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白噪声

26、章26·永无止尽

　　季嘉明忐忑不安地攥着手指。
　　他觉得不对劲。就这样结束了吗？不是说——谁也逃不了么？
　　当然了如果不会再有人死去，那是最好不过的。但季嘉明就是有种预感，那预感使他从内心深入感到不断滋滋向外翻腾的寒意，与空气中逐渐升高的温度，将他做成夹心卷饼，放在冰冷与酷热的烤架上反复炙烤，丝毫没有将他放过的意思。
　　同时，他也发现，即是说着得救了这样的话，方染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轻松显露出来。
　　也许是他的腿将他消耗殆尽了。季嘉明想。
　　方染注意到季嘉明在打量他，于是有些迟缓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怎么？”
　　“你还好吗？”季嘉明轻声问，柔和的语气就像不愿惊醒沉睡的婴儿一般。
　　方染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我不太好。刚才气氛太紧张还不觉得，现在我的腿疼得厉害。”
　　这下连焦想都有些紧张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刚才吃的药没用？”季嘉明在他身边蹲下来，同时向焦想招了招手，叫他一起来看方染的情况。
　　“……是不是药效时间已经过了？”
　　“怎么会那么快？”
　　“说起来，”季嘉明问焦想，“现在几点了？”
　　焦想有些纳闷：“刚才不是说了，就快要黎明。”
　　“就快要黎明了。”季嘉明喃喃重复，随后苦恼地笑笑，“我对时间的感受力好像不是很强……”
　　焦想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他用力地握住季嘉明的手臂，表示自己完全地理解。如果你在一栋建筑里，不分日夜地游荡上几十年，你觉得一个小时、或者十个小时，对你还会有什么区别吗？
　　季嘉明轻叹了一声就听话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开始去柔声安慰方染，他说，等到天亮了，一定会就没事的。到时候他们马上就会带他去医院。
　　方染精神萎顿，似乎没怎么听进去。
　　焦想却想起季嘉明还从未能离开这座老红楼。
　　到时候要继续把季嘉明一个人留在这里？焦想心里一沉。他不想季嘉明再忍受那样的寂寞与孤单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带他离开这里，让季嘉明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家房子不大，但是也足够再住进一个季嘉明这样的青年。那样的将来也会更加让人期待。
　　他惊讶自己竟然从未提出过和季嘉明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比如搬到一起住。也许有什么力量，在暗地里阻止任何可能暴露季嘉明的身份的情节发生，
　　季嘉明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话中那些不确定的部分，继续小声又温和地和方染说话，方染就眯着眼睛听着。
　　他用一种十分赞叹的语调向方染描述现代医学技术是多么发达，这点小伤咻的一下就会被治好了。方染的意识朦朦胧胧的，他眼前浮现的画面是平时的午休时间，季嘉明坐在焦想桌前熟练地操作鼠标，眼睛瞬也不瞬地关注着一体机的屏幕，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读着网页上的那些内容。电脑主人则被冷落，只能躺在店里的沙发上小憩。
　　而方染自己，则趁着这样的机会光明正大地打量沙发上的那个人——他的一双长腿怎样交叠着搭在沙发扶手上，手臂是怎样抬起来盖住眼睛，衬衫和西裤下的肌肉有没有完全放松，焦想在睡梦中又经历了怎样的场景想起了什么样的人……
　　单莉莉在三月风车。季嘉明专注于电脑和网络，焦想睡着了。宁静的午后，方染带着寂寞却又安宁的心情，默默注视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
　　方染突然惊醒了。
　　他努力张大眼睛，意识却还有一半停留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他猛地摇摇头，视线扫过焦想和季嘉明。高大的男人靠着石栏站着，表情郁闷，季嘉明笼着双腿坐在自己旁边，头靠在膝上似乎很累了，目光有些涣散。
　　方染心头一紧，那种让人遍体生寒的恶感又回来了。
　　他忍不住抬手抓住胸前的薄薄布料——这感觉不会有错。那仿佛来自地狱的恶意，正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邪恶地窥伺着、觊觎着他们。那种粘稠滞涩的感觉让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在那人形肉块带走沈星文的时候，方染就觉得恶心得差点吐出来。现在他似乎觉得更加不适了。
　　他捅捅身边的季嘉明：“喂，你不觉得不对劲？”
　　季嘉明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四下张望。随即他紧了紧搂着膝盖的手臂，小声说：“奇怪啊，怎么有点冷。”
　　楼下的熊熊大火还烧着呢，季嘉明竟然说觉得冷。
　　焦想甩了甩头，也打起精神转向他们：“冷了？我去给你找件外套吧，我也觉得你有点太冰凉了……”
　　就在他抬脚向季嘉明走来的瞬间，一道凌厉的黑影嗖地从他身后一闪而过。
　　“啊……”
　　焦想瞪大了眼睛，身子一歪，便向前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焦想觉得一切好像慢放镜头，他看到季嘉明惊恐地喊着什么——可能是他的名字——然后手忙脚乱地爬地想要站起来。

　　然后很快，被按下暂停键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焦想猛地摔倒在地，随即赶到后背上火辣辣地疼痛迅速蔓延开来。然后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焦想在剧痛中有些惊恐地抬头，视线有些模糊。
　　“焦想、焦想你受伤了！”
　　是季嘉明，他煞白着脸扑到焦想身边。他搂住他的手臂，似乎是想将他拉起来。
　　焦想说不出话来，他扭曲着表情，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最初的一阵剧痛过去之后，他现在可以集中精神去感觉那些痛楚了。也大致能知道自己是受了怎样的伤。
　　而对于季嘉明，焦想此时的状况一目了然。他的后背上从右肩斜向下切过整个身体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割伤。鲜血瞬间染红了湮湿了衣服。
　　当他看到焦想那样倒下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人了。季嘉明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想把焦想扶到一边去躲起来，现在他们正好在走廊正中央，四周全无凭依。
　　忽然，焦想猛地从季嘉明怀中挣脱出手臂，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季嘉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是一道疾风，挟着呼啸声从半空中掠了过去。
　　他惊惧地趴在地上，听着焦想在自己耳边大声地喘息着：“嘉明、嘉明……”
　　“我们、我们去躲起来……”季嘉明带着哭腔在恋人身下小声说着，然后小心地起身，同时支撑起焦想沉重的身躯。
　　刚才的动作快耗尽了焦想全部的体力，他觉得自己沉得像个装满湿沙子的麻袋。不过不知道季嘉明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咬紧了牙关将焦想拖到了墙边。
　　焦想有试探着活动腰部、和脊背，他觉得自己的伤似乎不太严重。虽然很疼，至少骨头没什么问题。
　　只希望上天保佑他没伤到脊椎，不然今天一定是在劫难逃。

　　这时方染也拖着伤腿艰难地穿过走廊移动过来。来不及想明明已经凑够了人数、为什么那团该死的煞气还不消散，他本能地想去同伴的身边。
　　当方染满头大汗地将自己挪到路的中央，他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人，季嘉明正让焦想伏在自己怀里，他们看起来那么遥远。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转眼间，他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腐烂腥臭的气息……！
　　刀般锋利的镰风转瞬及至，方染管不了那么多了，纵身像前一扑——然后就感觉到那最邪恶的气息擦着自己的脖颈，倏地滑过去了。
　　他来不及松口气，由于重心不稳，马上他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清脆的破裂声传来。
　　方染目光迷蒙。
　　他也顾不得半个身子的钝痛，紧张地伸出手在前方的地面来回摸索。等他把那扭曲了的小小的金属框架攥在手中，紧接着就觉得心中生出了一股浓浓的绝望。
　　他使劲眨了眨眼，也只能看清焦想和季嘉明模模糊糊的轮廓——就在斜前方好像没有多远了。
　　焦想也受了重伤，而季嘉明在支撑着焦想。没有人能来帮自己。
　　方染咬咬牙，几乎是用爬的，继续向他们移动过去。

　　终于，等他能感到活生生的人类的气息、还有那熟悉的温度，三个人总算是再度汇合。
　　这时方染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头，冰得像清晨的露水。是季嘉明的手：“你还好吗？还能坚持吗？”
　　季嘉明问他。
　　方染冲着大概是季嘉明的方向点了点头，同时试着把破烂的眼镜戴回鼻梁上：“刚才、只是摔了一下。倒是焦想……”
　　这时焦想也终于咬着牙开口了：“我还能坚持。”
　　——能坚持做什么呢？
　　一瞬间，方染猛地焦躁起来。他们还有希望吗？刚才还以为灾难终于结束，现在却发现那看不见摸不到的敌人已卷土重来。关于人命的推测似乎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那样的话，无论再如何努力，他们也根本就不知道对方到底要什么。
　　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他透过破碎的镜片便看不到完整的世界。此时，他只好看着焦想将下巴搁在季嘉明肩膀上，看着季嘉明像拥抱一样支撑着怀里的人，看他们就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仿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季嘉明在问焦想伤势情况，然后焦想听话地动动身体，检查每个部位。方染看到最后，焦想抬起头转动颈子，他的唇似乎无意中掠过季嘉明的耳畔。
　　方染有些呆愣地继续看着。
　　他明显的走神了，以至于大约半分钟后他才发现，焦想的颈部保持在某个姿势，忽然就不动了。
　　方染疑惑地眨眨眼，他担心焦想的颈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而焦想，保持着偶然间视线形成的角度，定定地盯着大楼的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