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上书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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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锦扶着扶摇走进上书房的时候，洛弘治还埋头在那一堆小山般的奏章里。
洛锦看着他埋首在此，手拿朱笔御批的神情，忽然想起小时候，先帝猎场围捕的情形。
那日围场里旗风猎猎，马蹄声啸。
后宫几位妃嫔携众皇子公主作陪，京都里几位王爷也一并同行。洛锦本是没有资格的，但文寿宫文妃娘娘因为小公主尚小，便带了平素有几分薄面的藤妃的女儿洛锦出来。洛锦久居深宫，未曾见过外面这大千世界，甫一出了宫，便只觉得新鲜非常，连眼睛都不够用了。
待到入了围场，父皇率众人围捕打猎，她们几个小公主在太监和护卫们的保护下，浅入丛林，摘花采叶，玩得不亦乐乎。
洛锦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发现了几朵刚刚撑伞的小蘑菇，欣喜得连忙去采，却忽然发现旁边的一只树洞里，缩了一只软乎乎的似乎腿儿受了伤的灰毛小兔。
“啊呀，你受伤了吗？”洛锦连忙把小兔从树洞里捞出来，小心地用自己的手帕给它扎住伤处，“乖，不疼不疼，我带你回宫，给你治好伤就不疼了。”
洛锦捧了小兔子转身就要往回走，恰在她身后的平成公主洛萍一眼看到，伸手就往她怀里一打！
“什么烂东西，又要往行宫里拿，你真是天生的叫花子！脏死了！”
小兔子本就受了伤，很怕惊吓，又加之洛萍这样狠狠地一拍，更是从洛锦的怀里直跌下去，摔在地上一个哆嗦，拖着那条受了伤的腿，惊慌失措地往前跑去。
洛萍立时回身大叫一声：“二哥哥，那里有只野兔，快猎杀了呈给父皇！”
丛林中正传来马蹄声，是先帝率领围猎的众皇子恰好回还，洛萍转身就叫自己一母胞生的哥哥，快点杀了那野兔子好到皇帝面前邀功。
二皇子在马背上听到小妹的话，又看到前面那只野兔跑起来歪歪扭扭，正是受了伤的样；一心想在皇帝面前邀功的二皇子立刻弯弓搭箭——
嗖！
一柄冷箭朝着那受了伤的小兔子就呼啸而去。
洛锦眼见小野兔就要死于箭下，有些悲愤地向前踉跄两步，哭喊道：“兔兔，快跑！”
正待此时，突然有人从她的身侧一跃而过，纵马扬弓，马蹄未稳手中的弓箭已经瞬间出手！
嗖——
弓弦震响，利箭如电！向着前一枝先飞出去的利箭就横迎而去！就待二皇子的箭尖要刺入那个慌张逃跑的小灰野兔的身上时，这一箭飞速迎到，箭尖对着箭身上小指尖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就生生地一顶！
呼——
两箭相撞，擦过小野兔惊慌的长耳朵，啪地一声折断在地上！
洛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像是被这一箭给生生地刺中，重重地一缩而又倏然回神！
待回首，却只听到先皇帝一声喝彩：
“弘治，好箭法！”
那少年跃在马上，手执长弓，蓦然回身。只觉得阳光如沐下，眼眉唇角，丰神俊朗，那双灼灼明目，即使是在白昼，也绽出那般熠熠光华。
他望见她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他，唇角边只有一抹清亮的笑：“快去抱你的小兔子罢。”
那一刻，洛锦觉得他高大到如天边的神祗一般。
如今，他困在如山的奏章当中，当年的神采俊逸都已掩去，唯有一丝疲倦，悄然地爬上他的眉头。
“参见皇兄。”洛锦走进上书房，轻轻地跪地伏拜。
洛弘治正沉在这枯燥的奏章当中，心神俱疲，忽然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欣喜地抬起头来：“锦儿，你来了。”
他上前起身，一手扶住她。
“这些时候你在平成宫住得还习惯么？其实我知道你和萍儿素来不是很和睦，所以我特命工匠们日夜赶工，争取早日把你的锦阳宫再修葺一新。这是今日早上他们才给我送来的工绘图，你且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么？若是想要添什么，减什么，只管说。”
洛弘治拉着洛锦的手，在旁侧的案几上，就摊开一张很是恢宏的图纸。
洛锦低头看过去，画面上雕梁画栋，红砖绿瓦，连房脊屋檐上的泥捏陶塑，都细细地描画出来。更不要说宫内廊下的回纹壁画，宫殿里的精工细作，显然可见工匠之用心，而督促之人的用意。
洛锦望着这画作，慢慢地点头道：“多谢皇兄费心了。此工图用意不错，但只这用色……”
“你更喜红艳浓重之色是吗？”洛弘治接口道，“我已命他们改过这些用色，又把殿内等色，用金红两色相互调和。虽然我知你现在更喜这些浓重之色，但未出阁的公主之宫，尚还是清秀淡雅些为好。”
洛锦听他的话，微微地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嗯。”
洛弘治见她这次没有争辩，反而只是看着那张图，他便慢声道：“大理国南滇王的选妃之事已有回音，选中的正是平成公主洛萍。”
洛锦听到洛弘治的这句话，到是转过身来，眸光晶亮地望着他。
“是吗？果真选中的是萍妹妹？”
“选中本公主你得意了？终于可以独自霸占平成宫了？！”
洛锦的话音未落，洛萍已经一步踏了进来，脸上犹还带着泪珠，双目彤红，对洛锦怒目而视。
“南滇王选中我你终于高兴了是不是？终于可以把我赶出平成宫了是不是？终于可以把我和母后分开了是不是？你自己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就一定要害得别人母女分离是不是？！洛锦，你这个不安好心的小贱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妇生的贱种，你就一辈子是穷命，贱命，叫花子命！”洛萍疯了一样地朝着洛锦一边哭喊着，一边就要追打过来。
洛弘治一下就把洛锦拉到自己的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而对洛萍怒之：“平成公主！你还有没有一点皇家风范？这是什么地方，就凭你口出狂言，任意为之？！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洛萍被洛弘治训骂，眼里却还含着泪，大哭道：“皇兄你不必拦着，必是你包庇她，才使她用计把我弄到南滇去！你们就是一对……”
“平成！”
就待平成公主要把更难听的话语都骂出来的这一刻，褚太后扶着官皇后，急匆匆地在后面赶到。
洛弘治脸色都变了，但一看到褚太后驾临，还是微微地顿了一下。
褚太后进门便怒骂道：“平成，你素日里没规没矩，哀家也就宠着你了，你怎么能到皇帝的上书房里吵闹？又口出妄言，实乃一点皇家的体统都没有了！皇帝，你且不用理会你这个不懂事的皇妹，自是哀家管教不周，才令她今日如此没有规矩。哀家自会领她回去，善加管教，以敬效尤。”
洛弘治对褚太后行礼道：“太后。平成妹妹是先帝与太后嫡生，金枝玉叶宠爱有加，娇蛮任性都且可以，但这般用语可是多无规矩，莫说皇家礼仪，即便是平民百姓家，也没有哪个闺秀会如此口出佞言！太后是应多加管教，以免平成妹妹嫁去大理，也失了我大汉皇朝的体面。”
洛萍一听到洛弘治的这句话，立时眼泪更是忍不住，哇地一声痛哭地抱住褚太后的大腿：“母后，母后我不要嫁去大理，我就算死也不嫁！”
褚太后被洛萍一哭，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抬起头来看着洛弘治，洛弘治也看着褚太后。洛弘治的身后站的是洛锦，褚太后的身后，站的是官樱殊。
其实，这皇家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按理说，洛弘治是并不惧怕太后的，把褚皇太后及先帝的一干太妃、公主还养在深宫，不过是为了帝制的巩固，以免落天下人“横夺皇权”的口实；而实际上天下兵权、皇权均已在洛弘治及其父监国大王爷的手中，要想直接推翻几个没有实权的皇太后、太妃和皇子公主，实在是易如反掌。但皇后官樱殊，她的外公官丞相却是当朝文之重臣，当初洛弘治登基时为了拉拢官家，才迎立官樱殊为皇后，而今皇后与褚太后为一边，洛弘治若是出手打压，又会引起朝堂上的另一场风波。
所以更多时候，大家都是各安其事，相安不动。
但今日洛萍被选大理国为妃，远嫁南滇王的事情，几乎同时扯动了这几方的利益。
褚皇太后与洛弘治迎面相对，暗自角力，竟都没开口。
唯有站在身后等了老半天不见动静的官皇后，有点傻傻怔怔弄不清情况似地开口道：“大家……都站着干什么？大家要不要喝杯上等红茶？”
洛锦在洛弘治的背后，为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看来就算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官樱殊那个永远弄不清状况的脑筋，依然没有进步。
但好在官樱殊这句话，总归是解了褚太后和洛弘治对峙的目光。
褚太后瞪着眼前的洛弘治，慢声道：“皇帝，你为国家安危，两朝和亲乃是举国盛事，哀家本不该过问；但哀家只想知道，大理国送达公文上，真的写明要点平成公主和亲为妃？”
洛弘治立刻回道：“回太后，公文送达，乃是当朝文武眼下朕亲手所拆，公文所写乃正汉殿文事太监亲口念出，莫太后还以为朕会为此作假？！”
褚太后被洛弘治呛白，也不慌张，反而淡笑道：“哀家怎会怀疑皇帝作假，皇帝为了政事，事毕躬亲，操劳不已；但哀家不过是怕皇帝辛苦过度，难保不齐身边的人会趁皇帝疲倦之机，在那些什么政事公文上略动上什么手脚也说不定……”
洛弘治微微地挑眉，冷笑道：“太后的意思是，朕也如那些任人唯亲的昏君似的，连手边的政事公文都容得人善动手脚了？”
褚太后听得皇帝口里的不悦，却只是笑道：“哀家未必有此意。哀家只是觉得皇帝一人把政，实在不过辛劳。况这上书房里，又管理不严，竟何人都可善入，那这些奏章政文……”
褚太后话没说完，言语之中，到把目光朝着洛弘治身后的洛锦身上瞟去。
洛锦心头又怎能不知褚太后指的什么桑，骂得什么槐。她知此时也是自己该身退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转身，把洛弘治摆在案几上的那张手绘工图折了起来，一边放入自己的袖中，一边低头对洛弘治行礼道：“皇兄，锦阳已收下这张工图，多谢皇兄美意，锦阳告退。”
洛弘治略点了下头。
洛锦转身想走，洛萍却一下子伸手捉住她，怒道：“你不许走！你陷害了我又想要全身退去？！没那么容易！今日一定要在皇兄面前说个清楚，就算要嫁，也要把你嫁去大理国！”
洛锦被洛萍捉住手，她只冷冷地把洛萍的手一甩：“平成公主说话可要有分寸，如何说是锦阳陷害你？如果说锦阳全身而退？公文之上，明明挑中的是平成公主，皇兄圣旨中已经表明，但凡宫中公主，平等对待；南滇王若选中谁，谁就要无条件的去；若今日大理国公文上写明挑中的是锦阳，锦阳便立时去！”
洛萍被洛锦这般的气势所镇住，她愕然，但还是后退一步地哭道：“你去，那你就去啊！反正我不要去！”
褚太后看到洛锦这样的话，还是冷声斥道：“锦阳公主也不必如此说得如此大义，若公主真为大汉着想，便该当初直接向皇帝申明，直接出使和亲便罢了。那般不仅是为皇帝解难，也是为我大汉皇朝争光了。”
洛锦脸上现出一点点冷笑，道：“太后说的极是，但此等和亲乃是国之大事，须皇兄与朝臣多加议论才能决定，锦阳不过刚刚归朝的公主，又怎能对此事擅加决议？”
“你即之对此等国家大事不该擅加决议，那以你公主之身份，又为何出现在上书房？！你可知上书房乃是何等国家大事决议之处，你小小一个公主出现在此，皇帝朱批出的圣旨又怎能令人信服？！”褚太后竟然一句话就咄咄逼来。
洛弘治都听出了当中歧意，他想开口回复，却只见洛锦在他的身侧微微地勾唇冷笑。
洛锦冷笑道：“锦阳不过是因为锦阳宫修葺图录才到上书房，并是皇兄派人召见，绝非擅自闯入；况锦阳对案桌上的公文政事未擅动一二，不知太后娘娘何出锦阳会令皇兄御笔朱批都令人无法信服的理由；若锦阳真有如此决力，又何必直到三年之后，才出逃回宫？！况太后娘娘言下，可是说锦阳来上书房便有意参政，那请问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及平成公主又为何到此呢？若锦阳没有记错，先帝及祖皇帝曾有遗训：着后宫各后妃不得参政，若进政者，斩立决！太后娘娘追问皇兄的可是和亲大事，两朝和亲乃是当朝政事，太后娘娘如此追问政事，又该当如何？！”
褚太后大惊失色。
没料到她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竟被洛锦拆成了几样武器，生生地全都丢了回来！并在锦阳抛出祖皇帝的那一句“斩立决”的话来，把褚太后都噎得脸色苍白，生生地有气撒不出来！
洛萍和官樱殊更是被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都直愣愣地望着褚太后。
只有洛弘治望着身边这个伶牙俐齿，虽然脸色浮白，却句句尖利，字字如刻的女子，觉得恍如梦中一般，仿佛再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美丽恬淡的小锦阳，而重生成了一个令他看不懂的幽暗女子了。
洛锦看着众人失色的脸，嘴边只有一点冷淡的微笑，她向众人行礼道：“如此，锦阳先行告退。太后娘娘尽可在此，仔细查看皇兄手中的那份送达公文，是否真正被人动过手脚。锦阳身为后宫公主，无身份再留在这上书房，‘参问政事’了。太后娘娘，皇兄，锦阳告退。”
话一说完，也不管上书房里的人怎样看她，她已经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褚太后被锦阳噎得是心头火起，牙根紧咬。
洛弘治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别样的感觉。
但，他还是转身，在书房御案上拿了那份大理国送达的公文递到褚太后的手上，公文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呈永汉帝
今收至大汉皇朝十二位公主御像，恩谢永汉皇帝平等之情，特至十二位公主之中，选中第九位平成公主，恳请为妃。第九位平成公主相貌清丽，姿态优雅，笑容动人，有凤仪天下之姿，又有德仪天下之态，若能请朝和亲，定会夫妻恩爱，永定大理，供奉大汉皇朝，世代交好……
洛锦走出政务殿。
扶摇正在殿外等她，待她走出来，上前扶住她。
“公主，我们回宫吗？”
“嗯。”洛锦微微地点了点头。
扶摇且扶着洛锦往平成宫的方向走，待经过锦阳宫时，这里正工匠来往，忙碌非常。正修葺了一半的锦阳宫，已经初现华美。几队画工在太监们的带领下正在宫外描梁画栋，洛锦走到宫殿之下的时候，正拿了调金漆的笔半坐在亭廊上的慕瑾之，抬头便看到了她。
洛锦也看到慕瑾之。
两个人相对的眼瞳，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相撞在一起。
慕瑾之身边的画师一边画梁，一边小声道：“哎，慕先生你听说了没？这次我们如意馆交上的公主画像，挑中的是那位高傲的九公主呢……也不知大理人怎了，偏偏挑中了那样一位娇蛮的九公主……”
为何会挑中九公主？
也许，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慕瑾之和洛锦更清楚。
慕瑾之的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那一袭暮色之下，他在如意馆九公主的画像上看到了什么……未干的墨迹，刚刚添画上的南国苗族常戴的银器首饰；又在九公主的画像上特别描画了她的眼瞳和樱唇，这些都是大理人特别喜欢的女子的长相，他们认为这般长相的女子有福气，会给丈夫和整个国家都带来平安和运气。十一位公主皆是大汉朝的打扮，唯有九公主被添画了南国之气。
所以，为何九公主被挑中，慕瑾之的心底，最有预料。
慕瑾之望着站在宫墙之外的洛锦，那般凌眉厉目，风姿翩然，微风抚来，她身上的纱衣随风飞舞，几乎翩翩如仙而去……
但是，这样的锦阳，这样的公主。
慕瑾之微微地敛眉。
手中的金漆笔，在梁栋之上，画上重重地一笔。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上书辩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