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瑟九

1、救美

　　接近冬至，北风呼啸。莫州边界地形多为高原，更是沙土飞扬。当地居民虽然早已习惯，仍是更愿待在家中，男人们叼上一壶暖酒，喂两颗花生，女人们也懒得出去，盘腿坐在床上，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唠嗑。
　　莫州人的生活出名的闲散，但有些生意仍是不能停。比如，没有了专门迎来送往的客栈，外地的客人们不能答应，爱惜钱财的人更不能答应。杨二娘就是这样一个外地来的客人，也是一个爱惜钱财的人。几年前她带着几个兄弟来到这里开了家客栈，名叫往来客栈。客栈经过风吹日晒，颜色变得沧桑了些。一竿酒旗立在门旁，随风猎猎，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她今晚十分高兴，因为来了伙阔气的客人。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赏银也十分大方，只是鼻孔朝天的态度，让她笑的十分憋屈。不过世事难两全，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相比起来，她更喜欢坐在角落的客人，长得俊，很客气，斯文而不扭捏。杨二娘坐在柜台后面算着账，不时抬头看一眼那个客人。
　　好酒过三巡，大约是有些上头。朝天鼻们中的一个年轻人大声朝她道，“老板娘，你这儿的酒还不错，只是有些上火，莫州可有些什么好去处？”杨二娘先前就看他一脸酒色之气，现在更是眼中淫邪，心中骂道，“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表面仍笑着回道，“往南三十里地是莫州城门，城内有条桂花巷，昼夜通明，客官想必喜欢。”这时年轻人旁边一个白须道人低声道，“公子，这一来回恐怕有些耽搁，我们的行程有些紧。”年轻人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我又没说要去！”道人大约有些修行，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仍闭目养神。
　　这时又推门进来一个客人，灰色披风盖过了头，下面是一张白皙俊俏、小巧玲珑的脸。杨二娘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迎了上去。“客官住店？”姑娘点点头，环顾一周后，挑了张孤身客人旁边的桌子，卸下披风，露出一看就是男扮女装的打扮。大约是吹风久了，喝了口热酒，两颊微红。
　　菜还未上，年轻人更添醉意，摇摇晃晃走过去坐在那姑娘旁边，口齿不清道，“这位……小兄弟，你是要上哪？如果顺路，不如与哥哥同行。”姑娘被那目光弄得很不舒服，便没好气，“我和你不顺路。”她这一番装扮，这一句嗔怒在年轻人眼里更是别有风情，当下握住她的手，邪笑道，“小兄弟，你怎么知道咱们不顺路？你的手好滑……”姑娘惊怒交加，甩开他的手，拔出剑来直指登徒子，喝道，“滚开！”年轻人被这一喝，酒意有些消退，但毫无惧意，反而站起身来，越发放浪，笑向众人道，“原来还是个小侠女！那就更加要情哥哥的保护了，”他转向姑娘，“你说是不是？”
　　姑娘忍无可忍，剑尖一转，直刺向登徒子胸口。她身法轻盈，剑招灵动，在同辈中应算是佼佼者。但毕竟年少无知，缺乏实战经验，与人交手仍有些吃力。姑娘有些狼狈，但眼见将制住登徒子，却忽然感到小臂一麻，剑柄像自己会动一样，脱离了手掌。年轻人并不惊讶，捡起她落在地上的剑，邪笑问道，“现在知道情哥哥可以保护你了吧？”那姑娘捂着胳膊满脸惊恐后退，她知道那人有一桌帮手，老板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心里实在焦急。办法没想出来，却退到了底，她脸色一白，转身一看，原来退到了独身客人的桌边。
　　用另一只手抓了把筷子扔向登徒子，这只是缓兵之计罢了，她刚才看了一眼那客人，眼见这场打斗却毫不惊慌闪躲，应是懂武。但对方身形打扮，却更像个斯文书生，且并没有行侠仗义的意思。但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江湖儿女重情义轻生死，但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要她不怕死却是不太可能。趁着那登徒子还没过来，她凑到那客人近处低声道，“我是潜龙帮帮主董兴龙的女儿，请……请你帮我，我爹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一直低头喝茶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惊奇，她肯定她看到了，只要是一点点的动静都是希望。他又看了看与那年轻人一起来的三个人，刚才说话的白须道人，脸相凶恶但一直安静的和尚，以及面带微笑瞧好戏的细眼男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而那三人也都在暗中观察他，那姑娘的声音很小，却不足以小到瞒过那三人。他们一边在观察独身客人，一边在衡量潜龙帮帮主女儿这个身份。根据她的身手，这个身份多半是真的，那么到底是今天得个小恩怨便罢手，还是放纵小主子大大得罪了潜龙帮，还是无人知觉的得罪。
　　白须道人认为应该阻止，所以他开了口。但在他开口之前，凶恶和尚打断了他，恶声恶气道，“公子办事，我们不要插手。”这插手当然指的是他们眼中的“插手”。那年轻人见有人支持，信心大增，便毫不客气的剑指姑娘身旁的男人，喝道，“滚开！”
　　男人抬头挑了挑眉，仍是坐着，却比别人站着更有气势。他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年轻人打了个寒颤。
　　“少爷给过你机会了！”他逞强道，冲了上去，又莫名跌了出来。两边脸上各一个红色掌印，没片刻便肿了起来。那姑娘不知何时退到男人背后，笑出声来。
　　不等他开口，凶恶和尚已经提着一把金环大刀斗上了男人。姑娘的剑几经辗转到了男人手中，绽出耀人光华，不同于女子手中的灵气轻快，而是寒气森森，诡奇邪异。他的剑招奇快无比，以巧斗力，正好克制和尚刀法的滞重。不过片刻，和尚已经有些气息不稳，他仍游刃有余。和尚内力不足身形一顿，只见剑身犹如蛇一般随刀而上，切入环中，反向一挑，切金断玉，金环崩裂，直射和尚双目！和尚不及躲闪，眼看就要瞎了双眼，白须道人拂尘一扫，正要欺身而来，却见男人左手微动，一片亮光扑面而来，伴随着神鬼凄厉哭号之声，道人大骇，翻身闪过，仍被煞气扫的须发乱飞，那亮光却不停，活物一般转了方向直击细眼男人后背，穿心而过，飞回男人手中，隐匿不见。即使不见那兵器真面目，道人也猜到了这人的名字，正是七年前为夺逆水寒剑千里追杀戚少商而一役成名的顾惜朝。
　　道人看了看捂着眼睛大嚎的和尚与毫无还击便已身死的同伴，心中涌上惊恐、后悔、恨意等等情绪。短短一战，对方斩了己方的用毒高手，刺瞎了和尚双眼，手中还有神哭小斧专破道家罡气，可谓胜券在握。顾惜朝消失多年，不料一出手竟如此很辣，而对方年纪轻轻，更是破了他的傲气。道人毕竟见多识广，勉强冷静下来，心想我若报出小主子身份，说不准可吓他一吓。可叹人在危急关头，难以考虑妥当。他却不想，顾惜朝已经料到对方身家一定大于那小姑娘，却仍决定出手，如若日后盘问起来，尚且可以不知者无罪来推搪，一旦说破，顾惜朝定不会放过他们了。只听道人已经说道，“久仰顾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可知我家小公子是兴元府刘家公子，顾公子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一出手就折我二人？”
　　这兴元府刘家本身并非江湖世家，只是现任家主表示愿意结交江湖英雄，曾广下英雄帖，邀请兴元、兴州一带的好湖人士赴宴。江湖传言，刘家名为结交，实则与一些江湖人士进行暗中交易，因此多有不屑。然而刘家家主的亲哥哥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因此仍有一部分江湖人愿意做其入幕之宾。今天随刘家公子出行的三人便是被刘家所网罗。
　　顾惜朝离开江湖已久，刘家的名头却还是听过。他心知今天惹的麻烦不算小，却不料又与朝廷挂了一丝关系，闻言当即沉吟不语。
　　道人一喜，决定下一剂猛药，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刘家对戚少商早有不满，顾公子如若有意，刘先生一定以礼相待！”本来顾惜朝是戚少商的手下败将天下皆知，但白须道人亲眼见到如今顾惜朝的身手，心想成败乃兵家常事，并且一方面为了保命，另一方面为了在刘家家主面前带功赎罪，决定帮刘家招揽顾惜朝。
　　谁知顾惜朝听闻此言，笑道，“戚少商勾引了他老婆？”他这一张口，颇有些石破天惊的意思，在座之人都愣了愣。
　　“你放屁！”刘公子怒道，说罢便被董家小姐扇了一巴掌。一巴掌脆响后，她低下头红了脸。没想到看起来温婉贤淑的姑娘，行事却十分率性。
　　顾惜朝的笑容十分真诚，道人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不会说话。摇头道，“顾公子莫开玩笑，刘先生十分爱结交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尤其像顾公子这样文武兼备，智勇双绝的人才，一定可以在刘先生身边大展宏图！”
　　顾惜朝摇摇头，看向刘公子，说道，“你比他强点儿，”说罢指了指门，对道人说道，“你带和尚走，刘公子留下，或者你们可以试试从我手上带走他。”道人犹豫良久，不知顾惜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无论是日后刘公子回来，他们受罚还是躲避刘家追杀，都比现在死在这里强，最终还是搀起了和尚走向门口。谁知耳边一阵风声，便感到双目一红，无知无觉了。
　　“你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们？”董家小姐惊道，依她所想，对方既已罢休，放了便是，更何况答应在先，怎么能出尔反尔再造杀孽？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今天得罪了他们，日后必遭报复，斩草不除根，岂不是自寻死路？”更何况，这三人并非什么忠义之人，杀了又何妨？
　　董家小姐与刘公子看着地上三人，一人胸口血液犹自潺潺，道人与和尚后脑分别插着一根竹筷，均感心悸欲呕。
　　“你想怎么处置他？”顾惜朝问道。董家小姐对他又感激又害怕，心想刘公子对她无礼调戏，竟致三人横死，虽说救了她，却实在惨无人道。她一个年少姑娘，虽然身为帮主之女，却从未经历生死。如今见这三人死状惨烈，害怕也是正常的。她实在不想再死人，便轻声道，“放了他吧。”
　　顾惜朝并不意外，看了刘公子一眼，他连忙道，“谢谢姑娘饶命之恩。”说罢，片刻也不愿待在这里，也不顾外面寒风凛冽，连滚带爬的出了客栈。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微声响，顾惜朝扬声道，“老板娘，麻烦你差人打桶水送我房里。”说罢径自上了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道，“董小姐，我帮了你，作为回报，我希望你帮我一件事。”董诗晴抬头看他，虽然心存感激，却不由掺杂了更多惊惶害怕。“顾公子大恩，只要世晴力所能及，一定尽力而为。”顾惜朝笑道，“这件事便是，通知你爹派人来保护你。”
　　董诗晴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顾惜朝盛名之时，她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自然没有听说过他与戚少商的决战。但她本性善良，爹娘从小教导，做人要有慈悲之心。她也可以从顾惜朝杀人时的无动于衷看出他没有慈悲之心，但他又救了她一命，却没有要任何好处，而且还为她着想……她偷着跑出来独闯江湖，原本信心满满，现在却不仅狼狈，而且十分困惑。殊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难辨，即便是常年混迹于江湖的浪子豪侠，也未必能认清看透，又岂是她这等小姑娘可以片刻想明白的？

　　自从往来客栈那天死了三个人，便像被煞气笼罩一般，无人做客。杨二娘愁眉苦脸，却也毫无办法。这天，却迎来了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客人。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呀？”杨二娘眉开眼笑，刚要介绍自家的招牌菜，被对方打了住。
　　“老板娘，给我包两斤酱牛肉，把你们家的招牌酒给我灌满，再给外头的马喂点好料，我好赶路。”杨二娘瞧着对方的笑脸，热情的结果酒囊，道，“好叻！”
　　“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个事儿。听说你们这儿前几天来了个姓顾的公子是也不是？”杨二娘笑脸一僵，连忙摆手，答道，“姓顾？我这儿不兴打听顾客姓名，您可问住我了。”男人酒窝一深，眼睛亮亮的，“他是住店，两天前的夜里还在这里，青袍卷发，大约二十七八岁，与我差不多高，偏瘦，老板娘要实在不记得，客栈登记簿上肯定有姓名吧？”杨二娘看了看恰恰露出来的剑身，灌酒立刻没那么精神了，心想这不就是那搅了自己生意的顾惜朝么。面上装作思索，恍然大悟道，“哦——您说那位顾公子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来过这里，怎么，他是您朋友？这可不巧了，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他去了哪儿？”男人急问。
　　“哟，这我可不知道，我们这儿不兴打听顾客来路与去向。”
　　男人瞪了瞪眼，突然慢悠悠道，“老板娘，你这儿这几天没什么生意吧？”杨二娘心里呸了一声，骂道，“何止没生意，连半头骡子都没有！天杀的刘公子，天杀的顾惜朝！”但她表面上仍不作声。男人继续道，“有人告诉我，你这儿死了三个人，可别是冤魂作祟吧？”杨二娘脸色一变，“这是哪听来的浑话？难道你是官府的人不成？就是官府的人，也不能随便冤枉人！”男人柔声道，“当然不是，可是我可以让你的生意好起来。”杨二娘对着他一张极真诚的脸，疑道，“你有这个本事？”男人笑道，“当然有。只要你告诉我顾惜朝的去处我就告诉你这个办法。”杨二娘越发狐疑，便道，“万一我告诉了你，你的方法却没有使我生意好起来怎么办？”男人心中一喜，道，“你真的知道顾惜朝的去处？”杨二娘犹豫片刻，点点头。男人瞬间变了表情，老僧入定道，“你若不告诉我他的去处，我就散播你这里死过三个人的消息，使你的生意更差！”杨二娘听完气结，瞪了半天无果，恨恨道，“他往东去了，想必是到了莫家村！”
　　被杨二娘狠狠宰了一笔，戚少商策马向东，直奔莫家村。
　　他本受毁诺城息红泪邀请参加她与赫连春水的孩子满月礼，却在半途遇到刘公子，细说顾惜朝杀人如麻的过程。他听了顾惜朝重出江湖的消息，竟然松了口气。一是因为即使几年过去，自己的红颜知己息红泪却为他人妻的事实，仍是叫他如鲠在喉，这一个借口来的正是时候。二是顾惜朝虽然毫无消息，留下的噩梦却仍不时出现，叫他困扰迷惑了整整七年。金銮殿上顾惜朝的失败失意再也不能使他怕他，然而遭人背叛、千里追杀的噩梦却似乎永远留在记忆中无法消除。当年铁手告诉他，江湖中人仍有侠骨丹心，仍可相信，他也的确做到了。但金銮殿之战后他似乎并未走出顾惜朝带给他的阴影。或许找到顾惜朝，并且杀了他，才是唯一选择。
　　马不停蹄，戚少商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莫家村。冬天天色黑的早，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家将门外灯笼点着，人们说说笑笑，都朝一个方向走去。戚少商随便拉住一个壮年男人，打听顾惜朝。谁知他一问，壮汉高兴道，“一看你也是个大侠，你是顾先生的朋友吧？可惜他已经走了。”戚少商被这个也字震了一下，询问前因后果，壮汉很乐意的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
　　原来莫家村的村民今天都要去村长家参加庆祝宴，庆祝三十里外的青山寨烧得精光，什么都不剩。青山寨是莫家村最大的敌人，抢财物，抢女人，还抢孩子。那天顾惜朝来，用两天时间烧了青山寨，青山寨的人也不知所踪。但莫家村从此免受匪患，因此专门举办晚宴感谢顾惜朝，但他早已离去，所以晚宴成了莫家村村民自己的庆祝宴。
　　“那你知不知道他往哪儿去了？”壮汉摇摇头，这时一个小孩凑过来指向村外，道，“他往西去了。”壮汉抓住他，问，“你看见了？”小孩做个鬼脸，“是他让我别告诉你们！”壮汉抓住他要打，小孩挣了开去跑远了。
　　“这里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壮汉答道，“有两条岔道，左边一条通往莫州城，右边一条通往往来客栈，到了那里再往西走，就出了莫州界。”戚少商道了谢，婉拒了参加庆祝宴的邀请，纵马出了村子，却见刚才的小孩挡在前面，走近他小声道，“他肯定去莫州城了。”戚少商奇道，“你怎么知道？”小孩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他那里有漂亮姑娘！”戚少商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他说要找漂亮姑娘？”小孩得意道，“他睡觉的时候叫姑娘的名字了，那名字很好听，姑娘自然漂亮了，所以他肯定是想漂亮姑娘了！叔叔告诉我，男人想漂亮姑娘的时候，都想去莫州城！”戚少商被他说的一愣，息红泪的样子出现在他脑海中，心中涌起一股酸意。他和顾惜朝是势不两立的对头，却也有些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深爱一个女人从未变过，也最终都失去了她们。
　　“为了谢你，我送你个东西。”戚少商掏出一串绳子，上面系着颗熊牙。小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它会保佑你的。”戚少商放在他手心中，纵马而去。留下好奇的小孩，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浑身大侠的气息，一定是我的贵人。这东西看起来很贵重，不如当做娘亲留下来的东西，送给未来的媳妇儿。”想罢，欢欢乐乐的回村吃宴席去了。
　　那颗熊牙是赫连春水送给息红泪的礼物，最终机缘巧合成了打败顾惜朝的助力。没了它在怀中的硬度，似乎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