你知道,我罗大纲这辈子都没求过什么人!这次求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苏三娘转过身子,不敢去看他的脸,她这辈子也就只听过一个人的话,那人就是罗大纲。对于他的指令,她一向是服从惯了的。
      “你知道,教中是有规矩,不得自杀,但我这样子,又怎么能活下去呢?不要说自己的弟兄,单是张国梁那厮知道了就够笑话的了!”罗大纲的声音平板,其中的决心却坚决无比。
      苏三娘还是背转着身子,但双手握在一处,骨节已经发白。刚刚被烫伤的地方被压迫着,她却丝毫没有感觉。
      “杀了我!”简短急促的话语便如脱膛而出的子弹,一下子射中了苏三娘。
      她转过头,冒着火的眼睛对上了罗大纲黑沉却哀求的眸子,眼中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她从来就只对他一个人顺从,是再没有违逆过的。
      “别逼我!”苏三娘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她用手去擦,眼泪滚在灼伤的地方,极度的疼痛通到了心脏深处去了。
      罗大纲没有说话,用着最后的力气把腿上盖着的被单掀开。那双残缺的,尚在流血的腿便是最好的言辞了。他心中曾经有那样的高的气性,那样宏大的抱负,这一切都体现在军事才能中。在清军的评价里,罗大纲打仗的本事甚至超过了首义诸王。而指挥作战,布置军情,是万万少不得一双腿的。
      他如果不死,等着他的将是个渐渐溃烂的过程。他将会拖累着爱妻,然后在同伴的叹息声中展示着过去的辉煌。现在,他还有着点傲气去死,在人间眷恋得久了,他怕自己连这点傲气都会丧失掉。
      “杀了我吧!不要逼我犯了教规!”罗大纲急切的嗓音充满了嘶哑,语气中的哀求是苏三娘在这条铁汉身上从未听到过的。她知道,如果自己到了罗大纲这步田地,也只有一死。如今,能帮他的就只有她了。
      “好!”苏三娘一咬牙,从腰际拔出了□□。她对准了丈夫的眉心,手居然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是那样的爱他,也把他当作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也许,在初次见到他的伤势时,便已经不堪这个形象的损毁了。现在的他,活着反而比死去更加痛苦。
      “等等!”罗大纲又突然阻止了她。
      “大纲,你不想死了?”□□从手中脱落,苏三娘喜极而泣。
      “不是,我是说,能给我穿上一件衣服吗?”罗大纲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胸部,“我升天是喜事,怎么也得穿的隆重些,不能犯了军中的规矩不是?”
      那是天历六月,正是天京城内闷热如火炉的日子。苏三娘用颤抖的手指拿起桌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大衫,那是她刚刚缝好的一件衣服。
      “你缝得可不怎么样呀!”罗大纲故作轻松的说着。苏三娘没有理会,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罗大纲说这话是为了冲淡妻子日后的思念了。
      受伤后,罗大纲身体消瘦得厉害,大衫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这一番折腾,他的身上已经布满了汗水。苏三娘低头用巾帕给他擦拭,所以看不见丈夫脸上的表情。罗大纲伸出手,目光中爱恋横溢,似乎想去触摸一下妻子散乱的发梢,但很快的,他又把手放下了。苏三娘擦完汗水,抬起头,罗大纲脸上已经恢复了期盼死亡的急切。
      她在罗大纲的要求下又去拿枪,但此刻,她的手却软了,怎么也举不起来。
      “三妹,你一向心肠就就硬过男人,怎么不中用了?”
      苏三娘把枪口对准了丈夫的额头,但却不忍心破坏这张面容,她的枪口朝下移动,抵住他的心脏。

      “砰!”屋子外面槐树上的老鸹腾空飞起,不详的叫声笼罩了整个庭院。蝉声停止了一下,但马上又加倍的喧嚣起来。容秀正从丞相衙外走来,打算再一次探望,听到这枪声,陡然呆在了当地。
      过了一会,苏三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她面无表情,右手上握着的枪嘴里还冒着一缕轻烟。
      “罗丞相已然升天,此是喜事,谁也不要哭泣!”她说。

      罗大纲死后的一个礼拜,李以文站在芜湖城头,夜已经极深了,满天的星斗簇拥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流动在空中的光线是那样明洁,竟然能从月亮内部的阴影中隐约辨认出桂树的脉络。他已经从张国梁手中夺下了芜湖,并赶着他逃回了江南大营。
      已经到了深夜,芜湖城头依旧戒备森严。他在城楼上巡视,清冷的风吹过身上的袍服,感到了阵阵凉意。天国的帅旗飘动在芜湖城头,是冬官正丞相罗大纲的旗号。李以文抬起头,一颗流星擦着东方的天际滑下去了,黑绒般的夜幕上只留下一道灼烧过的浅浅白印。
      “蹬蹬蹬……”急促的脚步从城楼下的台阶传来,他转过头,在明亮的月色下,二弟李明成焦灼的脸显了出来。
      “老大,天京的信使刚刚传来的消息,罗丞相升天了。九千岁诰谕,只让告诉几个信得过的老兄弟!”
      李以文心中悲伤,却也感到并不意外。对于罗大纲的死,当初他命人送他回天京时便预料到了。那么严重的伤势,即便是治好,以罗大纲的性情,大概也不愿苟活于世吧。越来越多的人在他前面死去了,甚至昨天还在与他谈笑风生。升天,是喜事!
      李明成四下看看,确信城楼上的守卫都相隔甚远,听不见兄弟二人的谈话。
      “他死了,冬官正丞相的位置可就空了下来!”李明成愤怒却低声的说着。
      李以文愕然看了看他,才知道他来并不是要和自己哀悼罗大纲的。
      “可凭什么,老大你打下了芜湖,得以让□□粮道畅通无阻,这么大的功劳,却还是个检点。他陈玉成乳臭未干一个小孩子,却先被九千岁封了这个冬官丞相的职位?他还不是仗着朝里有人,佐天侯是他叔叔?”
      李明成喘了口气,还要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突然感到老大的手有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么多年,你还是看不惯丕成!”
      星光下,李以文的双眼黑亮清澈,带着些促狭的神情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兄弟二人心灵相通,李明成抓抓头,“嘿”了一声,眼前不由得浮起了十年前的情形。

      那时候,李明成刚刚娶了新妇,一天到晚和媳妇腻在一起,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这一日午后,又插上了门。
      “砰砰砰,”薄弱的门板在猛烈的敲击声中剧烈的震动着。夫妻二人相对望望,都有些错愕。李明成从新妇的身边坐起来,无可奈何的去开门。门刚刚打开一条缝,一只手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随后是一只光着的脏脚丫。
      “快来看明成哥的新堂客呀!”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喊着。
      李明成不用听,也知道准是邻居家的丕成。他只好生着气打开门。于是,陈丕成率领着一群小孩子闯进来,呼啦啦围了一屋子。他很小就是孩子中的领袖了,哪怕比他大的孩子都听他的。
      陈丕成显然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所以便像献宝似的把明成哥的新妇给大家看。屋子里吵吵嚷嚷的,有些孩子很满意,但也有些人说了实话,他们说媳妇太胖。胖怎么了,反正李明成喜欢,他认为胖才有内容和质量。

      “这小子,升的倒快!”李明成嘟囔了一句,
      “二弟,你也知道,丕成这些年,他升的快,是拼命挣来的。而且,”李以文知道现在天京城中朝局诡谲,陈玉成的叔叔陈承瑢虽然官拜天官正丞相、又被进一步被封为佐天侯,但不时被东王打压,事实上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权势能照顾自己的侄子的,但这些话,涉及权斗内幕,还是不要与自己这个有口无心的弟弟提到才是,当下转移话题,“罗丞相的威名赫赫,千万不能让清妖知道他的死讯,你以后不要再说了,小心九千岁的人知道!”李以文压低了声音,一向轻细的声音越发柔和。
      李明成看着哥哥,只见他的双眼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充满了关切。他不由得点了点头,随后告辞,转身走下城楼的台阶。
      “等等!”
      李明成回过头,满天星光月色的背景下,哥哥的身躯显得异常瘦小。
      “刀枪不长眼睛,和清妖对阵,千万小心!”
      “哎,”李明成答应了一声,“老大,你也要小心才是!”
      看着二弟离去,李以文回过头,那道流星划过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丝遗憾。
      那个孩子,他曾经抱过,也曾牵引过他的小手。现在,他超过了他,并跑到他的前面去了。
      头顶的明月群星是那么绚烂,把他心底最微弱的隐秘也照耀的异常清晰。
      冬官正丞相并不是比检点袍服上多四条龙那么简单的!他在心中喟然叹息。
      李以文并不认为他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如小他十四岁的同乡,却感觉自己应该做得更好。

      □□并没有把罗大纲的死讯对外公布,毕竟他威名赫赫,在西征的军队,还有不少将领喜欢和需要打着他的旗号用以威慑清朝官兵。因此,就连□□的将帅也有很多人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死去的,更不用说是江南大营的张国梁了。
      罗大纲的头七,张国梁巡查着清军的营盘,那颗在李以文双目中划过的流星同样出现在他的视野。不过此时,他已经回到了天京城外的江南大营。
      “大哥会不会是死了呢?”他回转头,问着身后的冯子材。夜风吹过他黑色的斗篷,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他不等冯子材答话,便加快了脚步。
      心中有一点酸楚的感觉,却又捉摸不定,便如这满天星子般闪烁着。
      “张帅,不可能的,”冯子材追上来说:“罗逆的旗号在芜湖城头出现,这是今天下午才得到的军报!”
      张国梁吁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不可思议的轻松。他笑着说道:“这人真仿佛有九条命的老猫,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当初可是应该再补上一炮的!”
      张国梁的脚步顿时轻快了,就在这时,身旁的营帐中传来了女子的喘着气的笑声。
      他眉头一拧,掀开帐帘。
      明亮的月光流淌进来,那榻上的男子骂了一声,伸长胳膊摸索着佩刀,却在忙乱中抓住了烟枪。随后,他从微弱的光线下辨别出主帅阴沉的脸。这个营官立刻惊惶了起来,开始手忙脚乱的找裤子穿。他的身上,是完全赤裸的。
      张国梁哼了一声,扫一眼看那女子。只见她已经缩进了被单,黑色的一团,轻轻的颤抖。
      “黄老四,你知道,在外面租房子养女人我不管,但别闹到大营里来!你快点把这个娘儿们送走!否则,明天我再查营瞧见了要你好看!”他不管地上黄老四磕头如捣蒜,甩帘子走出帐外。夜风从天京方向吹来,带着种他经常与冯子材开玩笑时说的“长毛味”。
      不过,罗大纲要还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他看着天京的城头,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跟他再次的较量了。
      他的愿望并没有达成,在乙荣年(1855年)六月之后,罗大纲的消息渐渐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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