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也（修改稿）》雁小驴

10、第四章

　　第四章
　　眼看着械斗又要爆发，容秀并蒋老水手等几人高喊着住手，但他们人单势孤，却无人肯听。就在这时，突见仪凤门大开，一个身穿黄色龙袍之人单人独骑飞驰而来，他舞动着一面镶着绿边的杏黄色大旗，旗帜上绣着“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东王杨”。这十二个红色大字迎风舒卷，却比此人所穿龙袍上绣制的四条蛟龙还要显眼。
　　“唐指挥，你总算来了！”蒋老水手嘶声喊道，不知是不是因为江风扑面的缘故，两行热泪随之流淌而出。来者正是水营提督唐正才，他因为昨日北殿承宣张子朋，绰号张瞎子的广西人殴打湖南水兵一事，一早到城中东王府告状，现在才得以返回。
　　唐正才下了马，手中依旧擎着东王的大旗。他向老水手略微颔首，然后高声喝道：“弟兄们不要打了，听我一言！”他在水军中威信甚高，话语才一出口，高举起武器的双方便都停下手来。容秀发现，那些投向他的眼光都热切而充满了信任。
　　“今天我去了东王府，东王一听我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便马上亲自带我前往北王府。他问明情况之后，立即命人绑起张瞎子，重重打了他一千杖，就是北王，也因为教导下属不力，连带挨了二百板子！”
　　他兴奋的目光从部下脸上扫过，湖南籍众人都是又惊又喜。两湖人在水营中人数众多，远远超过其他籍贯之人，他们的人心一定，水营的局势便稳定了下来。
　　“刚才那些事，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两个人被打得鲜血淋漓，连爬起来都费力。北王被打完后，挣扎着起来，还向我这个小小的水营提督赔礼认错。我唐正才也是湖南人，自然会站在湖南人一边，但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九千岁既然已经责打了北王和张瞎子替弟兄们出了气，咱们自然该肝脑涂地，为报答九千岁的仗义为□□效力。东王执法如山，便是六千岁北王也因为纵容下属挨了打。各位兄弟，东王的处置可否妥当，可否让各位放下兵器，一心一力共抗清妖？” 唐正才的话语坚实有力，他手中握着的是代表东王身份的大旗。旗帜迎风招展，自然有种绝对的权威支持着他的一言一行。
　　水营的士兵开始交头接耳，都是在为这个消息振奋不已。其实水营因地域而产生摩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半年多前便因奸人挑唆，激化过一回。虽然经翼王竭力安抚而未曾酿成大祸，却也有些船队私下里投奔了江南大营。这次，东王全然使出了霹雳手段，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引发祸端的北殿承宣张子朋，并责打了北王。此事一经唐正才之口传出，立刻兵心顺服。众人交头接耳，口中无不称赞东王处事公正，执法如山。
　　唐正才的眼睛凌厉的在众人面上一扫，水营中立刻鸦雀无声。他口气转为严厉，又接着说道：“九千岁还说，《太平刑律》规定，凡各衙各馆兄弟，倘有口角争斗，以及持强斗架，俱是天父所深恶，不问曲直概斩不留。但这次九千岁一概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定云中雪（太平天国杀人的隐语）伺候。”
　　东王的手段果然恩威并施，水营众人感激之余，却都起了惶惑之心，他们齐齐在东王令旗前长跪，均在为东王的处置感佩不已。
　　看到一触即发的械斗在东王的铁腕下化于无形，容秀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深深的敬佩，这种敬佩不但是对东王的，更多的是对唐正才口中杖刑后即刻起身，向下属致歉，深明大义的北王。她那时哪里知道，韦昌辉却是已经开始学勾践韬晦了呢。
　　象北王这样的□□头号人物也挨打了吗？她在震惊和感佩之余竟然微微心疼了起来。要知道容秀虽然拒绝了韦昌辉的亲近之意，却对他在心底有了几分微妙的好感。因为北王毕竟是在她少女感情簿册上第一个书写了追求之意的青年，面对高大俊朗，才识过人的韦昌辉，即使她并不想嫁给他，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丝难以描述的情愫。
　　不过，她又想，□□的板子是隔着裤子打的，而且板子也并不沉重，只相当于清朝衙门的小板，应该是没有大碍。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叶知法呢？
　　容秀在那群长跪在东王旗帜前，均是一脸狂热的面孔中寻找着，却哪有叶知法的影子。她急忙跑到唐正才面前，以翼殿承宣的身份告诉了他叶知法的一切。唐正才大惊，急忙命手下人搜寻，但此时又哪里找得着，叶知法早已趁乱溜走了。
　　见搜寻无果，容秀只得携轻舟一起回去。在路上，轻舟突然轻轻的说：“刚才那人是叶先生吗？要不是你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容秀点了点头，有些轻微的惘然着。她还记得叶知法来女馆看望祁家母女的时候，总是谦和有礼的向女馆中所有的人打招呼。他温雅随和，彬彬有礼，手上常常拎着一盒从北殿捎来，包裹得精致的糕饼。看到叶知法，便容易让人想起旧日的金陵，那种秦淮河熏陶下的富裕和悠闲。他对任何人都有种周到的礼貌，看上去没有丝毫敌意。不过，越是这样的人便越是危险，因为对待隐藏着杀机的笑脸，人们往往会失去警惕。
　　“抓到叶先生，一定会斩首吧？”轻舟又问，她见过一些人因为犯天条而当众斩首。虽然叶知法犯的罪比那些人严重得多，轻舟却还是不愿把这幅图画中的受刑之人想像成叶知法。她也记得叶知法曾经常来女馆给祁家母女送柴米，虽然并没有什么深交，却也能感到那人的亲切随和。
　　“不止是斩首，还要点天灯，五马分尸！”容秀努力把口气控制得平淡，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既然下决心成为□□的一员，就必须和清廷对立，他们的人哪怕是自己曾经认识和赏识过的，为了□□的利益也要竭力清除。
　　“你我现在已经是□□的官员，许多事情便再不能如以前在民间一样，需要时时谨记翼殿承宣的身份！我记得娘姨离开女馆前，曾经和我谈及叶知法的事情，说他和当初鼓动张家少爷出城打仗之人长得极象，从今天之事看来，就是他无疑了。此人从天京定都之时就与□□作对，你们朝内为官的又怎能不竭力剪除？”
　　轻舟一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胡氏说那件事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天王府，所以并未听闻。经过了那么多的苦难，曾经的未婚夫，张家少爷的名字早已在她的记忆中变得极淡，就算他活着又能怎样呢。他以微弱之躯，自不量力的去抵抗□□的大军，连自己的性命都保全不了，又谈何维护轻舟。她随即又想起了深居东王府的母亲，心中百感交集，莫可名状。
　　“此人能量极大，云官说过他曾以鸦片贿赂守卫朝阳门的将领，拉他们下水。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前一天刚好在城门前树立了栅栏，恐怕已经把清妖放入了城内。这次他又煽动水营闹事，真是忘我□□之心不死，如果下次被你我碰到，可是万万不能留情面的！”
　　“唉！”轻舟的目光怅然的望着容秀脸上渐渐凝重的冷酷，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过了良久，她才象提醒一般的叨念着：“他应该是趁乱跑到石埠桥向妖头的水军那里去了！这个人在城里闹出了几次那么大的乱子，肯定不敢再回到天京！”
　　二人的脚步在越来越严肃的话语中渐渐加快，高峻的鼓楼已经甩在身后，前方便是北门桥。就在这时，一阵打斗和呼喝之声突然传到了容秀耳中。
　　“张继庚，你这个反草妖人！”
　　容秀听到后一惊，急忙跑着上了桥头，但见桥的那边有一名身材高大，身穿军帅服饰的人反手拧着另一人的胳膊。他使力极大，容秀离二人约有一丈之地，也能听到骨骼相互摩擦的声音。被擒获之人奋力挣扎，打斗中，他的脸从容秀眼前闪过，尽管被散乱的头发遮盖，也满脸血污，却让容秀一眼认了出来，此人便是叶之法。
　　“快来人呀，有妖人！”容秀大声喊道。便在这时，叶之法的一条胳膊已经被那名军帅卸了下来。
　　“张沛泽，你好！”叶之法的右臂软软的垂在胸前，但眼中气势凌厉，分毫不让。
　　“太好了！”容秀不由得喜上眉梢。她之前也推测着，叶之法会逃到清妖向容的大营，却不料他居然还敢回到城中，而且，被捉拿的如此之快。她正想着如何向前帮忙，就在这时，叶之法的眼睛向她转过来，那双被打的浮肿的双眼中充满轻蔑。容秀一怔，笑容不觉凝固在脸上。她又是气愤，又是有几分害怕，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她想着同样瞪回去，却不知为何，心虚的做不到。
　　这时，轻舟也走过来了，她看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叶之法，面上显出不忍的神色。叶之法讥诮的目光也转到了她的身上，轻舟暗叹一声，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天京城的巡查听到嘈杂，便疾速的跑了过来。张继庚本来还在用一只手拼命挣扎，看见众人把他包围，索性冷笑一声，放弃了抵抗。
　　那抓住叶之法的军帅张沛泽朗声说道：“此人就是前些天东王九千岁传诰谕捉拿的张继庚，他曾经化名叶之法藏在北殿，勾结城外的向妖头反草通敌！兄弟们帮我，把他送到刑部翼贵丈那里去！”
　　众军士又惊又喜，急忙上前帮助。他们撕开张继庚的衣服，搜查他的身上是否还藏有武器及违禁事物。不一会，匕首、毒药、连同一本甲寅年刚刚印刷出版的《御制千字诏》都被搜了出来。
　　“怪不得被抓住，”张继庚看了看那本《御制千字诏》，轻松的说着，他嘴角的伤口因用力而抽搐了一下，“带着这本逆书，阎罗妖不保佑我了！”
　　容秀等人都知道，《御制千字诏》是天王刚刚完成及印制的一部巨著，天京城内现在均是人手一册。天王规定，他的所有臣民都需背过的。
　　张继庚随即被身边的巡查扇了一个耳光。他被打的后退了几步，咳嗽着从嘴里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张继庚被推搡着带走了，容秀和轻舟吁了一口气，但二人相对望望，心里却也实在是感觉不出十足的高兴。就是容秀，虽然刚刚纸上谈兵的说了要把反草妖人五马分尸云云，也在回忆着张继庚被打的鼻青脸肿的面容时不由得忐忑。两人携手走回翼王府，手心都是一阵又一阵的汗湿。

　　回到翼王府，容秀急欲把刚刚看到的情形向翼王禀报。她来到正殿，果然见到翼王并未在这个礼拜天歇息，翼殿中一群人围在石达开左右，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其中也有翼贵丈黄玉琨。
　　“不然，张继庚担任北典舆书手的时候，卑职曾经与他打过交道。此人最是狡诈坚忍，是断断不会放弃通妖叛国的。卑职猜测，他说不定会以为□□认定他因此事而逃到了向妖头的江南大营，反而会回城趁机作乱！”说话的是翼殿尚书周北顺。
　　容秀不由得向翼殿参与这场谈话之人看去，果然见到有个身穿水营号衣的小兵站在翼王面前。想来是唐正才在她回来前先一步派人把张继庚之事通知了管理城防事务的翼王。
　　“周尚书说的不错，北王找小卑职给东王看眼病之时，我曾经出入过北王府，也认识此人。他最是阴险恶毒。早在奸谋未曾败露之前，许多人都认为他一心向着□□，谁料想他背地却反草通敌。小人真是知道他的真面目的时候，才一点点回忆起他以前的言行，真真处处透着险恶居心！”说话之人是国医刘春山，他因为翼王娘胎事不稳，这几日经常来翼王府监督熬药，此刻正巧在翼殿，便也插嘴说了几句。
　　翼王神色凝重的点头，随后开口对黄玉琨说道：“既然如此，万不可放松警惕，传令下去，全城缉拿奸宄张继庚！”
　　容秀这才找到插嘴的机会，急忙把刚才所见之事和盘托出，众人都又惊又喜，没想到擒获这个奸人会如此之快。本来此事应该完结，却不料刑讯时又起波澜。

　　翼王浏览公文的速度极快，不大一会，东王府刚刚发来的一封诰谕便已经审阅完毕。那时候，东王的诰谕必须得翼王审后同意才能颁布，所以他必须把好这关系到国运民生的最后一关。翼王看完了诰谕，盖上金印，站起身来，准备把诰谕交给身边的承宣容秀，让她送回东王府，随后自己出府巡查城关防务。
　　正在这时，偏巧曾锦谦从外面走来，石达开扬眉一笑：“曾丞相，真巧了，这封诰谕是发给你的！”
　　曾锦谦也迎合着一笑，略微舒展开眉宇间的忧色，当下接过那份书写在龙纹黄纸上的诰谕，一字字的阅读。他读了几句便抬头说道：“九千岁让卑职驻守庐州？卑职倒是愿意北上会合靖胡侯、定胡侯的军队，去北燕除妖！”他口中所说的靖胡侯与定胡侯便是太平天国派往扫北的大将林凤祥与李开芳。那时候太平军北伐的形势已经渐渐艰难，二人军队中的骁将吉文元、朱锡琨和黄益云等人或战死或死于意外，虽然东王另派兵马前去援救，但形势却依旧不容乐观。
　　翼王不经意的叹息一声：“你不是想违抗九千岁的诰谕吧？何况，四兄已经派出了曾立昌，陈仕保、许宗扬等人前去增援，自然是万无一失！”
　　“卑职自然领命！”曾锦谦急忙说道。他又低头阅读，读完不禁问道：“不过，随同卑职前去的陈坤书又是谁？”
　　“就是桂平陈斜眼，他现在贵为天王殿前功曹副侍卫，自然再不能叫家中的诨名。在一月前，得蒙天恩赐名！”
　　“原来如此，”曾锦谦脸上的神色变得释然，不由露出了仰慕之情，“天王的学问真好，实在令小人们仰望！”
　　石达开眼中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便如殿外的春风般轻柔，却暗暗含着讥讽之意。他几个月前在安庆，更改□□颁布，不切合实际的土地政策纲领《□□田亩制度》的时候便以务实为主，自然是有些轻视以玩弄文字而沾沾自喜的洪秀全。天王深处内宫，虽然因神秘莫测受到下属的一致尊崇，却难以得到深知其身世底细的首义之王真正敬意。不过很快，翼王眼中的神色又变得真诚而关切：“你从北王府过来，可曾把我给你的伤药交给北王？”
　　“唉，”曾锦谦长叹一声，“他前日挨了板子，本来应该在床上趴着，不过，现在却不得不起来了。因为张继庚的案子一直审不下来，九千岁命他主审此案。据说那妖人嘴巴很紧，他始终咬定自己是叶知法，不是张继庚。翼贵丈昨天审了一日一夜，用了刑罚，还是不能让他承认。东王九千岁听说了很是恼怒，说是降官，以前的庐州知府胡元炜熟知清妖那一套酷烈的刑讯手段，让他主持拷问，不愁妖人不开口。而且，九千岁也说了要亲自查问这件案子。不过，卑职已经把药送到，北王问完犯人，自然会使用的！”
　　他按捺住眉宇间的担忧，又笑着说：“翼王千岁出去吗，我也正要领着这封诰谕去东王府请一张将凭，否则怎能在外随便杀人？”他口中所说的将凭乃是东王发给在外将官的杀人凭证，有了它，便拥有了“先斩后奏”的权利。
　　翼王点了点头，随后便欲与曾锦谦一同出去，容秀见自己再不说话，恐怕没有机会，急忙追上一步说道：“翼王殿下，我是认识这个张继庚的，他以前来过女馆给祁宿藻的女眷送柴米，言谈中曾经露过破绽，就让小女子前去与他对质如何？”
　　翼王闻之喜悦，忙手书一封训谕命容秀拿着去刑部参与审讯。
　　容秀还未走进刑部大堂，一股凝重的气氛已经当头压了下来，所有在外的侍卫都是一脸肃穆，经过再三盘问并严查她手中那封训谕之后才放她进去。北王韦昌辉、翼贵丈黄玉琨及庐州降官胡元炜分踞刑堂左右，只是中间的主位还空着，容秀推测这是为了东王前来察看时所设立的。
　　和翼殿兰草的馥郁不同，刑堂之上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容秀向堂下一看，那地上的人形之物自然是叶知法，也就是张继庚无疑。饶是她早已知道此人是内奸，对□□损害极大，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由得对他痛恨之意稍减。
　　只见张继庚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腿部都已经被夹棍夹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的双目闭着，却是因为眼睑肿胀，实在睁不开了。张继庚浑身上下都是血污，容秀鼻子中嗅到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容秀自然记得此人以前是如何儒雅温良，但那时候的假象却已在酷刑下荡然无存。她硬着头皮走到北王面前，却见北王站在刑讯的案台前，虽是容色间有些憔悴，脸上的神情却一如往日。
　　“北王殿下，小女子曾经在女馆的时候认得此人，翼王殿下派小女子来此作证！”
　　听到容秀的话语，张继庚用手翻开了眼皮从堂下凝视着她，那目光中的恶毒配着满脸血污让偷偷以眼角观察他的容秀微微战栗。
　　“他当时经常来女馆给祁宿藻母女送柴米等物，小女子也听到祁宿藻之女以‘张’姓称呼他！就是那母女三人混出城外，也是全拜他运作。张继庚，你还是快快招认了吧，也省得受这么多皮肉之苦。”容秀说到最后，话语已是对张继庚而发，语气中也不由带了几分同情。
　　“北王殿下，小人并不认得这个女人。卑职曾以禀生的身份在北殿典舆衙充当书手，家世底细自然瞒不过英明睿智的北王。”他此时虽然不承认自己是张继庚，却已经知道□□定然不会放过他，便故意又加了一句：“六千岁如何站着和卑职说话，同是禀生也不用如此客气！”北王因水营激变挨打的消息已经由东王府发出诰谕贴遍全城，是以张继庚虽然在事变后随之被捕，却也看到了这份诰谕。他暗自嘲笑北王因挨打不敢落座，又隐约点出了韦昌辉的禀生身份－－功名并非正途而来，学问也为之有限。这番话语果然令北王失去了冷静，双眼中顿时升起了一丝阴毒。
　　“胡弟，你不是曾在清妖那里担任过官职，怎么你从清妖处得来的手段也不能让他开口呢？”北王此刻却是对降官胡元炜说话，他面上虽然带笑，眼中那扑面而来的锋利却连旁观的容秀也感到刮在脸上生疼。
　　胡元炜急忙从座上起身，长跪着答道：“此人刁顽自傲，实在是一般刑讯所不能令之屈服。卑职想，不如就从他的傲气着手，折辱他的气概，或许能让此人招认！”
　　“哦，你说说看！”北王似乎来了些兴趣，神色中带出几分嘲弄的鼓励。
　　“卑职认为用猪鬃刺其乳，疼痛还在其次，最难堪的是那羞辱。再加上用熨斗烙他的全身，如此施法，不愁他不招！”
　　听完胡元炜之言，北王与黄玉琨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是感到匪夷所思，由此也对胡元炜顿生鄙夷，却均是感到除了这办法并无良策，当下二人准他在人犯身上施行。
　　容秀在一旁听着头皮发炸，从前天京形势危急的时候，她也曾经在城头亲手射杀过清朝士兵，但那是战场中不得已的行动，讲究的是一枪毙命，给敌人一个痛快的死亡。是以她虽然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暗自心寒，却也并非不能排解。此刻，却是在活人身上细细折磨，那种令人发指的刑罚都已经在历朝历代的琢磨中升华成一种变态的艺术了。
　　转眼间猪鬃和熨斗均已取来，容秀不敢在堂上露出怯懦，只有把眼光移开，投在北王脸上。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传来，容秀险些晕倒，却见北王神情间在隐约的兴奋着，那是一种由复仇而带来的快感。他本来是极漂亮的一个人，此刻却因为面部轻微的抽搐而变得狰狞起来，也影响了脸上的英俊。
　　张继庚倒是颇为硬气，容秀并未听到堂下传来他的惨叫，反而是她自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颤抖。眼见北王脸上的神色渐渐转为失望，突然容秀的耳中听到一个声音，虽然因为刑讯的折磨而变得嘶哑微弱，但却清晰的很。
　　“卑职招认！”
　　容秀心里骤然轻松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却马上被刺开了眼睛。那种情形，本来就是她这个未嫁的少女不该去看的。她的心中“砰砰”而跳，只有那双羞愤难当的眼睛留在了脑海中。
　　“你快快说出一切的通敌内幕来！”北王急问。
　　张继庚却并不理他，而是用手支起眼皮直直的望着堂侧端坐的胡元炜：“胡大人，卑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招认的。因为你原来是朝廷的四品知府，也算是小人的父母官！”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但却令胡元炜微微气馁。
　　“卑职承认自己是张继庚，也做过献出朝阳门，激变水营之事。”
　　“哦？”北王与黄玉琨交会了一个欣然的眼神，随后齐声问道：“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办到的，可否有同党在内，快快把他们都说出来！”
　　张继庚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刑堂外鼓乐喧天，那种极致的热闹在全天京城只有一份，便是属于东王。天王的御驾虽然排场规定得更加宏大，却从未见他出过天王府。
　　刑堂中诸人都马上长跪，等候东王的大驾。众人之中却只有瘫坐在地上的张继庚显得异常独特。他拨开眼皮，向左右顾盼，眼神中露出一股极深的嘲笑来。
　　堂外的鼓乐久久不息，因为东王的仪仗距离刑堂还尚远。容秀等人跪在地上等了一会，先进来的却是东王的侍从。那为首之人乃是一名女子，容秀记得曾经在去年八月东试状元游街的时候见过她，是叫做傅善祥的。她点中状元后便担任了东殿女簿书，负责东殿一切公文的起草。比起那时候，傅善祥文秀的外貌失去了几分温婉，却增添了自信和张扬，神态间带着一种东殿人特有的骄横。
　　她清澈的眼珠在堂内微微一转，并没有因为站在诸多□□大人物的跪姿前感到不妥。只是傅善祥在见到同为女子的容秀时，微微惊讶后便冲她笑着示意，显出已经看到她的样子。
　　刑堂外愈发吵闹，锣鼓声震得容秀等人的耳朵都开始麻木，傅善祥终于开口了：“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九千岁驾到！”
　　随着她清脆悦耳的话语，只听靴声“嚯嚯”，数名童子打着金伞，拿着花瓶、毛巾、痰盂等物，簇拥着一人从外面走来。此人身穿绣着八条蟠龙的金色袍服，葳蕤耀眼，黄金打造的双龙单凤冠冕也熠熠生辉。只是那冠冕下方的脖颈却略微倾斜，那是最近一次在“天父下凡”的降僮仪式中，他因为跳神用力过猛而损伤了脖颈，为此，天王日后曾赋诗嘉奖：“战妖损破颈跌横”。
　　这个人就是□□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控着实际大权的九千岁杨秀清。
　　“众弟妹平身！”东王匆匆发话。众人急忙站起来归于原位。容秀见东王个子不高，身材消瘦，容貌也很是平常，且有一目荫翳。天王诏旨曾经广示众人，东王因为赎众生之罪而身患疾病，因此他那长长的封号中有“赎病主”这三个字。不过最让容秀吃惊的是，东王的年纪很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连他面上的骄佚跋扈的态度也是属于年轻人的。在容秀的想像中，东王这样的老成谋国之士，至少应该是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事实上，他其实是跟容秀所认识的李以文同岁，算起来生日还要小五个月呢。
　　东王虽然其貌不扬，但气势却是惊人的，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锐利如电，顾盼间凛冽的生出一股逼人的寒气来。当东王的眼光向瘫倒在地上的张继庚望去时，只见张继庚眼中的嘲讽瞬间退缩了一下，他马上放开了支撑着眼皮的手，闭上了眼睛。
　　“六弟为何不坐！”那只寒气逼人的眸子如箭般刺了过来，东王看着的人却是北王。
　　此话刚一出口，侍立于北王身后的众北殿侍卫尽皆大怒，北王却是神色如常。
　　“四兄体恤小弟，小弟在这里谢过了！”韦昌辉微微躬下身子，脸上的表情带上了三分谄媚。他随即坐到身后的靠背椅上，尽管疼得微微蹙眉，却马上用话语转开东王对自己的注意：“四兄来的有些晚了，小弟肚肠嫩，还需仰仗四兄英明裁决。”
　　容秀咬了咬嘴唇，不由得从心中对韦昌辉生出了几分鄙夷。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和动作便能够断送情窦初开时的微妙情愫。
　　杨秀清笑了笑，独目一览北王身后众侍卫脸上的丧气劲儿，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能够在北王的部下面前羞辱于他，不由得令他得意洋洋，而且，他也并不在意把这种得意表现出来。
　　“前几日，本军师传众国宗到东王府听令，国兄无故不到。今天他恐怕是怕我责罚，刚才光着身子背了根木棒到我府上学起了负荆请罪。看在二兄的面子上，我不愿意责打国兄。他跪求了半日。哈哈，我只有代二兄教训教训他了！”他口中所说的国兄正是天王的第二个兄长洪仁达，此人因为才识短陋，在□□并无官职爵位。但他毕竟是天王的血亲，打狗还需看主人呢！东王随口说来，竟然把天王的二哥视为无物。
　　“四兄执法如山，果敢过人，实在是小弟们所不能追及！”韦昌辉口中马上流出了顺畅的恭维辞句。容秀更加诧异，她以前在翼王府曾经多次见到北王，从来不曾见他如此卑微顺服。
　　“哦，就是这个人吗？”东王此时已经走到刑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傅善祥等从人分侍左右。他盯着地上那具被整得奇形怪状的□□，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人已经在胡大人的刑罚下愿意招认！”韦昌辉赔着笑说，却也不忘提及胡元炜的功劳。胡元炜现在他府中任事，是由翼王推荐而来。
　　“哦，你是张继庚吗？”东王并不理会韦昌辉，却用独目好奇的望着堂下之人。
　　“小人正是！”张继庚用手支起眼皮，懒洋洋的回答。
　　“你可曾暗地激发水营哗变，并与织营总制吴长菘密谋献朝阳门给清妖？”
　　“都是小人勾结朝中内应所为！”
　　“哦，”东王的兴趣马上被勾了起来，他的身子不由得向前微探：“那些内奸是谁，快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张继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他的眼光从东王身后侍立的一群参护身上扫去。有几个胆小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只是竭力忍住心头的颤抖，勉强站在原地。因为，在张继庚的拉拢下，即便是东王的贴身参护，也有一百多人反草通妖。
　　“这个，小人身受拷打，虽然是蒙胡知府的恩赐，却也让小人头脑混乱，一时间记不清那么多名字了。恳请九千岁传来官员簿册，小人看着名册自然方便一一指认！”
　　东王的独眼在张继庚面上滴溜溜的转动，张继庚把眼皮放下，索性闭上眼，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好！”杨秀清终于开口答应，随后命人拿着东王的令牌去诏书衙取官员名册。
　　这一来，便是经验不足的容秀也感到了十分的不妥，她不由得向北王看去，希望他开口阻止，却见北王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九千岁，把官员名册交给此人？恐怕，不妥当吧！”黄玉琨开口了，他审问犯人并无成效，现在张继庚招认，并答应指认内奸，本来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却也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翼贵丈不要担心，一切自有本军师！”东王显然不以为意，继续催促手下去诏书衙拿取官簿。
　　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众人都在沉默中等待着。幸好，不大一会，堂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那个派往诏书衙取官簿的人回来了。
　　“九千岁容禀，”他急忙长跪在地，抬头气愤的说道：“小人前去诏书衙取官簿，那为首的官员竟然不给？”
　　“哦，”杨秀清的眼中放出莫测的光，“你告诉他你奉得是谁的命令了吗？”
　　“小人当然说是奉了九千岁的命令，还把九千岁的令牌拿给他看了。谁知道，他居然说，□□的官簿怎么能随便给通敌的犯人看！就是九千岁也不能给！”
　　容秀看见那个东殿的随从是个极漂亮的人物，尤其是跪在血肉模糊的张继庚身侧，更是显得身段俊俏，而现在却因为气愤扭曲了脸面。他见东王并不动声色，便又补充了一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就叫傅学贤！”
　　“你先下去！”东王挥了挥手，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把目光继续投在了张继庚身上：“张继庚，你快快记忆，把那些人的名字说出来！否则，本王会让胡大人继续用刑！”
　　张继庚用力睁开了眼，意味深长的看了东王一眼，随后说：“九千岁可否给小人纸笔，小人一边记忆，一边书写，比口说更有凭据！”
　　东王点了点头，命左右笔墨伺候。
　　张继庚取了笔，一边思索，一边在眼前的黄纸上书写着，他受刑后手腕无力，但字却还是写的极为漂亮。刑讯他的狱卒多半是目不识丁之人，看到他写字都是情不自禁的围过来观看。那些人很多是从广西出来就跟随东北二王打过天下的，虽然天王制定的规矩等级森严，却依然是本性难移。
　　“不怪，不怪！”这些人说着广西方言，指指点点的夸赞着，虽然只是外行看热闹，却也在表情和语气上露出了一股尊敬之意。
　　张继庚的嘴角不禁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他在死亡的酸楚中升起了一丝自傲，感到自己要比周围这些目不识丁的人要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