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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百一十八章 ...

  •   双肩微动间,红衫女子如羽毛般翩然落坐于地,那张古琴自然而然地摆在了她盘起的双膝上。两只从红色袖管间伸出的嫩藕似的小臂悬于古琴上方,惹人遐想。皓腕微曲,柔胰略俯,虎口张开,除了纤细的小指是伸直的,其他四指皆微微弯屈,且伸屈高低各有不同,一望而知乃标准的起手——春莺出谷势。

      琴音乍起,有急有缓,有轻有重。急如银瓶破水,缓似流泉浮云,轻如呢喃细语,重似铁骑枪鸣。连自认琴技高绝的谢玄都叹为观止,暗里不禁将红衫女子同心中某人做起比较来。看来,琴技超他百倍的又多了一人。其余闻者越听越神思罔罔,迷而忘返。

      随着琴声,绿影猝动,且闲且迅,时收时放。闲如软絮飘摇,迅似鼓槌弹动,收如抱宝怀珍,放似破茧之蝶。加上灯火月影、星光璀璨,台上一忽儿碧玉花千树,一忽儿疾风知劲草,虽只一人舞,却见满场飞,裙袖飘摆,绿影跃动,简直曼妙到了极致。

      尤其绿裙女子的腰部线条,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充满韧性和力量,还可以任意角度、幅度扭动,与寻常女子迥乎不同,不但极富柔美,而且劲力勃发,勾得有些看客想入非非,浑身躁热,只恨不能跳上台去把那腰肢搂上一搂才能消解。

      苑子里搭台子看节目这类噱头是常态,只为展示艺伎们的风采,方便各位客人挑选合意的、想进一步接触的对象。节目若精彩诱人,看的、捧的观众就多些,若是差点儿意思也无所谓,只当是台下客人休闲小聚的热闹背景便好。

      最前排共有四张矮桌,放置了几碟精致的果脯、肉干,谢玄依桌坐在席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一面欣赏,一面轻轻颔首,正是难得的惬意时刻。

      他微闭着眼,随手拈起一片果干,准备送入口中,转头却见容楼正襟危坐着垂下眼帘,黑不见底的眸子根本没看向台上,自然垂下的双手也没拿桌上的任何吃食,分明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顿时心头无风起波,想到自己掏心扒肝地让他开心,竟全白费了工夫,失望揉合着恼火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一点儿也不喜欢吗?”谢玄没了兴致,扔开果干,声音很轻,语气很硬。

      出其不意听到这句,容楼扭头、抬眼,正好对上投来含着怨气的目光,知道是扫了他的兴,到底是世家子弟,还是有脾气的。只是一时之间,他来不及移开目光,索性就这样盯着,唇边渐渐显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并非是他不领情,而是台上演奏的曲子恰好是‘北地胭脂曲’,以前在燕国的‘雁归舍’,红袍会一众聚会时经常能听到,不免被勾起国破情断的过往,伤怀之下难免不忍观看。

      谢玄能看出容楼的笑容里多少有点儿隐忍和就此打住的乞求,可偏不称他的心,将头伸得更近,刨根问底道,“到底是什么扫了我们的兴,你总该告诉我?”

      容楼紧闭着嘴,闷闷不乐地以目光作最后的努力。

      总有些事不想向人提,总有个人只想藏心底。

      但谢玄只扬了扬眉毛表示催促,似是非要他回答不可。

      “这么巧?幼度!?你也在?”一个特别响亮的声音从院子口传来,破坏了原本和谐的琴音,也引来众客回头张顾,露出一张张被冒犯的脸孔和此起彼伏的责备抱怨声。

      “哈哈哈……”声音的主人毫不在乎,如入无人之境,人未到,笑先到,一边继续随意地大声说着:“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有多久没见啦?”一边衣袖携风地来到谢玄这桌跟前大剌剌地坐下了。

      来人里面穿了件宽松的锦衫,外面大氅样儿地披了件道袍,分明不是道士却穿得像个道士,颇为不伦不类。论长相,他算得上仪表堂堂,俊而不俏的一张白面上,额头饱满、眉毛耸秀,一看就是富贵厚禄的面相,只不过鼻子上透出的汗渍略显狼狈,也不知怎么搞的。

      众人在看清来者后大多服了气,悻悻然地转脸收声,依旧听曲的听曲,观舞的观舞,嘀咕闲谈的也归各桌去了。

      容楼猜测此人的来头不小。

      “小声点儿。”谢玄嗔怪地瞥了来人一眼,与其说嫌他声音大,不如说嫌半路杀出来个假道士,打扰到了他和容楼。

      “哟,生面孔,你‘北府军’的下属吗?”那人打量过容楼后,冲谢玄抬了下眉毛,不解道:“我记得你一向喜欢单枪匹马来这种地方,以前邀你一起你都不干,这次居然带了个跟班?”

      他喋喋不休着,根本不像打个招呼就走的架势。

      谢玄不咸不淡地向容楼介绍道:“这位是当朝王丞相的侄儿,琅琊王氏的公子,江州刺史王凝之。”又向王凝之表明小楼是他新结识的友人。

      “别忘了,我还是你们谢家的女婿哦,你该叫我姐夫才对。”王凝之兴奋地搓着两手,面颊上的两片砣红颤动了几下,鼻子上的汗渍更重了,满脸得色地强调道:“你大姐多才多艺、能文能武,乃当世奇女子,我能与她缔结良缘,京中子弟们可是无不艳羡哪”。

      不说谢家乃名门望族,任谁都想攀上这棵高枝,就说谢道韫自身的才貌双全、声名在外,得知谢家招亲,主动跑上门说媒的门阀世家就能把大门给踏破。因是之故,对于这桩婚事,王凝之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难免显得特别满意。

      谢玄瞧他难以自抑的样子,分明是小嗑了几口五石散跑来‘采桑苑’找消遣的,虽说这种事在权贵子弟中极为寻常,仍不免暗里替大姐愤愤不平,再看他就越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在谢玄心里,没有哪个男人能配得上他大姐的才情和见识,何况这个在诗词歌赋、音律弹唱等方面平平无奇的王凝之。

      “看把你急的,八字才一撇。”谢玄讪讪道:“叫不叫的,等到时候再说吧。”

      “我可是谢尚书亲点的,”王凝之强辩道:“即便只有‘一撇’也是铁定的了。听家父说,婚期就快到了。幼度啊幼度,我劝你还是早改口早习惯为好。”

      其实,谢安一般很少会去管家里小辈们的事情,但不知是因为一直偏爱‘咏絮之才’的侄女,还是看重联姻对象的选择所带来的家族利益,才独独把这桩终身大事放在了心上,依着门当户对的原则,仔细筛选、多方衡量后,确定了同样是名门望族的王家子弟中排行老二,但因老大早夭,所以家族地位等同于长子,并在长辈们铺设好的仕途上前景无限的王凝之。

      谢玄不想搭理他,回了一句“呵呵”。

      早年间,他二人的关系还是蛮不错的,也曾一起醉酒嗑药、跑马厮混,而且王凝之在书法方面的造诣虽不及其父王羲之,但行书兼草书神行袅袅、光华照人,在众世家子弟里最令谢玄推崇膜拜。只是,自从得知大姐和此人的婚约后,便觉他的人不行了,字也不行了,连见一见都觉别扭了。

      对于未来小舅子不阴不阳的态度,王凝之感觉碰了一鼻子灰,又不便直接冲对方撒气,一时憋得难受,‘啪’地一拍桌子,转头借题发挥地冲台上大声抱怨道:“今天唱的哪一出,蒙着脸叫我们看什么看?!”

      他的声音不但惊动了台下的客人,也惊动了台上的艺伎,再次成为目光的焦点。

      台上的两位姑娘可能是见惯大场面的,无论古琴弹奏,还是舞蹈表演都没受到任何影响,依旧精彩纷呈。

      谢玄道了声“晦气”,立刻长身而起,拉了容楼就打算离开。

      在南晋,王、谢两家是何等地位,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一直从旁小心观注的老鸨见事已至此,不得不出面了,忙拿出手绢使劲擦着额头上的汗跑了过来。

      他一面点头哈腰对谢玄说着招待不周,一面作揖赔笑向王凝之道歉,说不该让苑内姑娘蒙面献技,反惹得客人不快,并千恳求万拜托一起去后面的雅室坐一坐,喝口茶消消气,待会儿就送惊喜过去赔罪,又嘱咐下人给其余每桌客人无偿添置了几盘果品。

      ‘采桑苑’的老鸨接待过达官贵客无数,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自是瞧得出不管为着什么,这二位爷的心情都不大好,可能还有些不对付,当务之急是把他们领去别处冷静一下,以便他们自己人解决,免得王家少爷的邪火发到自家的地界上。

      其实,‘采桑苑’的后台是同为门阀世族的贾氏一脉,较真起来还真不怕得罪谁。无奈管事的老鸨只是负责做事的,并非世族贵胄,而王凝之和谢玄除了家世,还有功名在身,实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何况和气生财,在场的其他贵客,身家虽不及王、谢二人,但俱是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主,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绝不可让事态扩大。

      这时,谢玄已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准姐夫的态度有失克制,于是笑不及眼地礼貌道:“王兄先请了。”

      王凝之只‘哼’了声,甩袖边走边冲老鸨道:“要是没有惊喜,别怪我以后都不登你这儿的门了。”说罢走到了最前面。

      容楼一言不发,真如同一名随从般跟在谢玄身后。如果不是相形之下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在这种时候就当真没有任何存在感了。

      在老鸨和几个仆人的簇拥下,一行三人到了地方,是一间精致华美的厢房,门上挂着块小竹牌,牌上写着“闲雅”二字,字迹古雅娟秀。

      老鸨把吃的喝的备好后,向几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便领着人一起告退了,雅室里只留下王凝之、谢玄和容楼。

      憋闷着喝了几口茶,王凝之脸上的酣红已然退去,估摸着五石散的药效应该是散尽了。他抬头看了看正悠然喝茶的谢玄,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清咳了声,“你大姐……近来可好?”

      “这次回来得匆忙,还没得空去见她。”谢玄放下茶盏,微蹙眉头。他也奇怪自己回来这些日子了,居然没想到要去见大姐,以前无论多忙,他都会第一时间去拜会的。

      他不自觉地瞧了眼坐在稍远处的容楼,是因为这个人才疏忽了的吗?毕竟这段时间除了公务,脑子里都被和小楼相关的事情占满了。

      “哈,没空还能来这种地方?”王凝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感觉脸很热,但触手却是凉的,“不过男人嘛,理解理解。”

      “王兄最近在忙什么呢?”谢玄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了王凝之身上。

      “当然是精研‘道法’,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真是太有意思了。”一说到这方面,他的眼睛里就有了光,亮晶晶的,显然是痴迷此道。

      “我们俗世中人哪有精力研究这些,还是留给天师道的道士们去参悟吧。”谢玄对他的沉迷颇有微词。

      “话不是这样说。所谓道心通明,我这样有道心的,只要潜心精修,不比他们道士差。”王凝之不服气得很。

      “道可道,非常道,道法太复杂了。道士们都没修明白,我们何必掺和。”

      “的确是太复杂了,所以我前几日才约了孙道长一起探讨。”王凝之嘿嘿笑道:“我和他真是投缘,畅谈了三天三夜!”

      谢玄吃了一惊,“哪个孙道长?”

      “孙恩呀,‘五斗米’教的教主。”王凝之笑道,“他可真是个人物。”

      “他?!”谢玄没好气地‘哈’了声,“那么多道长不约,你约他?王兄可太会挑人了。”

      王凝之再迟钝也能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怎么?莫非他得罪你了?”

      “抢我的东西,算不算得罪我?”谢玄冷笑。

      “我不信。”王凝之果断摇头,“我不信有人敢从建武大将军的手里抢东西。”

      “的确,我也不信。”谢玄自信地笑了,“准确地说,他是从别人手里抢属于我的东西。”

      “哦……”王凝之若有所思着认真道:“那孙道长可能是想帮你抢回来,再送还给你们谢家也未可知。”

      对于这样的脑回路,谢玄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你丢的是什么东西?”王凝之好奇又好心地问道。

      “是我机缘巧合得到的一张琴。”

      “琴?失魂琴吗?”王凝之张口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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