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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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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漫天,迷失了前途道路山川。
洪霓一张脸儿冻得通红,马上腾出一只手来,在嘴边呵着气:“好冷。”
前面洪震也慢了下来,回头看着妹妹:“这便到了。”
若是丽日晴天,应已能见着洛城城郭形状,但在这天气里,只见飞雪间隙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
这洛城位处梓青两州交界之处,是西境数一数二的大城,平常商贾往来就频繁,也带得这洛城十分繁华,甚至有“小西京”之称——此刻洪霓嘴儿一撇:“如今只怕更热闹了!侠王府要与风灵阁结亲家,江湖人谁不来凑这一份儿兴?不看侠王府,也看风灵阁,两家都不看,可也得看当今万岁御口赐下这一份姻缘——只有一样儿,这两家子拖拖拉拉的,怎么竟赶上这个时分办喜事?若在年初那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何用受这一份罪呢!”
“当初闹着要来也是你,”洪震皱眉,“现在抱怨也是你!”
洪霓笑道:“抱怨也得来,来也得抱怨。各大名门正派的当家掌门花足多少心思气力才促成这门亲事啊?好歹也给捧个场子不是?”
洪震皱眉:“唉,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好好,不说了。好哥哥,快先进城罢,咱们围着炉子喝着热茶去。你妹子快给冻成冰了。”洪霓拍手笑道,“又还没吃饭——真个饥寒交迫。”
洪震却摇头道:“进到城里指不定怎样鱼龙混杂,你这样口无遮拦还得了,且等一等,有几句话先吩咐了你……”
他话才提头儿,洪霓已一叠声地道:“是是是,这番进了城,我决不多说一句,只当自己是个哑巴,金口不开,可好?”
洪震苦笑:“我现下倒盼你真是个哑巴才好。”
这时听得大路上马蹄声由远而近,风雪中一队人马也向着洛城方向过来。走得近了,便可见一色的青马青衣,每人衣袖上明明白白绣着洛王府水纹印记。洪震洪霓一齐将马让在路边。那队人经过时,间中一个少年向兄妹两个瞥了一眼,忽又勒马转回,整队人也齐齐驻马,待在路边。
少年停在两人面前。“两位留步。请问两位:可是洛王府的客人?”
洪震将那少年一打量,但见他服色华贵,不同其余,眉目极是清俊,肤色略暗,颊上却少了血色,神采庄肃端正,举止颇轻捷洒脱,知道非是寻常人物,于是先行一礼,答道:“正是。青城洪震洪霓,前来贺王府与风灵阁联姻之喜。”
少年眼睛闪了一闪,马上回了一礼。“多谢。两位请随我进城。”
那少年不曾自通姓名,洪震难以称呼,他轻咳一声,向洪霓使个眼色,意思让她出言问询。洪霓却眨眨眼睛,只在那里笑盈盈的,双唇合得紧紧。洪震知她念着那句“哑巴”,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气——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个妹子的脾气着实教人头疼——也只得开口道:“还未请教尊名。”
少年恍然回头,似是才记得了尚未自报家门,笑了一笑:“在下洛桐。”
洪震讶道:“原来是小王爷。”
其实洛氏一族只是嫡长子才得袭王位,洪震晓得当下的洛王爷洛枍是他哥哥,洛桐最多只得次一等的侯爵,却为着客气,依旧以小王爷呼之。洛桐听了一笑,唇角挑起颇有些讥讽不屑之意,口中仍道了一声:“请!”
洛氏兄弟四人,洛桐正是最小一个,如今站在面前,看年纪不及弱冠,却自有钟鸣鼎食的王侯府家子弟行事气派。他只领了洪震兄妹进城,先住进城中客栈,道:“这回王府的客人多在这里住宿,倒也方便招待。两位请先休息罢。”说罢便告辞回洛府。
洪家兄妹进城已是过午时分,雪依旧纷纷扬扬,天色晦暗不明。城中并不见多少喜庆妆点,就连城中最大一家鹤林客栈,亦止不过将牌匾披了红,门口挂出两盏红灯算数。照理这王府喜事,又请来多少江湖头面人物,断不应如此简素,好在这鹤林客栈好歹也是洛城里第一大客栈,服侍客人殷勤,房中暖意融融,食水具备,教人忘记窗外雪舞风飘。
两人早错过用餐时候,洪震只得先行安顿,转头一看却又不见了洪霓的影子,不由得苦笑:这个小妹子也着实是活泼精灵得过了头,一路喊冷,到此却又不肯安稳待着了。
洪震也不担心,先将行装整好,才慢慢下楼问了店伙。客栈隔壁就是一家大茶馆,上书鹤云楼三字,此刻大堂里面正是人声鼎沸,多少客人正在喝茶攀谈,一个个打扮却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什么样儿的都有,多有相熟的,正在寒暄招呼,热闹非常。洪震心想果然多是来观礼的客人,不然哪里来这么多江湖人物?洪震年轻识浅,没什么阅历,也不认得什么人,此番只是父亲有事脱不开身,这才嘱他兄妹代为前来,要紧恭谨行事,多听少言,也就是了。
洪震往里面看了一周,果然找见洪霓占了一个桌子,正向他招手,洪震过去坐下了,见她已叫了无数茶点,便取笑她道:“晚上吃不下饭,可别怨我。”
洪霓笑道:“我有数呢。这里芙蓉糕做得可真不错。”说着就递了一块送到哥哥鼻子底下,洪震躲避不过,笑着接了。
正在说话,只听“啪”地脆脆一响,整个大堂就是一静。却原来是这楼里找了位说书先生,这醒木一拍,就是一场书要开场了。
那先生还在台上不慌不忙地挽袖子,洪霓就小声说道:“话说本朝太祖元皇帝开国……”
洪震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只听那先生果然醒目二拍,开讲道:“话说本朝太祖开国,东向攻陈,取而代之,南北征伐,开辟大好的基业,御下名将贤臣多不胜举。小子这里单道一人——列位客官,你道是谁?此人身在江湖,心存大义,武艺高强,才智超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太祖立国时不封异姓王,只两个例外之中,便有此人,奉皇命统率江湖,人称侠王!”
说到此处,台下轰然一声“好!”
洪霓给了哥哥一个得意眼色,低声道:“《侠王传》,听了一百八十回了。”
台上那先生续道:“当年洛公母夜梦有飞雁衔玉入梦,玉落于腹而孕,十月怀胎诞一麟儿,遂名行雁。此子生而俊秀,诗书礼艺无所不通,及至一十八载成年,‘披光沥影’一出,竟无人能在他剑下走过百合之数,绝冠江湖——尤在其次,他自投太祖御下,亲自教练的一支暗骑,出没行踪莫测,只听闻虽数不足百,人人都是精挑细选出的高手,再经由洛王爷一番调教,月夜奔袭千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支暗骑因建于雁州,又以洛王名中一字,称雁骑……”
洪震笑道:“这书也听得会背了。到洛城,怎能不说《侠王传》?”
不料座上有这心思的不止他兄妹,旁边座上一人笑道:“洛王爷也是咱们大祁朝开国时候的人物了,怎么讲到如今也还讲不厌?”这话已有些不客气,偏又声音不小,仿佛那说话的毫不在意旁人拿他怎样看似的。
要知此地是洛城地界,城里主人就是洛王爷后裔,哪曾听过这边不客气的说辞,那说书先生在台上也是一愣,继而气红了脸,将醒木重重一拍,正要继续讲下去,又听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正是。近些时候的事儿也可有不少值得说道说道的——怎么却不讲一讲八年前风灵阁救燕雁双关的故事?”
正说着,旁边一人大步到他桌前,砰地将桌一拍,大声道:“阁下高人,连侠王都瞧不上么?”
先前那人慢条斯理地道:“侠王我自然是不敢瞧不上,可是如今洛王府的子孙们,可是在有点儿……嘿嘿……”
洪霓悄悄向哥哥道:“什么人?看得出来么?”
洪震细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认识的。”
洪霓却一笑:“最敢跟侠王府明目张胆放对的,就是三里帮九江会这些,小门小派的,倒叫得最响。”
洪震皱眉向她瞪了一眼,意即要她住口,洪霓低头喝茶,只作不见。但闻旁边桌上一人笑道:“小丫头倒有些见识。”洪家兄妹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黑壮大汉,身形甚宽,几乎一人坐了两人的位置,黝黑面皮,粗眉虬髯,咧嘴一笑就见一排大白牙齿。那人说话声音就不高,也并不是想明白结交的意思,洪震不肯多招惹,洪霓却觉有趣,多看了两眼,向那人点点头,露出一个极天真的笑容,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般。
那这一会儿的工夫,先前的那桌已拍桌子打板凳地吵了起来,声音已经盖过了台上说书的先生。一旁也有劝的,也有煽风点火的,一时不肯干休。
只听那先前对洛王府冷嘲热讽的人道:“洛王府但凡有些胸襟,怎么不敢提赤凌川,怎么不敢提洛绍澜?还当是洛行雁那时候,‘奉皇命统领江湖’么?”
洪霓听得撇撇嘴儿:“哎呀,直呼侠王名姓,更在洛王府门口儿提这两个词,可真要死了!”
果然就有人上去怒喝道:“你说什么!先前洛王爷拼死守燕雁双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燕雁双关是谁守下来的?”那人愈发提高了嗓门儿,“在座的有谁不知道?洛王府倒好意思抢这功劳么?当今圣上都赏了风灵阁‘护关有功’了,洛王府又干了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和他争执的人,一见对方手搁上了腰间兵器上,当即抢先拔出剑来。
眼见要刀兵相见,那人突然手一抖,垂下去了,门口一人负手而立,笑道:“是啊,洛王府干什么了,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他声音不高,却压下争吵之声,众人瞬时一静,齐齐去看那人。
鹤云楼主人家眼见客人争执,又是江湖人无法阻拦,正在着急,见此人出现如是见到救星一般,眼睛都亮了。店伙机灵,大声叫了一声:“三爷!”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衣着浅青,衣料看来就甚是华贵,却不甚张扬,他面貌俊朗,脸带笑容,看来就让人觉着舒服,此刻向着楼内众人抱一抱拳:“众位远道辛苦,洛桁有礼。众位来是为的洛王府和风灵阁联姻,也是件喜事,何必闹得不痛快呢?”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响,那对洛王府语出不逊之人腰间系带突然断裂,佩剑摔到地上去了。众人这下皆知道这是洛桁手段,可也大多数人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不由得甚是讶异。
“洛桁?”洪霓同洪震咬耳朵,“洛王府的三王爷,这是刚刚送我们来那位小王爷的哥哥了。”
洛桁也不多看那人一眼,只是微笑道:“早得消息封阁主已在路上,可咱们等到如今也还没等到娇客至,新郎官未至若误婚期,倒要再延留诸位几日。明日王府设宴,凡是洛王府与风灵阁的朋友,洛桁与家兄明日恭候。”说吧又抱一抱拳,转身而去。
鹤云楼内一片议论纷纷
台上说书先生已惹起这般风波,自是不敢再说下去。楼内争吵已息,依旧回复平常,好像刚刚那剑拔弩张的场面从来未发生过一般。。
“明日设宴。”洪霓轻笑道,“来得倒真快。这门亲事真好像一出出名的戏。”
“霓儿!”洪震轻斥,“胡说八道!”
“没什么好看的了,走罢!”洪霓拿个小包把剩余茶点装了,连拖带拽地拉了哥哥出去,回到客栈房中。
洪震板下脸来道:“进城之前我嘱咐你什么来着?”
“听说封焯动身还在咱么之前,为什么至今未至?”洪霓并不理他,自顾自打开小包,拈起一块芙蓉糕放入口中,微微眯起眼睛,专心专意品尝,还将指尖轻轻舔了一舔,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却又道,“且说,哥哥还记得刚刚见那位小王爷的模样么?”
“少年英俊。”洪震忍不住笑道,“莫非被我妹子看上了不成?”
这下洪霓狠狠惋他一眼,恼道:“你这才是胡说!——难道不见他气色不佳,呼吸之间亦有阻滞,内息像是不大顺畅的模样:身上必是带了伤的。”
听她如此说,洪震皱眉:“你不要乱想,或许他体质原本如此,又或许是病。”
“什么医书上写着有这种病!”洪霓微微一笑,“这里是什么地方?哪个敢跟洛王府小王爷动手?”
洪震沉吟:“看他一行风尘仆仆,雪湿衣襟,是赶了远路的模样。”
“这又是了。”洪霓将头一偏,十指尖尖交错,“这个时分,他姐姐将出阁了,这小王爷又特特远行,与人争斗,为的是什么?——再说一件事给哥哥听:今日见的洛城人马,虽然人人袖上明绣着水纹印记,袖口三寸处却都有褶痕:这么冷天谁又卷着袖子呢?”
语声清清泠泠,激得洪震身子一震,打心里透出一股子寒气来,却见洪霓正站起了身将窗户关严,回过头来轻笑,“哥哥再不叫吃饭,我就饿死了。”
一刻窗外呼啸被隔断,雪静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