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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百二十六章 ...

  •   缓步而来的谢道韫梳了个百花髻,身上是方领大袖的深蓝色斜纹襦裙,两片衣襟从腋部旋绕于身后,更加衬托出她的身姿婀娜。

      “好久不见,我家的羯儿瘦了。”她说着话,怜爱地望向谢玄,“这次能呆多久?”

      光影交替间,那双凝睇的横波目,给人一种明澈睿智、温情脉脉的感觉;两道微蹙的远山眉,颇有几分静观事世知曲折的忧郁。如此有别寻常、风神高迈的美人,任是个男子瞧见,怕都要忍不住心向往之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敬而远之了。

      谢玄的心‘砰砰’直跳,预感到脸就要火辣辣地发热,多年前已被他自己厌弃的妄念,竟似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他迫不得已地转头,避开大姐的目光,去面向一丛芍药,但眼角的余光仍耐不住地一次次偷瞄,再贼兮兮地缩回来。

      曾几何时,面前的人不仅是他需要仰望的大姐,更是不可言说的、遐思迩想中的爱慕对象。好在这样的想法总算随着青涩的岁月一道付之东流了,仅存的痕迹只于深埋的记忆里才能找寻得到蛛丝马迹。这一切,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包括大姐本人。

      谢玄深吸几口气,调整到调皮弟弟的状态,故意挑眉道:“扬州的军营哪有这里舒服,只要大姐不撵,我便赖着不走了,就这么一直住下去,反正也任性妄为惯了,嘿嘿。”说罢,他来到一丛蜀葵前,欣赏之余还凑上去摇头晃脑地轻嗅了几下。

      “哈,那敢情好,大姐求之不得呢,最好以后都能天天看到你。”谢道韫可不会上当,笑容里满是由内而外的宽容,“只不过,你既是如此任性妄为的性子,早先被举荐出仕时,为何推三阻四不肯到任?”

      “大姐这话好生奇怪。”谢玄低头叹笑,“不正是因为那时候太过任性妄为,才只顾自身逍遥,不愿入朝为官的嘛。”

      “臭小子,别人都这么以为,可我知道你不是。”谢道韫的笑意淡淡,坦诚而动人,“你那时拒绝,只是因为深知国无小事,官无轻责,既不能全心全意,便无法担当重任,才会执意推诿的。这样的你,哪里可能任性妄为?”

      知他者,大姐也。

      “方才是我说笑了。其实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回扬州去了。”谢玄的思绪一阵阵起伏。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任性妄为地只为自己而活。

      谢道韫没再说什么,转而吩咐绿环去外面铺陈莞席、摆放小案、置备果品和茶水等物件,好让她和谢玄一起纳凉消夏。

      明月当空,夜色宜人,秋千架边的槐枝上零落地挂着几盏纱灯,照亮了树下莞席上的两个人。

      谢玄盘腿端坐着,将匕首和藏经纸放在小案上,墨眉紧蹙:“大姐可知是何人送的?”

      跪坐在小案另一侧的谢道韫,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案上之物,“是‘真言门’门主温殊,与我算有‘一辩之缘’。”

      “原来是他?”谢玄闻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同他倒是也有过‘一面之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谢道韫低徊宛转地轻轻呢喃,摇了摇头,“他的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大姐觉得,温殊此人如何?”谢玄面色阴沉道。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娓娓道来:“那日的清谈辩论,他神情恬淡、气质平和,佛法的造诣尤其高深,一望而知乃是看淡世事,跨越了相争之心的佛性角色。可他明明对王郎不屑一顾,却令愿给所有人留下有失气度、流于尖刻、缺乏涵养的小人印象,也要对王郎得理不饶人,在言辞上分毫不让,足见是想急切地表现立场给司马道子看。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颇具佛家慧根的佳品人物,却要屈于权贵之下,蝇营狗苟而活,未免可惜了。”谢玄惋叹一声。

      “没什么可惜的。”谢道韫不以为然道,“无论成事、修佛,都得摒弃懒惰、傲气这两样,所以这种事在他看来,算是某种修行也不一定。”

      “听叔叔说此人乃上上之品,但所图甚大,他的‘真言门’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动摇到我们南方佛教的根基。”谢玄嘴上说着,对此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桌上的东西,我是不想再看到了,你暂且收着,以后找个机会替我还给温殊,可好?”谢道韫说罢,端起茶盏,抿了口凉茶。

      谢玄点头应下,“我还是想不通,他的诗里明明表露出一见中情,却为何要赠送凶器?”

      “谁知道呢?”谢道韫似乎懒得去想,又许是不愿深言,只摇了摇头,“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既然他是上上之品,难免异于常人,送的礼物特别些也情有可原。”

      “我担心他生出得到大姐的非份之想。”谢玄依旧难安。

      “非份之想?”谢道韫平淡一笑,眼皮微垂,显得有些寂寥,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灯光投射下睫毛的阴影造成的错觉。

      “现在这建康城里,仰慕我的人也许尚有不少,但存了非份之想的,是一个都不会有的。至于温殊,绝非没头□□子、有家室如来那种佛性不坚之徒,就更加不会了。”她说这话时未见丝毫得意之色,也没有任何苦恼之态。

      谢家的谢道韫与王家的王凝之的婚约尽人皆知,还有谁人敢同王宰辅家里抢媳妇呢?

      “王凝之他配不上大姐你!”谢玄顿感憋闷不已,挺身而起,如大石般压在心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了,“难道大姐觉得这桩婚事很好吗?”

      沉默良久,谢道韫低声道:“羯儿,大姐总是要嫁人的。”

      谢玄愣了愣。

      她又平静无波道:“对于我,这桩婚事虽然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凝之庸才一枚,若非王家之后,如何高攀得上大姐。”

      谢玄本以为大姐和自己一样瞧不上王凝之,只是迫于家族之命、媒妁之言才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心里肯定是不满的,此刻听她说得如此平淡,又有点儿摸不透她的想法了,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说别人,就那个温殊,单论品貌人才也胜过他太多了。”

      “羯儿,他就要是你的姐夫了,你说话该谨慎些。”谢道韫蔼然可亲地招招手,示意他坐回原处,“婚事本就不是两个人的事,况且即使只是两个人的事,也未必就能找到心怡的对象。而且,我并不觉得那个温殊胜过王郎许多。人不是只论才学的,若论心性纯善,王郎未必输他。”

      谢玄心思细密,当即听出了潜在的忧虑,一脸严肃道:“听大姐的意思,似乎温殊心性不纯,他是不是冒犯过大姐?”

      “目前还没有。”谢道韫尽量把隐隐感觉到的忧虑抛置脑后,“但他佛心早种,偏又对我生情,想来必定左右为难,苦恼得紧,若因此心生魔障,扰乱了佛性,倒是我的罪过了。只盼他早日看淡想通,脱出情困。”

      谢玄边说边琢磨,“我担心他对大姐不利。这样吧,我找人带话给他,挑明了说是他那边落花有意,大姐这边是流水无情。快刀斩乱麻,断了他的念想,也免了大姐惊扰忧心。”

      谢道韫拾起一片甜瓜放到谢玄面前,摇头窃笑:“羯儿,看来你要么是从未动过情,要么是还没想明白什么是动情。”

      谢玄拿起甜瓜,不服气地啃上几口,盯着瓜瓤上牙印状的缺口,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动情不就是喜欢嘛?”

      “喜欢和动情是不一样的。”谢道韫缓慢地摇起轻罗团扇,望着出于对自己的关切,而显露出一如小时候那般率真劲头的弟弟:“人是很难动情的,真若动了情,豁达的也许可以被困一时,褊狭的则可能被困一世。”

      谢玄出声地思索着,“那温殊是哪一种?豁达的,还是褊狭的?”

      谢道韫眼光莫测地看着案上的‘如切’,胸有惊雷却面如平湖,“不管哪一种,相信以他的才智、手段,定能想到法子斩断情丝,破局而出。”

      “他要如何破局呢?”

      猛的,谢玄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瞬间瞪大了,旋即又眯起来,像是替大姐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未知有无的危险。他扔掉还剩下厚厚瓜瓤的甜瓜,在衣袍上蹭了蹭沾上瓜汁的手掌,暗里已有决断。

      “臭小子,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吃不干净,也不知道害臊。”宽厚和宠爱在谢道韫的目光中化成一抹微笑。

      “小楼也这么说过我。”谢玄受用地耸耸肩膀,“他说一看我的吃相,就知道是从没挨过饿的。”

      “哦,小楼?听说你交了个朋友,就是他吗?”

      “不只是朋友,更是难得的知音,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谢玄曼声道:“欲游十万里,相伴共蹉跎。阅遍人无数,知音有几何。”

      “你这么看重他?” 谢道韫笑吟吟地嘱咐道:“那你可得以诚待人,以信相交哦。”

      “可惜他对我尚有保留,连姓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谢玄愁思茫茫,“当然,我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和他不愿提起的种种过往有关。”

      感觉有些匪夷所思,谢道韫奇道:“想不到你的这位知音还真够特别的。”

      转念,她又轻吟道:“相知之雅何所慕,人生交契在乎意。休叫友人思故往,且将新火烹新茶。如无利益往来,不知道姓名原也没什么的,大家相处一场,诗酒趁年华,愉悦便可。”

      天色更晚了,凉风吹动秋千。谢道韫一时兴起,起身来到秋千架边,坐进秋千椅里,展颜笑道:“闲花淡影月溶溶,秋千院落夜重重。”

      谢玄心领神会,走到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推动秋千,口中接道:“闲月不关心中事,人间快活百十年。”

      谢道韫先是低低地轻笑,随着秋千越荡越高,变成了开心的仰头大笑。被笑声感染到的谢玄,也不禁发出阵阵畅快淋漓的笑声。姐弟二人仿佛回到了从前,欢乐的气氛在寂寂的夜色中回荡。
      ****************************
      次日,直拖到快晌午时分,谢玄在心里数过好几个一千个数后,才提拎着包裹和櫑具剑,来到容楼所在的客房外。他没着急进去,悄声站在窗外,默不作声地看向里面。

      艳阳的辉丽,透过窗棂上排列整齐的菱形格子,将耀眼的光斑,由小及大一路铺展到室内。容楼坐在桌前,被笼罩在一个个连续的光斑里,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那把百战剑。他面容沉静,凝视剑身的、微微眯起的眸子,有一种犹如孤雁失群、鲽离鹣背般,历经沧桑的飘零凄凉之感。

      谢玄看了很久,某种感怀油然滋生,未来若有这人相伴,未必再无所求、安之若素,但就此不见,必会不时惦念,心生遗憾。

      容楼收剑入鞘放回墙角时,谢玄终于走了进去,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先是欲言又止了几次,再东拉西扯地问容楼吃喝得可习惯?天气热要不要叫人放个冰桶进来?等等无关紧要的话。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容楼打断他道:“是不是有什么话难以开口?”

      谢玄勉强地笑了笑,故意东张西望地避开容楼的直视,自然地扫到了靠墙而立的“百战剑”上,当即大步流星上前,出手如电将“百战剑”擒在手中,惊道:“好沉!”

      容楼发觉他的用意,想起身加以阻止时已是来不及了,虽然怕他看出此剑的来路,但事到临头也只能故作镇定,“一把剑而已,觉得沉就放下吧。”

      “怪我之前疏忽了你的剑。”素来好茶好琴好剑的谢玄如何舍得放下,转头看向容楼,兴奋道:“我记得你说过,曾经是和我一样的高手。”

      容楼摇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有何用?”

      谢玄左手紧握剑鞘,右手稳持剑柄,“锵”地一声,剑出半鞘。

      “真是一把好剑!”

      他发现靠近剑柄的地方刻有一行篆体小字,于是一边凑近细看,一边念道:“转战三千里,”

      顿时,谢玄怔了怔,又翻腕再看另一面,继续念道:“纵横百万师!”

      他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转身再面向容楼时已是面沉似水,目光如电。

      二人间无语半晌。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玄神情肃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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