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击鼓 ...
-
杜缜怔怔地看着主人,百般滋味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但最强烈的,就是羞耻和惶恐。
羞耻——他虽不介意让主人验看伤口,也不介意在主子面前露出身体,但是让主子观看他独自一个人清理伤口——还是这么丑陋的伤口,实在是让他无地自容,一种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下意识的加紧了双腿,缩在一角。
另一方面,他又极其的惶恐,无论如何,屁股是污秽的地方,做奴才的,即使退出,都要倒退着走出去,才能转身离开,何况赤身相见?这样的失礼,是对主子的极大不敬,被打死都是轻的。
巨大的羞耻和惶恐最终化为不知所措,杜缜僵跪在地上,不住的瑟缩着,原本的淡然和温顺为之一空,只剩下了茫然和惊慌,像慌张的小鹿一样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涉林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竟有些愧疚,连忙转过头去,道:“你别哭,我不看你好了。”
杜缜一个激灵,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主子,哪里是自己可以埋怨的,膝行几步,叩首泣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敢,主子……”主子什么?主子请随意?主子尽管看就是?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不住的滚落。
涉林无奈,看着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道:“你若是不方便,我先走好了。”
杜缜心中一沉,几乎是失声叫道:“等等我!”这句叫声一出口,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嗫嚅了一下,道:“奴才穿上……衣服就出来。”手忙脚乱的就要穿上裤子。
涉林道:“不难受么?”
杜缜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穿上裤子,碰到伤口会不会疼。他的裤子本是剪裁的极合体贴身的,但是料子不会太软,如今他的屁股早破的破,肿的肿,就是碰上一碰也是难熬,哪里禁得住布料的摩擦?
然则,不穿怎么办,光着身子去见主子么?他的上衣只到膝盖,根本遮不住,一跪下磕头,什么都看见了……
鬼使神差的,杜缜问道:“那怎么办?”话一出口,脸色一红。
涉林脱下自己身上外袍,隔着屏风递进来,道:“你披上这个吧,衣服比较长,料子也柔软。”
杜缜接过,只觉得触手柔软的仿若无物,仔细看时,却是一身淡青色暗水纹细布常服,并非主子上午那件礼服,想必是刚才回去换过了衣服。虽是细布的,但因为极考究,比绸缎还要细腻润滑。这样的料子都是内贡的,即使在安王府,也只有主子们能穿,奴才是断断用不上的。
迟疑了一下,杜缜还是听了主子的话,把衣服披上,轻柔的衣衫罩在身上,摩挲着伤口,虽然仍免不了丝丝胀痛,却是已经很好了。他嫌长裤碍事,索性把裤子脱掉,系上长袍,扶着屏风缓缓转了出来。
这么穿着,只觉得身下一阵清凉,然后又感觉到一阵害羞,红云一直烧到了耳根。
刚要跪下行礼,涉林用手一拦,道:“省省我的袍子吧。咱们去那边说。”一手在他臂上一扶,一手指着锦榻。
杜缜想要说:“奴才不敢。”被主子手一扶,只觉得身子都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涉林见他软软的靠在自己身上,全身罩在袍子里,脸色潮红,眼光垂向地下,能看见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还挂着泪珠,不由得心下怜惜,半扶半抱着,将他搀上了榻。
杜缜明知自己不该让主子扶着,但是刚才他的心理防线几乎瞬间崩溃,如今竟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也不挣脱,任由自己靠在主人怀里,软洋洋的一分力气也不肯用出来,暗暗道:父亲,您容我放肆这一回……
到了锦榻上,虽然铺着软垫,杜缜仍是坐不得,也不敢就这么趴下,仍是跪着,只是手臂撑在炕桌上,多了一个支撑点,身子便稳了许多。
虽然主子免了他跪礼,但他仍是正着姿势,道:“主子,您来这里……有什么吩咐?”虽然他心中最底处,暗自有一个疯狂的妄想——主子是来看自己的么?但是这样的话,对于杜缜那已经被打击的千疮百孔的心灵来说,实在是不敢再多想,他已经受不起。
涉林看了他一眼,目光游移开来,道:“我来找几本书看。”当然也来瞧瞧你——这种话涉林是不会说的。
杜缜心往下沉,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但好在……自己又一次战胜了妄想,低低道:“主子想要看什么书?”
涉林道:“我有好久没进过书房了,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哦,我看看这是什么?”随手拿起在桌子上摞好的最上面一本,拿在手里,翻开第一页。
杜缜道:“那是《诗》。”
涉林虽不读书,但是一般的书总是看过的,何况《诗经》,翻开开篇,见上面第一首便是《关雎》,哼哼了两声,道:“找女人么,我如今还用不到。”
杜缜手一软,差点没趴在桌子上,道:“主子,您……”
涉林手中的书一抖,道:“我怎么了?书上说,好女人不但难到手,还要又唱又跳讨她欢心,我看着就烦。”
杜缜半天说不出话来,细细想着《关雎》的诗句,这话也挑不出毛病来,突然眼珠一转,笑道:“主子可听说过,诗三百,思无邪?”
涉林瞪着他道:“那是毛老夫子的扯淡,你信?”
杜缜含笑道:“凡诗经篇,无不写得大仁,大德,大义,大勇,大贞,譬如这《关雎》,便是称赞的后妃之德……”
涉林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跟我抬杠?屁股不疼了?”
杜缜唬了一跳,道:“疼!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不敢胡说八道了。”话虽如此,却并无惊慌之色,眼睛微微弯着,带着几分笑意。
涉林斜了他一眼,道:“小爷是以德服人的,叫你心服口服。”继续翻看,指着一首,道:“你说这是说什么?”
杜缜凑过去看时,见是一首《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涉林手指指处,正是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斜眼看着杜缜,道:“你跟我说这是什么,不是男女之事么?”
心中轻轻一跳,杜缜微微的转过头,道:“奴才不敢说。”
涉林假作发怒道:“你跟我说,不然……”目光下移,往他身后看去。
杜缜身子一动,差点疼得叫出来,忙道:“主子饶了奴才吧。”伸手指着诗中言道:“虽然可以说是战士想念家中妻子,但未始不能说是表现了战友之间深厚的感情。也可是说是与袍泽同生共死,友谊长存啊。”
涉林侧着头看着他,道:“你说让两个男人一起并肩偕老?”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突然眉毛一挑,疑惑道:“真的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