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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茶倌阿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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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光才露,阿兴已出现在华山山顶。明日便又是武林大会,除了寻常洒扫,还须作些木工活儿。
譬如武当掌门木火道长的专座,那太师椅得特别加固,木火道长绝技为“大力金刚镇”,发功之时,提气沉身,喀吧一声,椅脚便可将青石板裂成两半,每逢此时,旁观者无不惊叹,挑衅者也多半退缩,所以座椅坚固与否至关重要,若石板未裂椅脚先折,虽无碍木火道长显露内功,但堂堂掌门当众一个趔趄,多少也是出丑。
再譬如泰山派掌门花月容的专座,那座位不能用木桌,得换个石头的。花月容其名听起来玲珑,其人却五大三粗,使一对浑金板斧,尚未出招便已气势夺人,且他落座前,习惯将巨斧从后背拔下,重重拍在桌上,去年中秋五岳大会时,好端端的檀木桌面就这样被他拍出个裂缝,至今未能补好。华山顶上的木桌,与其让花月容这般添一道裂缝,不如留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来写几段诗词歌赋,也算凑个风雅。
木工活作毕,已是天光大亮,阿兴开始煮水泡茶。如无事先传话,来参会的所有人众均以西湖龙井招待,不过自然有特例,譬如少林掌门指定大红袍,峨嵋掌门指定铁观音,天山四侠“风流潇洒”虽是兄弟四人,喜好却各不相同,老大秦风冥喜饮黄山毛峰,老二秦流碧好饮洞庭碧螺春,老三秦潇羽钟情云南普洱,老四秦洒枫原本最爱西湖龙井,但见三位哥哥都提前传话给阿兴要求指定茶水,自也不甘落单,于是恨恨换成了六安瓜片。
不同的茶煮法不同,阿兴准备了若干小茶壶,每个茶壶上挂个木牌,刻上名号,围着圈摆在一个大炉子上,火炉正中是用来煮龙井的大茶壶,然后搬个摇椅坐在一边,边摇边扇,时不时起身置茶,好不惬意。摇了一阵,一阵山风骤然吹来,把阿兴手里的扇子给吹上了天,阿兴叹了口气,懒得起身,顺手抓起一旁的麻绳甩上半空,把扇子卷回来,正好落回手中,继续给炉子扇风。
“兴师傅好功夫啊!”一旁有人赞道。这人躲在树后已经很久,一声都不吭,正好阿兴也不喜欢主动打扰别人,人家不肯出来那就不出来吧,兴许在练功或者冥想,想露面的时候自然会出来,比如这会儿看见阿兴凌空抓扇子,就从树后走出来招呼。
阿兴呵呵笑了笑,冲那人拱了拱手:“秦三侠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来人是个俊秀青年,精干的短打扮,背后刀柄上白色的穗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那人怔了一下,随后笑道:“兴师傅眼力颇好,一眼就认出晚辈。”这秦三侠就是秦潇羽,他和老四秦洒枫是一对双胞胎,走江湖时常被人认错,双胞胎大侠在江湖上总能率先扬名立万,原因很简单,俩人同时走江湖,各自打拼,但因面孔一摸一样,所以一个人的事情总不小心被按到另一个人身上,一头牛剥两次皮,事半功倍;即使不混淆,人家见到俩人之一后总要嘀咕:“这次这位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无论怎样,关注之深较普通人家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名之后,双胞胎兄弟之间的区别就至关重要,秦岭四侠的兵器都是刀,一模一样的刀,同父同母,同一屋檐下长大,武功都是清一色的“秦岭七十刀”,据说这刀法根据秦岭地貌而来,变化无穷,高深莫测,纵然一百个人去学,使出来也能有一百个模样。然而谁也不能等兄弟俩开打之后再区分二人,于是两人只好在刀柄上系不同颜色的穗子,秦潇羽的为羽毛一般的洁白,秦洒枫的是枫叶一样的火红。
“秦三侠提前来此,有何指教?”在这里只看见秦潇羽,阿兴并不奇怪,“风流潇洒”四侠虽然名号凑在一起,各自却都独来独往,除去中秋除夕,也就是华山大会上,四位兄弟能碰个面。
秦潇羽稍稍欠身:“指教不敢!晚辈提前打扰,主要是替四弟来传话。先前他曾让兴师傅准备六安瓜片,后来这小子改了主意,决定还是喝西湖龙井。”
“如此小事,随便差个人来说一声便可,还要劳烦秦三侠亲自上门。”阿兴捋须笑道,“再者,西湖龙井为常备用茶,秦四侠就算临时调换也来得及。”
秦潇羽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兴师傅所说的是,不过我这四弟挑剔得很,只要喝这明前莲心,所以只好麻烦兴师傅另煮一壶。”
“好说好说。”阿兴接过纸包,拿出一个小茶壶,麻利换上秦洒枫的名号木牌,灌上水,放到火炉上煮了起来。
秦潇羽谢过阿兴,转身正要走,被阿兴叫住:“秦三侠,这六安瓜片已经煮好,小小一壶,用之不得,弃之可惜,不如老夫陪秦三侠把它饮了吧!”说着搬过一张椅子和一张茶几,示意秦潇羽就座。
秦潇羽略一踌躇,坐了下来,两人背朝火炉,阿兴一边沏茶一边呵呵笑道:“秦三侠,你们兄弟四人都好饮茶,可曾就此切磋?”
“切磋武功倒是经常,切磋品茶么……”秦潇羽挠了挠头,摇了摇头。
“先说说黄山毛峰。黄山奇险深幽,终年云雾弥漫,凌驾五岳之上,却毫不张狂,一方水土一方茶,故而黄山毛峰香气恒久,清雅如兰。洞庭碧螺春原生于洞庭东山石壁,本为野茶,餐风饮露,天生天养,其味馥郁,奇香无比,曾有诨名为‘吓煞人香’。”
秦潇羽笑道:“至于晚辈喜欢的云南普洱,其实也无甚长处,只不过晚辈向来喜欢标新立异,不想和另外三个兄弟雷同罢了。”
“非也!”阿兴哈哈一笑,“云南普洱愈陈愈香,味如糯米般醇厚,不过味道大概过于厚重,并不如龙井那般大受青睐,爱饮普洱之人,的确有几分与众不同。”
秦潇羽又挠了挠头,嘿嘿笑着。阿兴接着道:“有诗曾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故而西湖龙井,恰如西湖,也是雅俗共赏,老少皆宜,茶味几何,已不消老夫多夸了。”说到这里,阿兴闻了闻杯中茶,问道:“秦三侠,这六安瓜片味道怎样?”
“唔,很香。”
“六安瓜片,以第二道水为佳,而这一壶却是第一道水,口味差强人意,不如换了吧!”阿兴端起茶盅,随意向后一泼,他的后方正好是新开煮的那壶龙井,茶水泼到茶壶上,腾出团团蒸气,秦潇羽脸色突变,拔刀挥来,阿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顺手又摸到那根麻绳,于是向上甩手,卷住秦潇羽的刀,秦潇羽执刀向后一撤,麻绳被斩断成数节,洒落地面。那刀顺势画毕一条弧线,贴紧阿兴脖颈。
“兴师傅,晚辈……晚辈不是有意得罪,只是,我四弟的那壶茶,不可出半点差池。”秦潇羽低声说道。
“这是为何?”阿兴不解。
秦潇羽沉默半晌,道:“兴师傅,您也算半个武林中人,多年来驻守华山,虽置身事外,但见多识广,所谓不入江湖,却胜入江湖,那么您一定知道今天华山大会上,泰山派掌门花月容与武当派掌门木火道长欲联袂向我四弟发难一事。”
“怎么?”
“唉,四弟如何与两位掌门结了梁子,恐怕只有今日才能知晓。”秦潇羽撤刀回鞘,“晚辈前几日刚刚回到家中,便碰巧收到四弟的飞鸽传书,要我带上他平日珍藏的明前莲心来华山寻您,想必这茶于他今日应对二位掌门至关重要,所以出不得岔子。”
阿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秦潇羽讷讷道:“兴师傅,我知道您怀疑我,可你知道江湖规矩,虽然我和四弟同胞手足,但他已长大成人,有些个底细,我这做哥哥的也不好多问,只管照办,还望兴师傅体谅。”停了片刻,秦潇羽喃喃道:“不管怎么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无论他是对是错,求到我头上,我总得帮他。”
阿兴笑道:“手足情深,难得可贵。秦三侠,刚才是老夫失手,令弟的茶,你就只管放心,不会出半点差错。”
“多谢兴师傅!”秦潇羽大喜过望,长长作了个揖,“兴师傅,还有两个时辰各门派就要来了,晚辈就在这里等候大家吧。”
“也好。”阿兴拿起扫帚,“秦三侠请稍坐,老夫还有些杂事,不能招呼你啦。”
“兴师傅忒客气了,只管去忙便是,晚辈打扰您到现在,已经汗颜至死,岂敢继续造次?”
阿兴呵呵一笑,拎着扫帚到一旁开始扫地面,扫完桌椅附近的,又扫树木后面的。秦潇羽又慢慢喝下两盅茶,悄悄站起转身,小心翼翼地一手举起那一小壶挂着秦洒枫铭牌的茶,一手掀起火炉正中大茶壶的盖子,看似要把小茶壶的茶往大茶壶里面倒,忽然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好像被点了穴一般软绵绵动弹不得,大茶壶的盖子锵啷一声落到地上,小茶壶也滚出几步远。
“唉呀,你这是怎么啦?”秦潇羽艰难抬起头,见阿兴正扛着扫帚站在他面前。
“兴师傅,你,你暗算我?”秦潇羽有些气急。
阿兴摇了摇头:“我一个糟老头,哪里有这么高深莫测的迷药?”
“那……”
“秦四侠也算是见多识广聪明过人,难道不知道老夫的习惯?但凡武林大会之前来送饮食之人,老夫必先让其人自己试尝之,免生意外。当然,试尝的手段稍微隐蔽了些,所以秦四侠没发觉。”
“你……你叫我什么?”秦潇羽瞪大眼睛。
“呵呵,我虽老,却不糊涂,看人品茶便可知其武功,秦三侠喜爱味道厚重的云南普洱,刀法应是平中显奇,肃中见诡,而秦四侠刚才那两招却是通俗明了,实在不像秦三侠的风格。再者,据我所知,秦三侠对于品茶相当讲究,而我将你那龙井混了些到六安瓜片中,连我闻起来都觉得味道怪异,而你竟毫不觉察。”
秦洒枫面色苍白,默不作声。
阿兴重重叹了口气:“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多年来驻守华山,虽置身事外,但见多识广,所以关于二位掌门要向你发难之事,我半个字也未曾听说过,可见是你的杜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的龙井茶混进了给大家喝的茶水里,未必能全盘得逞,却也能惹出不少麻烦。”
秦洒枫终于开口:“你想怎样?”
阿兴瞟了他一眼,嘿嘿笑道:“老夫一介杂役而已,不是掌门,亦非盟主,又能怎样?多年来,屡有不法之徒欲在武林大会前偷做手脚,老夫也因此练就了一副聪耳明目,如此说来,还得谢谢你们才对。你身上一定带着解药,两个时辰内若能从这里离开,刚才这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人不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人不知?”秦洒枫喃喃道,“我和三哥虽是双胞胎,却处处都不如他,无论武功还是名声。罢了罢了,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他们处置吧。”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阿兴又叹了口气,“生为凡人,偏要不凡,封神榜上,哪里有那么多位置?”他不再理会秦洒枫,自顾自扫地去了。
火炉上的茶壶里的水都开了,腾出姿态各异的蒸汽,整个华山山顶也笼罩在氤氲雾气中。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