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奠》顾惜之

2、(下)

　　晨晖是我的晨晖，是每天早请示晚报告的晨晖，是帮我占座打饭背书包的晨晖，是那个会旁若无人地大叫“老婆老婆我爱你”的晨晖。我继续构建我的空中楼阁。狮王在雾冰草的原野上赶跑了豺狼，酿酒师带着侠女逃出了生天，凝霜泽的兰花一夜间开放，吟唱着千年相守的爱情。
　　晨晖更宠我了。他说飞飞老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他很好，可是没我聪明。我知道天底下不可能有第二个晨晖了，我应该珍惜。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都无法抵挡。
　　我病了。颤颤地拿起电话，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晨晖。我不知道晨晖明天就要考英语六级了，可他听了二话不说就乘公交车进市里帮我买药去了。他本以为是可以赶回来的，我也这样以为。但晨晖回到学校是第二天中午，错过了英语六级考试，也超过了请假时间。他的身上有青紫的瘀伤。她本来只想稍作逗留给我带点水果和小玩意，却莫名其妙跟无赖打了一架。两个满身酒气的人在酒吧门口揪住他，一直追打着他的头。他错过了最后一班船。可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甜甜的笑着，虚弱无力。他摸摸我的额头说乖，老婆吃药哦，吃了药病就好了。末了还来一句“老婆，我爱你。”
　　晨晖受警告处分了，因为他没有按时回校。教务主任是布蓝的父亲，他扬言要让晨晖带着警告毕业。
　　我拉着晨晖的衣角委委屈屈地抽泣。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他。晨晖说老婆不哭哦，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六级有什么，警告有什么，我要考托福去美国，赚回好多好多美元给老婆花。我仰脸看他，他的眼睛清澈如水，眼底开出大片大片金光灿烂的葵花。
　　他这么说了，也真的这么做了。她的爸爸是在中俄边境上做外贸的生意人，希望供他去美国读一个MBA，再去俄罗斯帮他打理。晨晖真的变得很用功，连逛街都戴着耳机听英语。他更像一个王子了。对了，他笑起来，就跟威廉王子一个样。
　　他的托福成绩出来的时候贴出了大红纸。他追平了学校托福第一名的成绩记录，教务主任脸上都挂不住了。就这样，我的王子要出国了。我说晨晖晨晖你要回来啊，你要记得老婆大人在中国等你。晨晖说一定一定的，我还要给亲亲老婆带全套英文版《哈利波特》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我要回国买漂亮的宫殿和美味的红豆冰，供奉我最爱的小女巫。
　　他就这样飞走了。他没有翅膀，却像天使一样飞走了。也许他真的是上帝派来保护好孩子的守护天使，有那么干净的眼睛，那么干净的笑容。他没让我去机场送他。我们在校门口匆匆说了几句他就上车走了。临走时他只来得及塞给我一张字条，公交车便绝尘而去。粉蓝色的小卡片，他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Wife, wife, I love you. From the sky I’ll see you. I’ll always be with you. For life’s long I love you.”

　　晨晖买了一张卡，可以很便宜地打国际长途。每个星期六他都会给我打电话。他隔着重洋夸张地喊：“老婆~~”这个白痴，不知道街上有多少人正看着他在电话亭里手舞足蹈呢。听着他沙沙软软的声音慢慢响起来，我会看见白鸟在月亮下飞过，明澈的泉水自星辰间流泻，在海滩上溅起我们曾经的笑声。我有时候会突然很想他，很想很想他，想到整个心都皱缩成一个胡桃，鼻子里灌满胡桃青涩的香气。照照镜子，明艳的桃花也开在我眼底了。
　　我的晨晖啊，就在世界的那一边独自奋斗了。我们说话，说夏天里吃过的红豆冰和烧仙草，说凤凰树下手牵手的甜蜜，说联手进辩论赛时的青春飞扬，说老师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拣高兴的事情说，说得越发高兴。他绝口不提布蓝。我知道他很懊恼。布蓝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已经成为过去时。
　　他在美国的那两年，我顺利地毕业考研。我研一的时候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拿到MBA证书了。“是吗？老公~~你好强，我好崇拜你哦~~”我的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死小子，我真恨不得立刻买个大蛋糕飞过去抹他一脸。他在那头动感超人一样得意地狂笑说他马上就要去和老爹一起做生意那样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他要把宫殿漆成蓝色在院子里装秋千和喷泉，用最好的塔夫绸把小女巫打扮成公主。那天他放下电话便飞去了俄罗斯，那个北方的、冬天下很厚的雪的国度。在那里我的手一定会生冻疮，皮下开出红彤彤的干瘪的花瓣。
　　接下来的大半年他的电话少了很多，可说起话来还是那个毛毛躁躁的大男孩。我知道他很忙，烦琐的事务一定让他的外相沧桑了。他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我从来都觉得他是这样的。他会兴奋地告诉我又签了多少卖了多少还打算做多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总是含笑听着。对我来说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两人双手相牵的幸福。他开了自己的小公司，还挺红火。可听他的口气，仿佛明年就要长翅膀飞进世界五百强似的。
　　2006年7月8日下午，天气很好。夏天的阳光很烈，把我晒黑。微咸的海风把我的棉布裙吹起来的时候，我在凤凰树下仰望晶蓝的天空，那里有一朵雪白的云。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甜甜地说：“喂~~”里面传出了晨晖熟悉的声音，柔和得跟风声一样：“老婆，我们结婚吧。”满墙的蔷薇花化作粉蝶缱绻翩飞，温柔得像一个梦境。我偷偷笑着，捂着嘴儿静了好几分钟。他在另一头焦急地说：“老婆，到底好不好嘛。”我嘟着嘴说：“我哪能一个电话就被你骗到手，一点诚意都没有。好歹也要穿西装打领带，捧着玫瑰花和钻戒单膝下跪向我求婚！”“老婆，你是看不到哎，”听声音他似乎要冒出一头汗来，“现在机场上那么多人在集体围观我！我是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在候机大厅里单膝下跪耶。”我一听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叫着：“老婆你不能这么没同情心，要致祖国同胞于这等境地耶！”我笑着嚷：“好了好了，为了拯救中国籍的珍稀动物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答应了我答应了你别在那跪着快给我起来！”他开心得大叫：“老婆，是真的吗？你真的答应嫁给我了？”我忍住笑，静下来想了想，红着脸轻轻地说：“我愿意。”
　　世界静止了三秒。然后他用好听的声音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我已经收拾了东西卖了机票现在就在机场等着回去抱抱你！！！老婆老婆我爱你……”又来了，我一听到这首诗就想笑，可这一次他念得真严肃，真的让我感动了。“我在天上看着你，不离不弃陪着你，一生一世永爱你！”
　　一生一世永爱你！！！

　　我的晨晖就这样乐颠颠地上了飞机。我乐颠颠地飞到镜子前，嗯，头发太长了，换个造型；裙子太旧了，买条吊带带流苏的；皮肤太黑了，要用洗面奶；哇，雀斑多了，我要用祛斑霜，祛斑霜！我就笑着傻兮兮地折腾起来，要是有人看见我这么急着嫁出去一定要笑死。哇，多么美好！小女巫会有他英俊的王子，蓝色的宫殿，开满玫瑰的花园和花儿一样的孩子。水晶一样的药水煮在坩埚里，溅出来就变成了美丽的星星。天鹅们在拼凑它们的羽毛，要做一件纯白的嫁衣。我打电话跟妈妈说我要嫁给晨晖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好啊好啊终于嫁出去了。
　　2006年7月9日早上，我醒得特别早，一醒了就睡不回去了。我穿着睡裙爬下床，开始安静地梳头发，睡意绵绵地想着晨晖。晨风轻轻地把门推开来。我转过头，清凉的微风把我的刘海吹起来。晨晖站在门口的一地金光里，天使一般笑着，缓缓舒开双臂，像在说：“老婆，抱抱。”我幸福得迟疑了许久，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了我的手，温暖得像阳光。璀璨夺目的戒指是一朵白金玫瑰，托着一粒星形的钻石，慢慢滑上我的无名指。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神温柔得让我心痛，眼底开满了暗夜中的葵花。金色的葵花灼烧起来，芳华化为灰烬。晨晖在一片光影中雾气般消失。我的眼睛在灼目的光明中几乎睁不开来。戒指开始融化，像一块雪银色的冰，淡蓝色的水珠顺着我的手指滑下来，在空气中蒸成妖异的花。“晨晖，晨晖！”我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喊着。我的王子却消失了，仿佛是清晨花非花雾非雾的幻觉。
　　也许是太想晨晖了。我惆怅地叹了口气。臭小子，此刻正在飞机上享用金发白肤的俄罗斯娇娃端上的早茶吧。你坏你坏你真坏死了。唉，没办法不想他。他的飞机在伊尔库茨克起飞，会先抵达上海，再转机到厦门来。我要见着他可能还得等明天呢。可这最后一天，懒懒的，心里惴惴的，不时神经质地跑去买两枝花和一些零嘴。圣经摊在桌上，早上开始看出埃及记，到傍晚摩西还没有走出沙漠。我吃果酱喝红茶，连饭都省掉了。看到上帝降下的十灾，心里悄悄对自己说造物主真是太可怕了。
　　9月10日是星期一。我起了早，打开收音机一边洗脸一边听BBC。突然听到了“俄罗斯”“飞机失事”几个单词，我的心便狂跳起来。我抑制不住掸开了天线。收音机打个转转摔在一边继续嗡嗡地响。我蹲下来捂住耳朵怕听又忍不住要听。异国的语言却最早告诉我最亲近的人的消息：“……7月9日凌晨，伊尔库茨克空客A310飞机发生事故，造成131人死亡，71名乘客生还……”眼泪流下来，瞬间模糊了一切。我知道我的晨晖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带着玫瑰和钻戒来娶我了，不会给我蓝色的宫殿了，不会在院子里种花挂秋千了。王子离开他心爱的小女巫了，因为他已经同我道过别了……
　　大风吹来了。草原上的蓝雪花零落成泥，剑客的鲜血染红霜天，帝王抛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唯有尸体上盛放的紫莲花兀自妖娆。
　　我给晨晖的妈妈打电话，昏头晕脑的,好几次拨错了号码。他的妈妈在那边应答，声音是止住哭泣后压抑的平静和辛酸。他说飞飞晨晖出事了我的儿子没有了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居然就不要妈妈了。俄罗斯的航空公司打过电话给她，确认死者中就有晨晖。我柔声安慰她像轻抚一个易碎的瓷器。她有几分我母亲的温柔。我本来有机会叫她妈妈的，跟晨晖站在一起，甜甜地笑着，一齐说：“妈妈，我们回来了。”
　　可是小王子许诺给我的王国，瞬间坍塌了。

　　五年前我们相爱，
　　两年前我们分开。
　　两天前他向我求婚了。
　　两年后我们本可以拥有开满蓝玫瑰的城堡，长满红豆冰的冰箱，喷出鲜橙汁的喷泉和精灵一样可爱的孩子。
　　但两天后我要去迎接他的骨灰。
　　晨晖的妈妈说飞飞你来吧过来陪陪我晨晖的骨灰要被送回来了我怕看到的时候我……我说好的，然后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妈。
　　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晨晖了。他在蓝天白云之间，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他穿着大学时代的T恤牛仔，打响指，吹口哨，用好听的声音唱：“老婆老婆我爱你，我在天上看着你。不离不弃陪着你，一生一世永爱你！”
　　这个坏蛋。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