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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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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圆比宋青书大三岁,第一次见面,宋青书才六岁,学了一点点功夫,偷溜下山玩,武当山下住户不少,紧挨着的也就几户,小圆指挥着一帮小孩,宋青书被他们发现,小孩子没多想,就把他加进来玩,先拜了小圆姐的山头,就是兄弟了。
小圆爹去得早,娘身体又不好,九岁已经到处做活,一把力气,成天和男孩们混在一处,就是孩子王,宋青书羡慕她神气,被她气势镇住,竟也乖乖叫她“小圆姐”。
宋青书在武当山上是长弟子唯一的儿子,山下也不会只甘于听人话,第一次试图“夺权”,被小圆揪着耳朵训了一顿。
他学了武功也不能用来对付女孩子,不用武功对上大他三岁跟野小子打架打出来的小圆一点胜算都没有,只得还是乖乖叫她“小圆姐”。
他也想赌气不理小圆,但武当山上每天除了练功就是读书,还多半吃素,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跑下山,跟他们打鸟趟河,到处玩。
宋远桥是长弟子,人忙事多,不知道,宋夫人知道,但心疼儿子,不愿他变得和丈夫一样死板,任他去玩。
宋青书每次惹了祸宋远桥要收拾他,他就去找娘来收拾宋远桥,很快就摸清了对付小圆的方法,叫一声“姐姐”小圆就心软了
宋青书唯一对小圆占优势的地方,就是小圆家里穷,又想读书,他有时把自己的课本带下山借给小圆,小圆就会对他格外好,他手把手教小圆写字,练出来的字和他一摸一样,有时候小圆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帮他完成了课业。宋青书更是得意。
几年这么过去,小户人家男孩子长大了都要帮家里做活,小圆担的活计也越来越重,早没精力带着孩子们到处玩,也不再读书,她坚持认字,只求干活补贴家用不被黑心掌柜欺,会了基础就没精力多学。
于是宋青书连唯一的优势都失去了。
武当山上三代弟子多起来,都要叫宋青书一声师兄,宋青书对师弟们越来越清高,对小圆习惯了倒还是老样子,他对着小圆就觉得自己无能起来,总觉得小圆要是读书习武一定都比自己强,真是可惜了。
稍大一点懂的事就多了,烦恼也多了,宋青书终究还是小孩子,既怕父亲,有些话又不肯对母亲说,好容易遇见一个制得住他的小圆,难免依赖,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对她说,小圆也有耐心,白天里做绣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还能听他抱怨。
宋青书一次气恼小圆爱理不理的样子,才第一次关注小圆绣的东西,说:
“我娘绣得比这个好。”
小圆嗤笑:“你娘是夫人太太,不愁吃不愁穿,慢悠悠地绣个东西,当然绣得好看,我要赶时间,穷人家也没有用这些精致东西的。”
宋青书和小圆认识几年,初时不服,后来也慢慢真心相待,叫她“姐姐”比叫“小圆姐”还多,他在山上不识烟火,跟山下孩子见得多了也知道银钱重要,见小圆白天绣花,晚上洗衣,还要照顾母亲,知她辛苦,就想帮帮她。
只是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钱,想来想去就把注意动到宋夫人身上,宋夫人疼爱儿子,又只当儿子还小,做什么都不避讳他,宋青书偷偷拿了她的私房里的银锭,下山跑去送给小圆。
小圆一看脸色就变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宋青书邀功,欢喜地道:“我拿了娘的私房,小圆姐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小圆拉住他扬手就要打,宋青书惊道:“小圆姐!” 他没料到小圆突然翻脸,连武功都忘了,挡着头喊:“爹爹每次都打我!我以为小圆姐待我好,小圆姐为什么也打我!”
小圆见他一脸委屈惊惧,下不了手,想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懂什么,又是为自己好,更心疼他,抱着他道:“是姐姐不好,不该打你。”
宋青书不依不饶:“姐姐为什么要打我!?”
“聪明不能动在歪脑筋上!青书,我不打你,但你想你爹为什么要打你?你做得不对。想清楚再回去。”
宋青书也不是天生心思不正,只是宋远桥武功倒高,不会教儿子,宋青书但凡做错什么,就是打,不太大的错误,又被宋夫人挡了回去,长此以往,宋青书养成习惯,做错了事就瞒、躲,很少真正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小圆让宋青书自己想,想了就对她说,没说对,就重新想,小圆觉得他真知道错了,才放他回去。
银子还回去得及时,宋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私房被动过,宋青书从此牢牢记住两件事:不能撒谎,不能偷东西。
他还小,不能领悟更多的东西,但其实意识里已刻下痕迹,不能动歪脑筋。男子汉大丈夫,要行得正。小圆的话,他已是记住了。
宋远桥总担心他长期不在,夫人宠溺孩子,宋青书会不会被她宠坏了,没料到已经有人替他管教儿子了。
此次之后,两人难免更加亲厚些。
小孩子长大了会开始避嫌,幼时滚到一起玩的大了都不再见面,穷人家不忌讳太多,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宋青书从小身边除了小圆,就见过暂住几天的周芷若这么两个女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避嫌”,小圆倒是知道,但她自己找工做活持家,难免抛头露面,一人孤苦,也不会把难得亲密的一个人往外推,宋青书都十四岁,还时不时到小圆家里,两人同处一室。
十四岁的男孩子或许还一腔幻想,十七岁的女孩已是大姑娘,宋青书丝毫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小圆慢慢不是一点不在意,宋青书生得唇红齿白,渐渐有些俊气的样子,小圆难免有了些别的心思。
宋青书快十五岁的时候,小圆送了他一个精致的荷包,以前小圆给过他好些零零碎碎不值钱却用心的东西,小圆绣的帕子什么的也有过,荷包倒是第一次送,宋青书新奇地把玩着,说:
“小圆姐,这个绣的比我娘还好看!”
小圆有时也会接些大户的活计,绣很是繁复的东西,对自己的手艺当然很有信心:
“看见了吧?小圆姐我是没时间,要比绣工,方圆五十里谁敢和我比!”
宋青书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突然灵光一闪:
“峨眉掌门出了名的严厉,周师妹在山上一定也没有这些女孩子玩的东西,我拿去送给她好了!”
小圆笑容一僵,咬唇不说话,寻个借口把宋青书赶回去,转身终于忍不住掉下泪。
她每天做完工绣一点,小心省下线料,挤着时间,又要求颇高,力求每一针都尽善尽美,绣了一年,荷包送了出去,整整一年的女儿心思,也可以收回来了!
小圆看到床边放的针线筐,一把打翻,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醒醒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人家是山上道士老爷的孩子,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野丫头!
想起宋青书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直到长成翩翩少年,她终还是忍不住,趴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小圆小小年纪就开始讨生活,受的委屈不止一箩筐,还不是只能自己咽下,转天就恢复笑盈盈的样子,照样干活赚钱,照顾母亲,开头躲了宋青书两天,见宋青书不明所以,担心地找她,又觉得自己无聊,摆什么小姐脾气呢!
于是摆正心情,还是一样对宋青书。
小圆也到了年纪,开始有人上门说亲,小圆的手艺能干也算小有名气,有好几家拖媒人上门,家里就是小圆做主,统统回绝了。
不是为了宋青书,只是那些人家,即使看中她能力,不计较她幼年失怙,嫁妆微薄,也不会再允许她奉养母亲。
哪怕只有两个人,也算是一个家,她一出嫁,这个家就散了,她决不能丢下娘亲。
小圆也慢慢看出来,宋青书很是挂心当年短暂相处过的一位周姑娘,就是父亲没有为他提亲的意思,他也不好开口说。小圆看他为一个姑娘魂牵梦萦的样子,懒懒地说:
“喜欢她就光明正大地去说,人家不乐意就乖乖回来,不说也不动,拖拖拉拉婆婆妈妈,是不是男人!”
宋青书点点头,“我会……跟周师妹说,这次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我就去跟她说!”
那一件大事宋青书已说了几回,他们所谓武林的事小圆全不懂,只知道他要出门很久,想叮嘱他当心,又想好男儿当建功立业,担心也有他娘担心,自己多个什么事呢?
还有……娘子,他这次回来,就会成亲了吧。
果然很久,宋青书这一去大半年都没音讯,其实她知道宋青书家里一定会有他的消息的,只是她不会知道罢了。
这期间小圆母亲去世了,拖了这么多年,娘已经够辛苦了,去了也轻松。小圆用这些话安慰自己,还是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场。
她终是没有家了,小圆想到,宋青书要是在,至少会来安慰她的,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安慰里绝不会含着别的意思。
小圆开始想找个办法把自己嫁掉,总一个人不是长久之计,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长相不错又能干,还是有人要的。
但她总想着再迟一点,再迟一点,她想看着他成亲,就算是作为姐姐看着,反正……也不太远了。
这天她在屋里纳鞋底,突然门响动,她抬头就看见宋青书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一向不离身的剑没带着,身上也很是狼狈的样子。
小圆还来不及惊喜,就被惊慌担忧代替了,她忙跳起来,宋青书喊了一声:“小圆姐。”他一走进来,小圆就闻到一股酒气,竟还是喝了酒的。
宋青书跌跌撞撞地走进屋,直接趴在桌子上:
“凭什么……那个张无忌有什么好?父亲师祖都宠爱他,连周师妹也喜欢他……明明我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不宠爱我,为什么凭空冒出来一个张无忌……”
小圆越听越怒,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的气不过,顺手抄起纳到一半的鞋底对着他额头就打下去,宋青书身为长弟子,现在连宋远桥管教他都很少动手,更别提让女人用鞋底打,捂着头腾地站起来:
“你——!”
“你什么你!”
小圆看着这小子长大,才不怕他:“你还瞪上了!这么大一点道理都不懂!任谁家都知道,大要管,小要哄!你继不继承家业啊?真是越长越出息了,去嫉妒那个小的!年纪都活到哪儿去了?光长个子不长心眼!还为个姑娘争风吃醋到酗酒!你要人家喜欢你,数数你做了几件事能让人家喜欢的!别人被打败了都是去悬梁刺股,你找女人哭!怎么不去找你娘哭?感情你还没脱奶是吧?当大的就有点责任心!怪你爹不宠你?没见过有本事的男人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
宋青书捂着额头,呆呆地看着她,被她一通狠骂骂懵了,呐呐地道:
“——我错了……”
小圆见他肯认错,可见还有救,又见他茫然的样子,想到他一向骄傲,这回不知是被人怎样折了脸才这样失落,又觉得有点可怜,给他泡了碗茶醒酒。
宋青书默默捧着碗喝,喝了半碗就给小圆夺回去,“这种劣茶哪比得上你家的,醒了酒就行了,要喝茶回家去喝,你跑出来爹娘知不知道?”
宋青书摇摇头。
小圆叹口气:“赶紧回去吧,当心你爹娘着急,没有父母不最喜欢自己孩子的,你不小了,自己多想想。”
宋青书点点头,出门回去了。
他再来时果然变得沉稳多了,叫她“小圆姐”时小圆才会觉得他还有没变的地方,小圆不由泛酸地想,她辛辛苦苦看大的这个小孩,不知要便宜哪家姑娘呢。
想到这才发觉这两天他来得算频繁了,想想他也没什么事来找自己,莫不是真撒娇来的?
看他那天那么伤心,小圆实在担心他放不下那个姑娘,但这几天他样子又很平和,不像为情所伤的样子,这天宋青书过来,小圆琢磨着要不要试探一下,他突然道:“小圆姐,你再给我绣一个荷包吧。”
小圆一怒:“又想拿姐姐的手艺去送给哪家姑娘?”
宋青书急道:“这回真的不是,姐姐,你再帮我绣一个吧!”
宋青书长大就不肯再叫她姐姐,这一句“姐姐”好久没听到,小圆也不由心软了,“好了好了,我再给你绣一个,真是……拿你没办法。”
宋青书回武当上,就对宋夫人说:“娘,我想娶亲。”
他倾心于峨眉周芷若,武当上有点眼色的都知道,上次围剿光明顶,他被拒绝,回来后性子就改了不少,宋夫人还当他打击过大,不敢跟他提婚事,但见他近来几天神采越来越好,就在琢磨他是不是又遇上哪家姑娘,猛然听他要成亲,高兴坏了,忍着小心翼翼地问:
“是……哪家姑娘?”
“她——她姓张,单名一个圆字,就是山下的一户,小圆姐等了我十几年,现在她爹娘都不在了,我想好好照顾她。我知道……她和周师妹不一样,小圆姐待我很好。”
宋青书早先对周芷若多痴心没人比宋夫人更清楚,能让儿子把心收回来宋夫人就谢天谢地了,武当也一向没什么门户之见,虽然一听比儿子还大,但痴心等了儿子十几年顿时就把分补回来了,再一问大三岁,又想到女大三抱金砖嘛。满口答应,回头就找人打听消息去了。
宋青书很轻松,他知道他娘不会讨厌小圆的。
走出宋夫人的房间,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迎着阳光看着,一时竟有些痴了。
他想起,他告白不成,把这个荷包拿出来,苦笑: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送给你的,总记着你没什么女孩子玩的东西,你……收下吧,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周芷若看着荷包诧异:“这个……不是宋夫人绣的吧?”
宋青书也讶然:“你怎么知道?这是……”
他突然把“小圆姐”三个字咽了回去,周芷若没察觉,摇头笑道:“这样的绣法是未嫁少女才会用,母亲给儿子也不会绣这样的图案。宋师兄,女孩子的荷包除了直系亲属和心仪的男子是不能送给外人的,这个荷包我不能收下,师兄应该回头看看,你身边已经有等着你的好女子了。”
宋青书怔了很久。
他从没想过,小圆姐会对他……有意。
他一直遥想追逐着周芷若,似乎因为太遥远,从来没想过和她成亲后是什么样子,最大的妄想不过和她穿上喜服拜堂,但是他看着小圆姐,很轻易就能想到婚后的生活,什么是……一辈子。
小圆说他不小了,他便想起娘曾想给他议亲,宋青书突然意识到,小圆也是会嫁人的,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不再是他的“小圆姐”。
他想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变成白发苍苍的样子。
小圆娘亲去后家里就富余多了,这次绣荷包,再不用像上次那样艰苦,一点一点匀出时间和针线,但小圆还是绣了两个月。
最后一次,她想着,这是最后一次,给他绣东西,他也大了,以后会有娘子给他绣这些物件……抱着这样的想法,小圆很是用心,用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认真绣这个小小的荷包。
宋青书来拿的时候,穿了一身青衣,越发显得少年英俊,风采翩翩,小圆有些怅然,还是笑着把荷包丢给他。
“拿去吧。既然不再送人就好好收着。”
宋青书微笑:“我愿意。”
“什么?”
小圆没反应过来,却见宋青书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
这是……他在和她交换定情信物!?
小圆心跳如鼓,一时欢喜,一时又不敢置信,竟迟迟不敢伸手去接,宋青书干脆直接塞进她手里,说:“小圆姐,我都明白,我……定不负你。”
他终还是明白了……
小圆眼中含泪,宋青书急了:“小圆姐,你不愿意?你已经……不再等我了?”
小圆擦擦眼泪摇头:“不,我很高兴,多久,我都等你。”
于2011.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