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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清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
      太平天国天京沦陷,湘军统帅曾国荃部进驻天京。
      六月十八日。
      赵烈文骑着马,缓缓的行进在金陵城中,这个六朝的金粉古都,曾经繁华了几个世代的石头城,现在正陷落于战火后的混乱和残破中。
      豪华的王府和朴素的民房同样燃烧着,产生的黑烟涂鸦了青白色的天空,却又压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空气中除了硝烟,还有鲜血和腐肉的气味。自十六日城破才不过两日,城中已经陈尸无数。曾经一碧如带的秦淮河里塞满了尸首,大街小巷的土地全部被鲜血浸润得棕褐。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很快腐烂起来。虽然这股气味现在还是隐隐约约,但在曾国藩手下做了九年幕僚的赵烈文相信,如果自己不说服九帅曾国荃采取必要的措施,几日以后,这股味道会强大得把曾经纵横江南的湘军全部吞噬。
      “惠甫兄,你如果想去城中转转也不是不可以,却要带上些骁勇的侍卫。要知道,长毛的余党还在,而我部下的湘勇万一有不认识先生的,也恐怕于先生不利!”临走的时候,九帅曾国荃亲切的呼着他的表字,并给他拨来了二十名亲兵。
      赵烈文的马蹄跨过一支残臂,看得多了也便变得熟视无睹。这只胳膊的主人生前应当是一名年约花信的女子,即使是脱离了那女子的躯干,手臂也依旧白皙柔韧。只不过手掌上的小指已经让人砍去了。赵烈文猜测,那上面应该在不久之前佩戴着一枚戒指。
      在城中走的越久,赵烈文越开始感到这二十名亲兵的重要了。曾经军纪严明,威震东南,一次次战胜了不可一世发匪的湘军,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群抢劫财物,□□妇女的乌合之众。很多湘勇推着小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车上堆得满满的,即使蒙蔽着布,也遮盖不住劫掠来的金银珠宝。他不时看见身穿湘勇军装的官兵,三五成群,以一种带着游戏兴奋的态度杀着人,甚至他们的长矛顶端,有些竟然穿刺着婴儿的尸体。他们也在打量着他,似乎在研究着他身上是否携带着财物,却在眼光扫向他二十名身体健壮的亲兵时显出悻悻的表情。
      赵烈文一边走,一边不禁眉头微皱,但却无法上前制止。他在心中宽慰着自己:湘勇的战斗力天下皆闻,虽然现在军纪不整,却也是胜利后的必然,而且,这些城中的百姓,依附逆党十一年之久,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也算咎由自取。
      转眼间到了鸡鸣寺,却见这座千年的古刹依旧躲不过战火。火焰和黑烟在这座康乾盛世的行宫上空弥漫,寺门被践踏得稀烂,就连康熙皇帝手书“古鸡鸣寺”的匾额也被毫不在意的扔在了一旁。
      赵烈文叹息一声,却也无能为力。他走了这一程,已经把城中的情形判断了个大概。心里正打着腹稿,打算回曾国荃的行辕劝九帅整顿手下,却见一群官兵嬉笑的拉扯着一名女子。那时正是夏天,女子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天青色上衣,左臂显然是受了伤,鲜血不断的从青色的底子上渗出来。她拼命的挣扎,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撕扯得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肉。众官兵看见如此春色,哪有放过的道理,都是一拥而上。
      赵烈文欲言又止,他被儒家礼教浸染多年,雅不愿见到这种伤人伦的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他更加不想因为这件事给自己带来麻烦。正欲拨转马头,突然听见一个常州的口音叫着他的乳名:“来求表兄!”
      赵烈文是江苏常州人,但久在湘军大营,耳中听到的都是湖南话。这一来乍听见乡音本来就很意外,等到他辨别出那熟悉的家乡话居然喊得是他的乳名,便更加震惊了。
      正在狐疑之中,只见被官兵包围的女子奋力挣了出来,向他伸出了双手:“来求表兄,我是容秀呀!”
      容秀?记忆中瞬间清晰的显出了一张梳着丫角的清秀面容。陈容秀,他的姑表妹,记忆中那个少女的形象和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惊人的重叠起来。赵烈文抽了一口凉气,急忙对还在撕扯着女子衣服的官兵说道:“各位营官行个方便,这位小娘子是我的一位亲戚。”
      那些官兵均是□□正灼,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当下依旧是拉扯着那个女子不放,而且有的人口中已经用湖南话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
      赵烈文不禁暗暗担忧,对方的人数却是和他所带人马相仿。如果火并起来,在这种局势尚不稳定的情况下,极易出乱子。但那女子如果是他想像中的表妹,却是非救不可的。他心中飞快的盘算着念头,却是除了武力解决并无良策。
      正在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高声的叫道:“惠甫兄,你怎么在这儿?”此人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来,施暴的官兵均是住手,并让路作揖不迭。
      赵烈文认出此人是曾国荃手下的提督,统帅信字营的营官李臣典。其骁勇善战,名震江南,平日里对他这个幕僚身份的读书人也很是尊敬。赵烈文急忙下马,一躬到地:“李镇台,这小娘子乃是我的一位亲戚,早年陷身金陵。本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今日得见。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断不会和反贼有任何瓜葛。希望镇台成全!”
      李臣典的眼睛不觉向那名女子扫来。只见她低垂着头,一时看不清脸面,刚才破碎的衣服已经被她尽量拉上。虽然隐约看出那女子皮肤白皙细腻,身材却是甚为纤瘦。他有些索然的回过头,心中已经打算卖赵烈文一个人情。
      “惠甫兄,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你的。”他随即面色一肃,对周围的官兵说道:“还不放人!”
      赵烈文忙作揖道谢,但当他抬起头,把眼睛定在李臣典的面上时,不禁有些忧虑。那时李臣典刚刚二十七岁,身材高大健壮。以前赵烈文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感到此人精力充沛,即使几日几夜的攻城掠地也依旧是神采奕奕,但此时却在占领金陵不到两天的时间中显出了明显的疲倦。他盯着李臣典变得混浊而充满血丝的双眼和乌青浮肿的眼睑,迅速的辨别出那是酒色过度的迹象。
      官兵们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营官的命令。李臣典见他们样子沮丧,忍不住笑骂道:“这石头城一破,漂亮的妞儿还不是大把大把的,你们真是鳖样!”他向赵烈文一拱手,大笑着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了。
      赵烈文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禁一叹,转身牵过马,来到容秀身旁。只见那女子虽然形容狼狈,表情却很镇定。赵烈文暗自诧异,容秀看着他眼中的疑问,只是微微一笑。
      此时正是盛夏,赵烈文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布衫。他只有脱下来,为容秀披上。放眼四周瞽乱败落的景象,赵烈文不禁深深叹息。
      他想询问容秀这十来年的情况,却是欲言又止。想她这些年陷身于贼,肯定是清白不保,又怎能在众人环绕之下贸然的开口相问。
      回忆十二年前,容秀父母双亡,前来依附自己,而自己也刚刚丧父,兄妹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极好,又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更有了一种唇亡齿寒的依赖。那时候正是粤匪气焰最嚣张的时候,常州城里人心惶惶,有几分根基的人家都开始向外迁徙。赵烈文本来想着南京乃是一个大都会,送表妹前去避难,应该是问题不大,但谁料到从此一来竟然是羊入虎口,自己的一片好心反而害了表妹。
      赵烈文这些年虽然在科举上并没有十分的建树,但依附于曾国藩门下,为他铲除太平军出谋献策的同时也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他已经领了个七品县令的候补,只不过作为曾国藩的首席幕僚,一时离不开,也算是一逞平生志向。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想起表妹,都会为自己当初冒失的举动深深自责。现在乍一看见她,一时间竟然惭愧得无话可说了。
      “你怎么样?”赵烈文盯着表妹的伤臂说道,那里的血已经侵润了碗口大小,而且还有蔓延的趋势。
      “不妨事,只要不移动就好了!”容秀向赵烈文微笑示意,然后在他的搀扶下自如的上马。虽是左臂有伤,但她利落的动作依旧令表兄暗自吃惊。他注意到表妹的脚已经放开,而且面容也比十几年前多了几分刚毅。她显然不是第一次骑马了。
      看见表兄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容秀心生懊悔。她知道几年来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还是不经意的流露了出来。不过,容秀将心一横,不再去顾忌这些细小的疏忽。重要的是忠王殿下已经逃出了天京,而她也暂时安全了。
      表兄替她牵着马,一步步向曾国荃的行辕走着,容秀在马背的颠簸中向着天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一道道浓烟滚动,如无数蛟龙在四野的哭声中崛起。这座葳蕤绮丽的宫殿今后还会不会在这片土地上重现了?悲凉的心态在胸中微微一闪,却马上转化为慷慨悲歌的激愤。

      远在十一年前,十六岁的她也曾经参与过这座宫殿的修建。那时的天国正是蒸蒸日上的岁月,便如当年的天气一样属于早春明媚的三月。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癸好三年。
      天王府还是曾经两江总督府的旧貌。太平军入城,可谓是秋毫无犯。即使是所谓清妖的府邸,也保持得完好。以总督府为中心,扩展了十里,全部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工地。而天王要自己的臣民弟妹们做的,便是把这方圆十里的土地全部变成他一个人的宫殿。
      男人们大多打仗去了,建造府邸的任务便主要落到了城中妇女身上,便是刚刚及笄的容秀也被征用了过来。
      容秀自小便被教导,身为女子需要贞静,哪怕是假装的贞静。虽然她的心是飞扬而跳脱,不想受任何束缚的,但在表面上却做到了人前的寡言深沉。她在踏上这片神奇的工地前,便是笃定着这样一个处世的态度,但此刻,站在天王府破土动工的场地上,她却感到自己十六年来的信念被整个颠覆了。
      她看见参与这场工程的大多数是女子,但她们干着拉砖搬瓦等重活,却并不比任何男子逊色。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自由豁达的风度,生动了这些人本来平凡无奇的容颜。她们的风姿让容秀感到,她们并不是在做苦力,而是在快乐的干着一件成就荣誉和梦想的事业。
      这些,岂不都是她容秀在内心深处隐隐想过,却并不敢过多的去思忖的梦境吗?
      容秀的父亲在族中行九,是道光十五年的举人。曾经放过一任知县,干了四年便因为性格耿直,不容于世,而辞官在家静修。膝下只有容秀这一个女儿。虽然为了绵延陈家的香火,他也纳了两个小妾,却依旧得不到一个儿子。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遗憾,他便开始象教导儿子一样教给容秀四书五经乃至诸子百家的学问。他这么做,自然遭到了族中大多数人的嘲笑,但作为无子的他来说,这样做不过是聊以□□罢了。
      容秀的父亲曾经多次对容秀说:“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要不然别说科举仕途,便是登堂拜相也不是难事!”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中得进士,所以用这样夸大的说法取得精神上的胜利。但他的夸大足以在容秀幼小的心中产生出一种浮华的自得来。的确,每当与堂兄弟们一同笔试文章,她都能轻而易举的夺得头筹,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男儿的身体罢了。但就是这一个欠缺,最终导致了她在这样一个以男子为主体的社会中最终连自己基本的权力也无法维护,这不能不说是她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桩憾事。
      容秀十五岁的时候,天下已经开始不太平了。从广西崛起了一股自称上帝会的匪徒,他们的势力从两广地区蔓延过来,并隐隐有了燎原江南之势。在这之前,容秀的父亲总是以吟花弄月自得,却在诗词中不时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感慨。他所谓的静修只不过是仕途不顺的一个借口罢了,等到他知道天下即将有变的时候,便以为这或许是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是,便如容秀欠缺着一个男子的身体那样,容秀的父亲欠缺的却是才能和运气,他召集了一些乡勇进行团练,却因为组织不力而经常疲于奔命。他早在家里的时候便开始吸鸦片了,毒品侵蚀了他曾经健康的身体。最后,竟然累病而死。
      容秀的父亲死了。在他死之前,族里的人就已经开始觊觎九房名下的产业。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容秀的父亲做了四年知县。在几次三番的明争暗斗中,容秀失去了掌控父亲遗产的权力,父亲房中所有的一切都归了一个并不成器的过继儿子。虽然钱财乃身外之物,却依旧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她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尽管能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胸中的丘壑也自认为远远胜过那些腌臜的男子,但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争取呢。为了让族中人的魔爪不过多的触及她的婚姻,容秀唯一能做的,便是去舅舅家依附表兄。后来,她便在表兄的安排下来到了南京,并一路走到了未来的天王府。

      参加天王府修建工程的女人大多来自广西,她们孔武有力,完全是怀着一种宗教的忠诚在给她们的天王盖房子。她们快乐是单纯而丰富的,远远超过筹谋自家的后院。
      容秀那时候还缠着足,伶仃的小脚夹杂在一群大脚之间,不时有着笑声在她身边响起,虽然那笑声并无恶意。
      “你为什么不放开脚呀?”问容秀话的人叫做宋淑常,是容秀所在工程队的队长,负责修建天王府各种材料的分配。
      容秀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只见宋淑常面色黧黑,身材高挑,一双眼睛细长纤巧,但眼睛里却飞扬着善意而快活的笑容。
      容秀略微思索了片刻,然后也冲着宋淑常笑着说道:“我要是放了脚,就要暂时走不了路,那不是不能给天王万岁盖房子了?”她当然是言不由衷,其意是为了讨好在场的众人,而且有意用上了这几日她刻意学会的广西方言。
      与容秀一起的众女子虽然年纪大多比她要大,但都自幼生长于广西的农村,肚子里又哪有她这般心计,听到这里都是齐声喝了个彩。从此以后,众人便都开始慢慢的把她看做了自己人,宋淑常更是以队长的身份对容秀格外照顾。
      过了几天,容秀跟她们混的熟了,越发感到这些人心地质朴纯良,和她平生所接触的人全然不同。本来容秀的父亲也算死在太平天国的祸乱上,她的心中对她们最初是带着几分戒备和敌意的,但自从容秀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便很快被女兵们坦诚相待,她虽然有心抗拒这种亲密,却也在接触中不由自主的被她们所感化。真心诚意的友情往往是最让人无法抵挡的。
      宋淑常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两个十来岁女孩子的母亲了。她与她的婆婆和女儿们都忙碌在这片诺大的工地上。宋淑常的丈夫名叫李以文,年纪也刚刚三十出头,就在两年前还不过是广西乡下的一名农夫,每天为全家的饭食发愁。现在却统帅着一万多人马,做了右四军帅。
      宋淑常的经历太让容秀感兴趣了,于是她便问道:“你丈夫从一开始起兵便当了官了吗?”
      “当然不是,就在一年前他还是一名圣兵。”宋淑常说得颇为骄傲:“在□□,只要做得好,便能够马上升官。即便是女子,也有机会象男子一样!”
      “象男子一样?怎么一样?是也能当官吗?”
      宋淑常点了点头,然后向她解释:因为女子毕竟不能如男子一般,都上阵杀敌,尤其是江南的女子更加文弱,所以□□开课举士,女子也能参加科考。而且跟清朝三年一次的制度不同,太平天国为读书人准备的机会更多。因为每年,每个王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日举行考试。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有才能,也打算为国出力,便能够获得相应的官职、
      一副美妙的长卷仿佛在容秀眼前徐徐展开,她自幼生长在大家庭中,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感情,但现在,她真的为这幅美景折服,几乎要举起手拍掌大笑了。她那时还年幼,推翻一个看法,然后再建立一个截然相反的看法往往在于一念之间。在她看来,太平天国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政权。
      就在这时,一个女兵匆匆的走来,对宋淑常说道:“东王九千岁派右四军帅李以文给咱们送木料来了,他们都是男子,军帅大人叫我过来通知大家一声!”
      容秀小声的向宋淑常问道:“来的人是你的丈夫吗?”
      宋淑常点点头,容秀不禁羡慕的说道:“他管着一万多人,真是了不得呀!”
      宋淑常脸不禁红了红:“什么一万多人,其实是唬人的,”她压低了声音,“也就最多两千多人吧,有的军比这人数还少呢!”她显然已经把容秀当成了自己人,而且因为一向的诚实把这样偌大一个军事秘密都说了出来。
      容秀心头诧异,偏过头看她,却见宋淑常眼睛盯着路上,双目中放射出按捺不住的兴奋。那时候太平天国的规矩是夫妻不能私下相会,就是连母子也不能随便说话的。宋淑常距离上一次和丈夫见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怎么能够不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喜悦。不过当时的容秀年纪太轻,还不懂得这种男女情爱的事情,看到她的激动只感到暗暗好笑。
      不一会,李以文率领着搬运木材的士兵走了过来。见到妻子,他也只是公事公办的交接了一下木料的材质和数量,并无一言片语涉及私情。而宋淑常也恢复了常态,淡淡的应对着,不知道的绝对看不出他二人便是一对夫妻。
      容秀暗中打量着李以文,不禁有些失望。因为在工作的闲暇之余,她经常听到宋淑常提到自己的丈夫,有时候容秀也会有意套问宋淑常的话。虽然宋淑常并无一字提及自己丈夫的容貌,但在容秀心里已经把军帅李以文想像成高大魁梧,威武无比。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那人却身量不高,容貌颇为秀气。他的嘴唇薄而纤巧,说话的声音也是语音轻柔。而且,他看上去好像还没有自己的朋友,宋淑常高呢!
      这就是那个统领着千军万马的大人物吗?怎么长得象个女人般俊俏呢?容秀正想着,突然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先生!”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一个十二岁孩童的脸凑在她的眼前,大大的眼睛里流溢着聪明和机灵的神采。他的头上是刚刚长出的,不到半寸长的头发。
      “郜云官!”容秀不觉失声叫道。

      容秀骑在马上,不觉微笑。那时的郜云官笑起来简单而干净,看起来毫无心机。“唉,”容秀在心中长叹,对着冥冥中一身血污的郜云官无力的责备着,“你怎么能忍心害死绍光?殿下那么信任你,你又怎么能忍心献出殿下的苏州呀?”几滴泪水从眼眶中坠落,容秀还未曾留意,它们已经滚到马鬃深处去了。

      “云官,快过来,东王九千岁颁布诰谕,男女不能随便交谈!”李以文冲着郜云官喊道,但是他的喝止也是温厚而柔和的。
      宋淑常噗哧一声笑开了:“他才十三,周岁不过十二,还是个孩子呢!”
      容秀也不禁微笑,但就在宋淑常说话的时候,郜云官已经快速的跑回了李以文身边,他用低低的声音向自己的长官请罪,并抬起头向宋淑常瞪了一眼。那是一种小孩子特有的愤怒,他们总是喜欢别人把他们当作大人的。
      李以文微笑着倾听,他的面容中并未显出过多的责备,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下次注意!”
      容秀看到郜云官一言不发的点着头,显得异常乖顺。“他居然能够令这个不逊的小鬼这么听话,看来还是真的有些手段呢!”容秀想着,又努力的在那幅黧黑的面容中寻找杀伐决断的威严,但最后,她还是失望了。
      那时候,郜云官站在李以文左边,而后来在苏州被郜云官杀掉的谭绍光便站在他的右边。两个少年如同两株早春里的杨树衬托着后来的忠王,那真是一副极美的图画。

      □□的马依然不快不慢的走着,在容秀的记忆中,天京城还从来没有这样乱过。就是丙辰年(1856年)那次,“北孽”韦昌辉搞出来的“诛杨”之乱也远远无法与今天的屠城相比。她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披着男人的衣衫。道路的两侧,不时有清兵装束的人向她打量着,那种猥亵的目光,似乎都要穿透到她的皮肉深处去了。这些人要不是顾忌着表兄身边还有二十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恐怕早已动手抢人了吧。容秀看着他们脑后拖着的长辫,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刺眼。
      不一刻到了曾国荃的行辕,容秀认得这里曾经是忠王的堂弟侍王李世贤的王府,她在做忠王府女检点的时候是经常来的。这也许是天京保存最好的房子了,因为它被庇护在湘军九帅强大的羽翼之下。
      容秀在表兄的搀扶下下了马,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向院落中走去。门口的照壁已经残缺了一半,碎瓦砖砾散漫在府前,透过浅薄的鞋底,硌得足下微疼。没有了影壁的遮盖,从这里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东西院四进的房屋,而前后两进之间各有一道长廊相连。其情形与侍王府的往昔一般无二。
      就在这时,容秀突然看见一个人在卫士们的簇拥下从正屋中走了出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容秀很快便从此人的举止和气度,以及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上判断出,他就是曾国荃。
      容秀心中猛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面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着自己亲人的血腥味道,强烈的仇恨和恐惧瞬间化作了腾腾升起的杀意。她紧紧的握紧了双拳,却因为左臂的疼痛不由自主的颤抖。
      好险,她慢慢把手臂背到了身后,然后低下了头。左臂的伤处由于刚才的使力又绽裂了开来,她感到脉搏在伤口中突突的跳动。
      “惠甫兄,”曾国荃的眼睛在他二人的身上一扫,笑着说:“你好大的本领,才出去这么一会就带回个小娘子来了!”
      “九帅休得开玩笑,”赵烈文正色说道:“这位女子是我的一位亲戚,早年陷身于贼,不意在此得见!”
      曾国荃点了点头,口中称罪,眼睛却有意的在容秀身上盯了一眼,那目光飞快而锋利,就如同利剑。他自然知道长毛中多有女眷为兵,是以不敢大意。容秀低垂着头,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像是害怕他九帅的威严。曾国荃随即放松了警惕,看来,这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他收回了目光,举步向外走去。他要亲自踏上天王府的土地,去寻找传说中洪秀全藏匿的宝物。
      “九帅,”赵烈文走上一步说道。他早已看见曾国荃身边侍立着诸多亲信,但这件事迟早要得罪他们,索性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事情挑明:“虽然攻破城池后让弟兄们快活三天是惯例,但现在,南京城中抢劫、杀人和□□民妇的现象太严重了。官兵们惩治长毛,本来无可厚非,但现在他们却连平民百姓都不放过。这样下去,我怕民心有变,而且朝廷上的物议也恐怕不利于大人!所以我在这里恳请九帅约束手下之人,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曾国荃眉头一皱,还未答言,他身后亲信们已经听得不耐烦了。这些人都是在金陵城的浩劫中发了横财的,现在他们只是唯恐横财发的不大,听到赵烈文建议要断了他们的财路,焉能不怒。这些将帅多年混迹行伍,性情熏染得粗鄙直率,立刻在赵烈文话音刚落的时候便破口大骂了起来。
      赵烈文却也并不恼怒,他沉着的站在这些人对面,只是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曾国荃。
      “好了好了,都给我闭嘴!”曾国荃一摆手,身后的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他笑了笑说道:“惠普兄,你过虑了,弟兄们拼了性命打下南京城为了什么?不拿点发匪的财物他们又怎能替我卖命?城中百姓依附逆匪数十年,被杀被抢那是他们活该。至于朝廷的物议吗,”曾国荃狞笑,尖利的白牙闪现在黑色的胡须之后:“老子一刀一枪在前方拼命,还轮不到那些躲在朝廷里的书呆子指指点点!”他这话说到最后,把赵烈文也有意无意的扫了进去。身后侍立的亲信们都是颜色稍霁,有些人甚至随声附和了起来。
      赵烈文还想继续劝说,但曾国荃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他摆了摆手:“惠普,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去做,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曾国荃说罢,快步向门口走去。他在容秀身边经过,已经对这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不再感到丝毫的兴趣。他不知道,容秀与他近在咫尺,下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心中翻滚的杀意压下。
      赵烈文看着曾国荃在侍王府前上马远去,他长叹一声,对容秀说:“咱们进去吧!”容秀默默无言,跟随在表兄身后。穿过长廊,她讶然的发现枋梁上的彩画都还在。曾国荃的吉字营这些天全都忙着抢劫杀人,主帅又不拘小节,所以梁上绘制着□□景物的图画尚未铲去。图中的望楼凛然于江边,这种□□特有的建筑物周围旗帜林立,肆意的风中招展,浑然不知人间早已换了天地。
      “表妹!”赵烈文看她并没有跟上,便回身轻声的催促。容秀决然把头低下,默不作声的跟随在表兄身后。过去种种便算前世吧,重要的是现在她必须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她豁出去忍受各种屈辱,便是为了答应过忠王要活下去的。
      赵烈文的居处在东边的一间厢房,原来是侍王办公时休息的场所,所以,它和隔壁主屋的墙壁之间有一道小门。那间侍王曾经的办公地点现在的主人便是曾国荃。
      进得屋来,赵烈文扶着表妹在床边坐下。这里容秀未曾来过,但能够想像得到,清兵占领之前四处都应该装饰着一片金黄。现在,屋里的主人换上了谨慎的赵烈文,当初豪华的陈设便均已不见。
      赵烈文担忧的望了望表妹受伤的左臂,轻声询问:“要不要让我请来军医为你诊治?”
      容秀笑着摇头,她说:“表兄,不忙,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肯定不能支撑剜肉的医治,能不能麻烦表兄给我拿来点吃的!”
      赵烈文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粗心,他答应着急忙向门外走去。
      容秀却又叫住了他:“表兄,最好是稀粥之类,因为我的胃肠实在受不住坚硬的食物!”
      表兄刚一走出屋子,容秀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心的疲倦,她把脊背靠在床背上,想假寐一会,但竟然沉沉入睡了。但是,两日来惨痛的经历并没有因为她的睡眠便放过她,这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化为了梦魇继续钻入了她的梦境,直到她被人轻轻摇醒。
      “表妹,表妹!”容秀费力的睁开眼睛,刚才的小睡并没有让她疲惫之极的身体得到休息。她看见表兄担忧的表情和表兄瞳孔里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这时候,她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粳米清香。容秀笑了笑坐直了身子,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谢谢表兄赐饭!”
      赵烈文不禁心酸,心酸之余更是愧疚,他双手捧着粥碗送到了容秀眼前,容秀接过,轻轻的啜饮起来。
      多少个月了,似乎从天气还寒冷的时候,她就再没有吃过一粒粮食。天京曾经一度老鼠成患,但当连老鼠也找不到粮食的时候,它们便统统的落入了人的肚子。皮箱,树叶,甚至被天王美其名曰的“甜露”,她都曾经吃过,最饥饿的时候,她恨不得吃掉自己的手指。
      久违了的米香连同着粥碗上浮起的热气把她包围,容秀感到自己重新成为了一个人。饥饿在炖得糯烂的粳米落入肚子的那一刹那猛然升起,似乎有一只手从胃里伸出来,有力的向碗里的粥抓去。她真想把碗中的粥一口喝干,却还是用力控制着自己,小口小口的抿着。
      容秀慢慢的咽下了最后一口,然后把碗放下,那表情中流露出的强烈不舍令对面的赵烈文更加酸楚。但他不敢让表妹多吃,迟疑了一会才说:“要我请军医吗?”
      “不用,”容秀笑着摇头,她的眼睛因疲劳而微陷,却依旧凝聚着坚持的光芒,“我这些年也曾经学得了一些医术,自问不比那些庸医差,只是胳膊使不得力气,却要表兄相助!”
      容秀说完这些话后,赵烈文想了想便也同意了。随军的医生是男子,他当然不愿意让表妹的身体被他人见到。当下去屋外向军医讨要伤药。
      赵烈文为容秀找来了伤药和白布,发现表妹已经把衣衫解开,露出一条白色的臂膀来。他马上低头,把拿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还要麻烦表兄端来一盆热水!”
      赵烈文急忙转身端水,等到他回到屋中,已经压制住了窘迫。他向表妹臂上的伤处看去,虽然早有准备,却也不禁吃惊。只见表妹胳膊上竟然仿佛被人硬生生的挖去了一块肉,而且因为处理不当和天气炎热的原因表面已经开始化脓。
      容秀洗了手,便用力挤着胳膊上的脓血。她虽然疼得嘴唇微微翕动,却依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赵烈文想去相助,但毕竟男女有别。他心疼之余暗下了决心,一会儿有了时间,一定要劝说九帅再不要为难城中百姓。半晌,他眼见容秀已经把伤口处理完毕,上了药,也重新穿上了衣服。
      赵烈文心中的狐疑越发扩大,看她处理伤势的手法异常娴熟,再回想起邂逅容秀后的一系列细节,再也按捺不住。他想了想说道:“表妹的胆子这些年历练的倒是大了呢,以前我记得你就是看见树上掉下来的虫子也会吓的大叫的!”
      容秀此时累的筋疲力竭,正靠在床背上瞑目微喘,听到表兄这话却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在赵烈文的面上一扫,虽然疲倦,却带着几分讥诮:“表兄是想问我这些年的经历吗?不瞒表兄说。我这十年来一直在□□做事,天京陷落前是忠王荣千岁驾前的女检点!”
      赵烈文的头顶似乎打了一个霹雳,他在之前也曾经寻思过表妹这些年的经历,但他设想的最坏结果不过是失身受辱这样的局面,谁想到表妹身为女子却依附了反贼。赵烈文这些年虽是文员,却随着湘军转战南北,成为了曾国藩最器重的亲信之一,可谓为剿灭太平军出尽了力气。他这样做除了因为身为男子建功立业的雄心之外,内心深处也有隐隐为表妹复仇的念头。没想到多年的奔波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震惊之下,脱口说道:“你跟那些乱党混……”赵烈文见容秀脸色不善,急忙刹住口中言辞,半晌,才呐呐的说:“你以后想怎么办呢?”
      “我告诉表兄,自然是要听凭表兄处置,只是,我现在好困!表兄,你就是要告发我,也让我睡醒了再说好吗?”容秀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口气已经不知不觉恢复了十二年前小女儿向兄长央告时的娇态。倦意袭来,容秀索性躺倒在表兄的床上,竟然一头睡去了。
      这时候,赵烈文刚刚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走上一步还想继续劝说,却见表妹已经瘫在了床上,鼻息的均细分明显示她已经睡着了。
      赵烈文摇头苦笑,表妹苍白的面庞因熟睡而变得异常脆弱,刚刚用意志支撑的坚强全然不见。似乎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在父母双亡,倍受同族欺凌的状况下投奔自己。
      那时候的表妹纤弱稚嫩便如池边的细柳,细巧的唇配在失去血色的脸蛋上,倍加惹人怜爱。别说是有着兄妹的情义,便是普通的男子也会因为她的美貌和柔弱而顿起保护之心。
      如今的表妹比起当初还要一无所有,她唯一能够倚靠的便只有自己了。赵烈文盯着表妹瘦削苍白的脸蛋,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表妹不再和长毛有瓜葛,他便是拼了命,也要保护表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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