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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一百二十九章 ...

  •   傍晚,筵席大开,无数高高挑起的灯笼,把整个府邸照得没有一处暗角,如同白昼。

      东西南北中,五个大厅全部座无虚席,各个门阀世家都派了代表和随从出席,为首的无一不是朝廷重臣或上品名士,简直群英荟萃、高门开会。

      除了东道主陈郡谢氏外,还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吴郡陆氏和顾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等。

      大家都对宴请的主角——龙亢桓氏的重磅人物南郡公桓温的到来翘首以盼,同时心里也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的。

      如约而至的桓温,给这个燥热的夏夜带来了一缕肃杀的寒意。他身穿战甲,腰挎“元子”,威风凛凛地于谢府门外甩蹬下马,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戎装、武器随身的‘髯参军’郗超和‘短主簿’王珣。

      郗超出身于高平郗氏。

      王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

      桓温特意带他二人一同前来,意图不明而喻——如果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鸿门宴,那么在场的郗、王两大世家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门口分列而立了许久,一直等着迎接南郡公的仆从和低级官吏们,纷纷伏首跪拜,连抬头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有甚者摄于桓温的威严,已惊慌失色,汗流浃背。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命令或规劝桓温等三人解除武装再进入谢府的。

      转眼间,谢安领着众位朝臣迎了出来,神情自若地行了个拱手礼,微笑说道:“桓公别来无恙啊。方才我还在担心桓公怕我想要留人,因而不敢前来,现下看来是我低估了桓公。”

      “我既应下你的邀约,怎能不来?”桓温仰天大笑道:“你要留我,我不怕,只怕你留不住我。”

      这时,一个狂放的声音从谢安身后传出:“哼哼,老贼,你这携刀穿甲的,知道的是来喝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干什么呢?”

      说话的是同桓温素来不睦的庾希。

      庾希出自颖川庾氏,乃前任司空庾冰之子,算得上名门之后,早年也曾风光过一阵子。可庾冰逝后,族中子弟沉溺玄学,喜食五石散,庾希也随波逐流,未能慎独,整个家族自此开始人丁稀少,优才凋敝,走势每况愈下,致使原本能与瑯琊王氏并驾齐驱的颖川庾氏从此一蹶不振。

      南晋重门第,也重人才,门阀士族固然能占据高位,手握权柄,但位子能多高,权力有多大,最终还得取决于家族里有无才干、声望出类拔萃的重量级人物在朝为官,掌控实权,各士族间的势力消涨也多赖于此。

      桓温自龙亢桓氏中应势崛起,不但战功卓著,在娶了南康公主后,又精准无误地借势而行,趁机从势渐微弱的庾氏家族手里,夺取到了大部分权力。

      在庾希看来,当初他和桓温其实差不多,论起步、家世,庾家比桓家大抵还要好一些,可如今,桓温大权在握,拜将封公,连加九锡似乎也指日可待,对比起他的郁郁不得志,实有天壤之别。

      虽说在外人看来,庾希的官职是内史大中正,仅比刺史低一级,绝对是挺大的官儿了,可早年间,他的亲爹和一干伯父、叔父们,全是督察好几个州的军事、兼任着好几个州的刺史,是大权在手、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不成想到了他这一辈却沦落到有职无权的地步。每每念及此处,他一面觉得愧对先祖,一面尤其记恨桓温,胸中如有垒块,郁积难泄,日常间酗酒、服散的事,做得就更随心所欲了。

      听得庾希冷不丁的一句话,一时间众人皆惊,这不等于上来就向桓温叫板,来了个下马威嘛?

      这个庾希,不说是找死,起码也是找事。

      桓温听言冷笑数声,以利目环顾四下,声音振聋发聩:“没有我携刀穿甲,哪有你们这些人高枕无忧?”

      他说得没错,没有他的两次北伐,直捣故都洛阳,哪有长江以南的江山稳固,百姓安居?

      没有他的无上战功,哪有江东名士们牛车游乐、嗑散清谈?又何来弹琴对弈、读书作画?更不消说不拘礼法,放任自我了。恐怕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便要胎死腹中,谢安早年也没有机会隐居东山,携优妓流连风光了。

      众人听言,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窸窣议论。

      议论的人里,有说庾希不识大体、礼崩乐坏的;有说他目中无人,不给谢安面子的;也有说他胸无城府、难成大器的;还有极少数人赞同庾希,以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说桓温带刀赴宴,铁定没安什么好心眼。

      谢安见庾希面色赤红、眼神狂燥,并不觉稀奇,当即吩咐左右,“来人!庾中正服多了五石散,没能发将出来,一时急火攻心,难以自抑,快请到井台边,赶紧去热消燥,迟恐伤身。”

      立时有四个强健执役上前,其中两人分左右架起庾希,另两人从旁推搡着,把人连拖带拽弄到井边浇凉水去了。

      庾希一路狂笑不止,高呼着“江河日下”,手舞足蹈、癫头狂脑,显如谢安所言,嗑药嗑过了头。

      “庾中正的秉性,桓公是知道的,纵放旷达、难受拘束,常有惊世骇俗之举。”谢安轻摆袍袖,啧声道:“他这个人呀,平日里嬉笑怒骂惯了,今日一时疏忽,服散处置不当,才导致口不择言,还望桓公见谅。”

      桓温一笑置之,伸手向谢安作了个‘请’的手势,“在任何时候安石公都能举止有度,风范可鉴,果不愧家父所评之‘风神秀彻’四字。”

      谢安四岁时就能待人接物、且明辨是非,桓温的父亲桓彝见之赞不绝口,曾给出“风神秀彻”的评价。

      谢安笑而受之,领着桓温向中厅一并去了,路上关切道:“桓公为朝廷北伐,劳苦功高,旧伤恢复得如何?”

      桓温呵呵笑道:“承蒙安石公挂牵,伤不伤的不打紧,只是年纪大了,惟恐时不我待。”

      深吸一口气,他又唏嘘道:“唉,有时候真希望时光可以倒转,回到当初我邀请你出山担任司马的日子啊。”

      不待谢安接话茬,他再问:“那个人,今日能见到吗?别忘了,你可是答应我的。”

      “哦,不但能见到,还有意外之喜。”

      “喜从何来?”

      “到时候就知道了。”

      二人一路寒暄,关怀备至,其乐融融。不知状况的见此情景,只当是至交老友经年重逢了。

      来到中厅,宾客坐定,谢安举盏示意开席。

      随着屏风后的乐师敲击钟鼓的音乐声悠扬响起,一群长颈细腰的舞伎飘摇而出,翩翩起舞。

      桓温无心欣赏舞乐,拿目光扫过一干宾客。

      被看的大多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邻桌的谢玄身上。

      谢玄知礼地手捧酒盏,长身而起,上前行礼,口中道:“末将曾入桓公西府,于帐下效力,蒙公栽培,受益良多,不胜感激。今有缘再见,特敬桓公。”

      他初入仕途时,曾由谢安安排,入桓温的西府军担任掾吏一职。

      被长辈们安排进桓氏的西府军历练,是门阀士族们培养后代的常规操作。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吴郡陆氏和顾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等各个士族中被看好的子弟无一例外,只要谁有本事在西府军里面,混上个提得了筷子的一官半职,出来后都是坐镇一方的实权大员,弄不成刺史,也得弄个太守之类的当当。虽然此等操作,有主动向桓温以及他背后的龙亢桓氏示好的用意,但西府军里人才济济,只要送进去的子弟脑子够用、愿意学习,确实可以快速积累经验、增加才干。

      谢玄无疑就是个相当成功的例子。

      没有在西府军的数载历练,怎么可能总揽北府军?

      桓温轻笑一声,道:“谢将军,你这酒敬得太没有诚意了。”

      谢玄微怔。

      桓温带了几分调笑继续道:“若有诚意,要我喝一杯,你得敬三杯才对。”

      “桓公何意?”谢玄不解。

      “以你父亲的酒量,难道不应该吗?”桓温哈哈大笑。

      原来,谢玄的父亲谢奕在世时与桓温的私交不错,谢奕喜欢喝酒,更喜欢找人拼酒,在西府军任职司马时,经常找桓温拼酒。桓温次次都喝不过他,被喝怕了,只能到处躲他,谢奕就提着酒壶,锲而不舍地追。他二人一个躲一个追,满地界乱跑不歇,常常直逼得桓温不得不躲到南康公主的内院中,才算作罢。桓温的心不在南康公主身上,本来是难得去她那里一趟的,可因为谢奕逼酒,独守空房的南康公主竟在那段时日里,得以常常见到夫君,因此发出“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见!”的感叹。

      谢玄点头会意,尽饮三杯为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谢将军实乃兰芝玉树,有子若此,夫复何求。无奕兄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桓温盛赞过后也饮下一杯。

      无奕是谢奕的字。

      目送谢玄落座,桓温又看向含笑观赏舞乐,一直没说话的谢安,猜想着对方可能在打什么主意,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

      对桓温同意赴宴一事,弟弟桓冲、儿子桓伟,以及西府军一干亲信,包括主动请缨当他的随从,一起来的郗超、王珣等都极不赞同。

      桓温知道亲人和属下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先帝驾崩,新帝初立,他选在这么个节骨眼,亲率大军不令而至,为的就是震慑朝廷、铲除异己,也等于向天下宣布了他要加九锡,逼小皇帝禅位的目的。朝中上下必然充满了对他的敌意和警惕,只是忌惮他手中的兵马,以及如日中天的威望,才客客气气地同他周旋,不敢有所异动。但所谓世事难料,此番桓温单枪匹马赴宴,万一哪个士族的大家长,也可能就是作东的谢安自己,甚至可能是司马家的主事人,或者干脆就是小皇帝授意,来个不计后果,孤注一掷,在宴席上安排绝顶高手刺杀桓温,可就真是天大的麻烦了。

      但南郡公心意已决,非来不可。

      他此来,明面上是赴宴会友,暗地里是示威、要胁,若代表朝廷的其他门阀士族们,不答应给他加九锡之礼,他就誓不退兵。但他不是揭杆而起举兵叛乱,更非谋逆,与谢安仍为一殿之臣,所以谢安设宴,只要有可能,他还是愿意来的。而且,以他对谢安的了解程度,既然是谢家作东请他来,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

      何况,谢安官拜吏部尚书,又是朝中声望最高的名士,探一探此人对他加九锡的态度,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也十分重要。另外,就算日后他得偿所望,荣登大宝,也是极需要治理国家的人才的,似谢安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必须争取来为自己所用。因此,桓温一定要来。

      他正想着,谢安忽道:“桓公久经沙场,对这种歌舞升平的表演想必提不起兴致。我近日寻到一人,擅长舞剑,不知桓公愿不愿意瞧上一眼?”

      此言一出,郗超、王珣俱目光一凛,手握佩剑剑柄,立时警惕起来。

      ‘髯参军’郗超上前,向桓温俯耳低语了几句。

      桓温听罢,放声大笑道:“你们实在是多虑了。安石公乃真名士,怎么可能给我摆下鸿门宴呢?”又向谢安抬抬手,表示致歉,道:“我这两名属下全因心系于我的安危,才以小人之心度了安石公之腹,安石公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说出责怪他们的话吧。”

      谢安神色莫测地望了一眼宴席上坐着没吭气的高平郗氏、琅琊王氏的代表,淡淡一笑,道:“不妨事。”

      若是桓温逼宫得逞,当上皇帝,有些士族反而会权势暴涨也未可知。

      这些门阀大族间权力、利益、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对于桓温兵临城下,逼宫加九锡的行为,哪些是站在对立面的反对派,哪些是和桓温同一战线的支持派,哪些是持观望态度的骑墙派,不光谢安,连桓温也很难分清楚,甚至同一士族内部也有分歧。更有甚者,龙亢桓氏的人都并非全部支持桓温。当然,正因如此,才有了‘皇权可以更替,门阀屹立不倒’的现象。

      见谢安反应平淡,桓温又笑,“那就请上来让我好好开一开眼界吧。”

      谢安拍手三下,女装扮相的容楼提剑、低头,径直走到了中厅前方的那一片空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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