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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他很早就醒了,躺着,听雨淅淅嗦嗦地打在屋顶的茅草上。雨不大,但有些儿凉,被子里已没有什么暖气了。他就睡在他旁边,还没醒,几绺头发贴在额上,双颊有点淡淡的红。微微的晨光从窗子透过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点朦朦胧胧的,角落上有一处在渗水,他早已放了一只木盆去接水的——盆已经快满了。
      一滴、一滴……那水珠在屋顶上慢慢聚大,等到足够大了,就滴下来,落在盆里,溅起很小的水花。他躺着,不敢动,也不想动。怕吵醒了身边的人。于是就看着这水向下滴,想着奇怪的心事。
      怎么到这里的,怎么认得他的,好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坐到崖边上,就总会听到那个女孩子在下面脆脆地叫着。
      “哎——今天下巫山去?”
      女孩子是巫山镇上的,亲人就只有一个爹。是在峡里行船的。女孩子想同他好,他也是知道的,老船父很早以前,就抽着袋旱烟,乐呵呵地对他说过。
      “你跟我们下巫山去,我把女儿许你,好不?”
      那时他推说还小。女孩子才十五岁,但按着山里的、江上的规矩,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该嫁人的了。但他说:“再缓两年吧。”
      老人便以为他默许了,女孩子也很高兴,她无数次想着,和他一道驾了船,从白帝城直放下宜昌去。那里的集上,有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那里江面也阔,据说这岸看不到那岸,不像峡里,那样窄,连鱼都长成薄薄的一片儿。
      他却知道,他不想要这个女孩子。不是这女孩子不好,论干活儿,论长相,都没什么可挑剔的。镇上不知多少男人等着呢,但他就是不想,因为他心里另有了人了。
      女孩子仍然天天喊着:“哎——今天下巫山去?”
      开始他还应她,后来,就只呜呜地吹那麦管儿。女孩子爱听他吹,那人也是爱的。
      今天,真的要下巫山去了,不过是带那人一道下去。
      不一会儿就来了下水的船。撑船的也是熟人,其实自他们屋下来来往往的船,都和他们熟络了,有时在屋里停一停,喝点水,或是打了鱼送给他们尝尝,也是常有的。那女孩子也常用草绳拎了几尾江鲫给他送来。
      “哈,”船工见了他就大声道,“终于肯下巫山了,别忘了喜酒有我的份哩!”
      “哪里话,”他也陪着打个哈哈,“可不想被人追着打哩。”
      他觉得自己的手挨抓紧了,那只手有些儿发抖。
      “怎会的?”船工瞪大了眼睛看他,“她自己都说了,她已经许给你了,她爹也点了头的。”
      “她怎说这种话?女孩儿家的,也不怕人家笑话。”他有些慌了,“她爹是提过的,我可没应。”
      “你还不知道是怎的?昨晚江上起风,她家的船在瞿塘峡里翻了,她给人救了上来,她爹却没了。她伯伯不收留她,要把她嫁人,她就说是许了你的。”
      他不答话了,转头去看舷外的江水。他的手汗津津地,被紧紧地握着。他没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怎的?你不要她?后面人可排着队等呢!”
      雨已差不多停了,船工也咬上了旱烟管儿,揭了船上的篷子,一言不发地摇着橹,小船顺水,飞也似地放了下去,远远的,已经看得见奉节的山城。

      过了奉节就进夔门,穿瞿塘峡,然后便进了巫峡。
      “去神女峰?做什么?”
      “看看。”
      “没下来看过?”
      “他没下来过的。”
      船工看看他身边的人,瘦瘦的,头发有点乱,脸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见了人,只微微地笑笑,就低下头去,露出点雪白的牙齿。想来,就是那个老呆在屋子里不出来的男孩子。
      “真是……比女孩子还秀气。”
      他拉着他的手上了岸。
      “你要回去娶她,是不?”他仍是笑,却不再促狭。
      他摇摇头:“我不会娶她。”
      “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他说着,抬头看看山顶上的一块石头,就是传说中,巫山神女的石头。
      “我若娶了她,你一个人,就不可怜了?”
      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他,一笑,又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不会。你要是娶了她,我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去,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淡淡地说着,却不是说笑。他听着,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于是就说:“我们不说这个吧,你唱个歌给我听,好不?昨晚你唱的?”
      他睁大了眼睛:“昨晚?我没唱过歌啊?”
      “我听见的,在梦里。”他想了起来,“你唱着歌儿,是屈原写的,唱湘君和湘夫人的,很好听。我给你吹麦管儿。你唱着唱着,不知怎的就哭的,后来的,我就没听见。你扑在我怀里哭了好久……”
      他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作梦也都不正经。”
      “唱嘛。”他装没听见,拿了麦管,放在口里润了润,吹了起来,正是这一段曲子。他不知怎么的也就跟着唱了,那声音清清的,却不脆亮,柔得好像风里的草儿。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唱着唱着,他果然就哭了,他也就放下了麦管,似乎在等着他扑到自己怀里来,预备着他哭上好久。
      但他却没有。他只擦擦眼泪,然后又抬头去看那山顶上的神女。
      “你说,”他顿着,望着他。
      “怎么?”
      “若那女孩子也对你说,你要是不要她,她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去,你怎么办哩?”
      他不说话了。而他也就静静地等着。最后他轻轻地说道。
      “不管怎的,我只要你。”
      他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他轻轻拍他的头,柔声说。
      “别哭了,别哭了,就算是今生该我欠她的,来生再补还给她。”
      他却哭得愈凶了:“我不要,来生你去还这个帐了,我怎么办哩?”
      他有点慌乱了,他没见他哭得这么凶过,于是就说:“不哭了,我带你下宜昌去,躲开这个地方,好不?”
      “不回来了?”
      “过得几年再回来,那时她也嫁了人了,也许,都有了孩子了。”他乐观地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他偎在他怀里,轻声说:“我怕。”
      “不怕,有我在。”他搂着他,搂得愈紧了,抬头去看那神女的石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向这里的神女起誓。”
      许久许久的,谁都没有说话。然而江上却不知又有谁的麦管儿响了起来,有些儿呜咽。那声音在山壁上回荡着,久久不息,把人的心都吹得凄凉了。

      他们又搭了下水的船。这回的船家却是陌生的,船往宜昌去,大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篷里坐着好几个客人,用小泥炉子烫着酒,一边喝着,一边说说闲话。
      “你们可知道?那巫山里的花儿,今天没了!”
      “怎会的——她不是刚要嫁人?”
      “听说就是她许的那男人不要她了,她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了。”
      客人们发出轻叹的嘘声。
      “哪个男人这么薄情?连她都看不上?”
      “天晓得呢?也许人家有更好的?”
      他觉得身边的人在看他,于是回过头来。小心地,把他拥到怀里面。
      “往里坐坐吧,江上风大。”
      他的眼角有些湿,却先替他擦了眼泪,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好。
      “我已负了她,不能再负你。”
      他这么说着,望了望远处。

      微微的晨曦中,已经可以见到宜昌的灯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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