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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一百一十章 ...

  •   山中岁月好,榴花忽已繁。不知不觉,茅山上的日子一天天流逝。天气暖和起来了,容楼的伤势也愈加好转,左胳膊虽还绑着,但不需吊着了,于是从诊室搬到了和谢玄相邻的那间客房居住。

      因为闲不住,他经常趁谢玄一个没看住,就跑到茅山上到处溜达,帮葛小仙翁捡拾柴禾、找寻草药,也不管回来时会不会挨谢玄的说。反正谢玄说他,他就闷声点头不回嘴,说的人发不了力,说不上一会儿也就鸣金收兵了。

      谢玄不想他老往山上跑,是因为在山上随处可见翻开的草皮,都是冬天没得吃,拱开草皮吃草根的野兽们留下的痕迹,他担心容楼万一遇上厉害的猛兽,仅靠一条胳膊应付不来,再要受伤就麻烦了。

      端午很快就要到了,是吃粽子的好日子。容楼以前在燕国时从来没吃过这种食物,很是好奇。谢玄告诉他,替他准备的每个粽子里都包着又油又香、又松又糯的五花肉,听得容楼直咽口水,眼神里是满满的期待。

      所以,到了端午这日,他特意起得很早,也没吃早饭,预备留好空空的肚子装满美味的肉粽,只等着谢玄在外面练完他所谓的‘长寿神功’五禽戏后一起吃。不想没等来肉粽,却等来了葛洪。

      葛小仙翁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叫他脱光衣服躺平整,要施展针法帮他梳理筋络。

      通过之前被扎的种种经历,容楼知道一旦变成肚皮朝上的‘银针刺猬’搞不好就得一动不动地躺上半天,未免有些后悔没吃早饭。但事到临头,又不能叫葛小仙翁在屋里干等着,容自己吃饱了再来受针,毕竟这小老儿一大早过来,为的就是赶在他吃饭前下针。对于这一点,容楼不是没倒过苦水、提过异议,可耐不住葛小仙翁早准备好了一大堆空腹行针有利于疏神导体、刺激筋络的妙言要道,就等着向容楼这类他所鄙夷的无知之人滔滔不绝地普及呢容楼为免耳朵受累,只得勉力配合。

      葛小仙翁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后,收拾起空针盒,很有成就感地满意而归,出门时还不忘贴心的把门给带上了。

      谢玄兴冲冲地提拎着一串热气直冒的肉粽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光着身子,扎满银针,呆望屋顶,肚子里咕咕叫个不停,忍受着百无聊赖的煎熬的‘针毡’。

      谢玄憋住笑,先拿目光在那副精悍修长的粟色身体上来回巡了几遍,再左右踱过几步,夸张地把肉粽提溜到他上方,保证能看得见、闻得着,却吃不到,继而摇头晃脑道:“喏,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里走一遭。新平太守周子隐,把它剥得赤条条。”

      容楼的眼珠子随着上方的肉粽转动了几下,“我知道你说的是粽子,但周子隐是谁?”

      谢玄暗诩自己的这个书包调得妙,“除三害的周太守,周处呀。那可是除了龙、除了虎,又除了作恶的自己的浪子回头第一号大人物。你今日有肉粽吃,总该知道这个人才好。”

      “除了‘虎’也就罢了,听起来是个厉害角色。可他除的‘龙’是什么东西?”

      “瞧不出你知道得不多,较真的倒是挺多的。”谢玄笑他道:“能在江河里横行的祸害龙,应该是‘猪婆龙’吧。”

      ‘猪婆龙’是一种鳄鱼。

      容楼仍是云里雾里,“这个周处和我的肉粽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谢玄在他面前尤其好为人师,道:“我们汉人在端午节才吃粽子,而‘端午’一词正是来源于他的《风土记》。”

      容楼盯着面前的粽子,感受着叫唤的肚子,“你行行好,剥一个,先喂我几口解解馋吧。”

      “不可不可。”谢玄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把粽子堆放桌上,“忍忍吧,上次你没行完针,我喂你吃喝,可是被小仙翁好一通说教。”

      容楼咬牙切齿了一阵,只得作罢。

      谢玄拉过一张方凳,在桌边安稳坐下,两只手撑住下巴,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面前的‘小楼受难图’,口中拖着长音道:“玉树横陈若蜂腰,床头榻尾躺一遭,如若遇上小仙翁,一样剥得赤条条。哈哈哈,我瞧你也像只肉粽了。”

      有他从旁陪伴,时而诙谐调侃,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谈古说今,更兼兵法战略的一通说道下来,半天时间过得挺快。

      时间到了,谢玄起身出去。葛洪过来拔了针,并说再过几日就可以解开捆绑着的左臂,试试看筋络恢复得如何了。说完,也不给人细加询问的机会,自去丹房忙他的了。

      容楼坐起身,刚想探头往桌上多看几眼肉粽,谢玄已端着一大碗熬好的汤药和一小盘蜜饯又进来了,“小楼,该喝药了。”同时老道地以肩膀推开门,再抬脚尖勾关上,这是之前在诊室开关门时以防容楼受风养成的习惯。

      他的学习能力极强,这些日子下来,居然把屋里屋外那些照顾人的活计做得得心应手,简直比剑法还要熟练。

      容楼以右手接过来,知道良药苦口,也不怕苦,但还是叹了口气。

      没有谁生来就喜欢吃苦的。

      药在炉子上熬得时间久,热得发烫,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皱眉喝着,面庞显出健康的红润,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谢玄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眼光就移不开了,并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脸因红处转风流。’

      容楼还算麻利地喝下药,正端着碗,见谢玄盯着他看,他也就盯着谢玄看。谢玄的眼光专注而迷离,他的则好奇且疑惑。

      “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他抹了把脸问。

      面对那双腾着水汽显得云雾幽深的黑眸、那道凝结着一层细密汗珠的鼻梁,谢玄愣了一瞬,旋即仍是望着他笑道:“是你好看。”

      容楼放下药碗,真够苦的,伸手就去抓谢玄特意准备的蜜饯,“我都这么惨啦,还好看?”吃到嘴里嚼一嚼,苦去甘来,他开心地笑道,“这个东西真好吃,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在北方时也有朋友,但从没这般麻烦过他们。等你以后哪天到北方去,我一定尽全力好好招待你。”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错了,他居然忘记了谢玄的身份。

      南晋北府军的统帅怎么可能轻易去到北方。

      “听起来,你想回北方了?”看他笑得那么发自内心,谢玄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了目光。

      他的头有点儿疼,虽然他不希望容楼这般受罪,但竟对这些日子以来二人在茅山上简单却不便的生活产生了一丝留恋。这一刻,他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能理解葛小仙翁的选择了。

      “嗯,总要等再见到谢尚书以后。”只要死不了,容楼本能地想回北方找他的‘凤凰’。

      燕国虽然没有了,但‘凤凰’还在。

      “回北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谢玄手摁额角道。

      “以后……”容楼忽然认识到自己居然没有想得那么远,但又实在是应该去想的。他低头看向没法再拿起百战剑的双手,心头微颤,不禁自问:‘这样的我,凭什么呆在他身边?一个失去武功的亡国将领,他还会需要吗?’

      他深知‘凤凰’的志向有多远大,也记得慕容冲不只一次问过自己会不会帮他实现他的野望。那时的自己,嘴上不说,但心里认定是有这样的实力的。

      但现在呢?

      从前,他只以一种方式‘站’在过‘凤凰’的身边,这次若是回去后,要以什么方式?

      还能像以前一样‘站’着吗?

      他不知道,因此有些迷茫无措。

      只听得外面“轰”的一声如同雷暴般震耳欲聋的巨响,刹时间窗外红光闪烁。二人惊愕之下,先后冲出屋外,就见那耀得人睁不开眼的红光,从丹房的顶上冲破云层,直向九霄天际,怕是几百里外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了。葛洪蓬头焦面,带着满身的烟灰和呛人的焦臭,从丹房里踉跄着仓皇逃窜出来。

      “怎么回事?!”谢玄当先冲上去扶住他。

      葛洪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张嘴一阵口鼻生烟:“早知道就不用雷轰它了……”话音刚落,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一下子栽倒在谢玄身上。‘吧嗒’一声,容楼的那块‘凤凰石’也从他松开的手里掉落到了地上。容楼拾起,狐疑不已。此前他在疗伤时,一直以为随身物件都被谢玄妥善保管着,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二人再抬头看时,红光已敛,万象如常,若非谢玄怀里这个昏过去的乌焦巴弓的葛洪,一切就宛如不曾发生过一样了。

      却原来,葛洪在研究那块‘凤凰石’时,试了很多种方法想触发其中的生死之力,甚至放进过丹炉里试炼,仍无法撼动分毫。百般无奈之下,他大施雷法,用神霄雷、玉枢雷、紫府雷、太乙雷等一路挨个儿劈了过去。一开始,他施雷法的力道还比较小,但后来发现‘凤凰石’仍旧一成不变,且没有任何损坏的迹像,就逐渐加大,最后劈出了这么个结果。

      同一时间,建康城里谢府的斋园内,向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淡定的帛大师伫立院中,遥望东南方的天空,少有地紧皱起眉头,口中喃喃有声,“凤凰涅槃,火色之光。莫非是神器被激发而显现世间了……”

      ****************************
      几日后,阳光照在冬瓜一样大的琥珀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光滑的反光映得周围亮堂堂的。谢安背负双手,沿着这条小路来到斋园的竹门旁。他推开门时,帛大师已在不紧不慢的一边赶鸡拢鹅,一边清扫院子。

      “大师,别来无恙啊。”

      帛大师停下手中的活计,道:“谢尚书此来可是为了前些日子的冲天红光?”

      “何以见得?”谢安踱进门内。

      “今日并非约定的对弈之期。”帛大师引他进屋。

      里面朴素清幽,器具均以实用为主,没有过多陈设。

      待二人于竹桌前坐定,谢安笑得很怡然,“大师知否红光起于何处?”

      帛大师略加思索,然后笑道:“看谢尚书,想必是知道了。”

      “是茅山的方向。”谢安点头道:“我家的那只‘短命虎’正陪着他一个受伤的朋友在小仙翁处疗伤。我不禁有点儿替他们担心。”

      谢玄出生时,给他相过面,说他是只短命虎活不过四十五的,正是当时初来乍到的帛大师。

      看谢安那泰然处之的表情,帛大师淡淡笑道:“葛小仙翁研究丹药偶有闪失,不足为奇。以谢尚书对葛小仙翁的信任,想必不会真有所担心。”

      谢玄呵呵笑道:“其实,我贸然前来,是心有疑问,想找大师帮忙开解一下。”

      帛大师起身将捣碎的茶膏,加上茱萸、檄子一同煎煮起来,“能让你都解不开的疑问,我倒想听听。”

      谢安道:“多日前我相了一个人,就是他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帛大师一边煮茶,一边“哦?”了一声

      谢安道:“若是以面相看来,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有‘夭折’之相?”

      谢安摇头道:“非也,是他根本就不该出生,可他那么大一个人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叫我如何想得通?”

      帛大师捋了捋两道垂下的长眉,忖道:“那真是奇了。”转念又道:“不如以后有机会你领他来让我瞧瞧?”

      谢安笑道:“我正有此意。”

      帛大师叹了声,道:“我也就为瞧个新奇,否则连你都相不明白的人,我如何有本事相明白。论相人之术,有谁能比得上你?你那‘天眼’是难得的天赋,我可以替你开‘天眼’,但自知并无此种天赋。只是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觉得这人很是不可思议,所以想见一见而已。”

      这时候,茶煮好了,帛大师替自己和谢安都满上一盏。谢安低头品茶,“改日我一定领他来。”

      “我昨日替你卜了一卦。”帛大师回味着口中余香道。

      “哦,如何?”

      “你有一位故人快要到了。这位故人的欲念之深已经刻进了骨头里,想必要扰乱你的心神了。”

      谢安放下茶盏,含笑道:“一入红尘欲念起,善始善终有几人?如若万物心向初,天下众生皆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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