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事（上）》雨令

45、福兮

　　四十四、福兮

　　星辰受伤了。平常懒得观赏的那阵篮球场上的骚动，就是星辰跌倒引起的。
　　平常第二天晚上才知道，急匆匆跑到星辰家，星辰已经打着石膏卧床了。

　　情况不太乐观：韧带严重拉伤。
　　平常不懂韧带拉伤是怎么回事，只听到爸爸妈妈们的叹息。
　　平常低头看着石膏，眼泪打转。小心的伸手摸摸，石膏光滑。
　　星辰脸色很差，默不作声盯着自己打了石膏的腿。

　　“到底……”平常咬了咬嘴唇，想问，又停住。
　　“不知道。可能以后再不能做剧烈运动了。”星辰自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尽量平淡的说。——如果忽略掉略语气里的急促。
　　“那就是没事吧……”平常想安慰，又底气不足。
　　“没事？”星辰立刻激动，声音也大起来，“当然没事！大不了就瘸了拐了，大不了就做轮椅，大不了就跟书上一样呗！”

　　“书上”两个字像惊雷一样滚过平常的脑袋。
　　两年多，从没人提过他的名字，仿佛他不曾存在过，又或者不曾离开过。大家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个话题，更不会在平常面前提起。
　　老师讲课，提到“书上说”，平常的心都会忽悠一下。
　　平常只在心里悄悄喊，“书上，你看……”“书上，你说……”。幼年平常喜欢自言自语。现在，无论掩饰的多好，平常依旧是那个桑树下孤单的孩子，偷偷同书上无声说话。
　　平常自己从来不说“书上如何如何”，只说“书本上如何如何”。伤疤，是不能揭开的。
　　然而星辰，星辰如此轻易的吐出这两个字，好象他是一件触目可及的东西，好象他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陌生人，好象，他不是大家心中的伤。

　　平常呆呆站着，没有任何动作与反应。本已淡忘的书上的脸庞此时正清晰的出现在平常眼前，微笑着，忧郁的。
　　“平常……”是书上在叫自己吗？平常想仔细听，才惊梦般回神。
　　听到喊声冲进屋子的星辰妈妈正轻轻叫：“平常，平常？”
　　“嗯？”平常反射性的应一声。书上的影象已如泡泡般破碎。胸口闷闷的疼。
　　“星辰又跟你闹别扭了？”星辰妈妈满脸歉意，“你别跟他生气啊，他腿伤了，心情不好……”
　　“阿姨，我先走了。”平常低下头，回避两人的目光。或许，不包括星辰的。眼前的地面如水面般泛起波纹，一波一波。又开始头晕了。
　　话音未落，一颗枕头空降到平常头上。软趴趴的冲劲让平常眩晕的脑袋更加昏沉。
　　“哎，你这孩子干什么——”星辰妈妈惊叫，一边扶住摇晃的平常。
　　“妈，你出去！”星辰大声吼叫。

　　乖宝宝星辰，从来都是微笑着的，温和没脾气，对长辈尊敬有礼，从未如此失常过。
　　“好好好，我们出去，你跟平常别吵架。”星辰爸爸从旁拉走星辰妈妈，轻轻拍平常一下，顺手关上门。

　　安静。只有星辰的喘气声。
　　平常蹭到墙壁边，靠着墙闭上眼睛，等待头晕停止。
　　“你不是要走吗？怎么还不走？”片刻，星辰粗声说。这一声像极了许诺。
　　平常嘴角上扬，弯出一个笑的弧度。风从大开的窗外吹进来，头脑清醒了。
　　“你笑什么！”仍是恶狠狠的语气，只不再愤怒。
　　平常拎起地上的枕头，奋力扔过去，星辰敏捷抬手接住。
　　平常拍手笑：“身手还算敏捷。”
　　星辰看看手里的枕头，也扯扯嘴角笑开。

　　笑声渐歇。
　　星辰犹豫着懦懦开口：“平常，刚才，对——”
　　平常伸手敲敲星辰腿上的石膏，截断他的话，抢着问道：“这个东西要戴多久？”
　　星辰厌恶的撇撇嘴：“至少一个月。”又看平常，“刚才我——”
　　“那你怎么上学？”平常仔细观察这个白色的东西。
　　“我爸想让我休学……”星辰的神色又黯下去。
　　“休学？”平常大惊。高二最后一个月了，倘若休学，就要重新再读一年高二。怪不得今天他脾气这么暴。“你想休学不？”
　　“废话。”星辰白平常一眼。
　　“那好，咱就不休学。大不了我罩着你这小拖油瓶，我去跟你爸妈说。”平常斩钉截铁。
　　“什么拖油瓶？平常同学，用词不当！”星辰再白一眼，“你成吗？”
　　“本姑娘出马，一个顶俩。”平常信心满满。

　　这么多年，三家的爸妈基本都是公用的，只差称呼不同，情分无差异。
　　在星辰爸妈看来，平常就是自家的小女儿。
　　所以平常很严肃的同星辰爸妈谈话时，星辰爸妈也忍住笑仔细听。
　　休学只是一个想法，因为心疼星辰上学辛苦。可怜天下父母心。
　　平常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鄙视那个被骄宠的星辰。
　　晓之以理：只为一时安逸，浪费一年时间实在不合算。所谓时间就是金钱。
　　动之以情：星辰自己也不愿休学，平常自愿承担照顾他上下学的重任。
　　等等之类的。总归是让星辰学习好也养好伤，出发点是好的，可行性不知道，可以先试试。星辰爸妈点头应允。

　　清晨，星辰坐在自行车后坐，呜里哇啦乱叫。
　　“你行不行啊，小心小心，哎——”
　　平常一边奋力踩车，一边喘气：“你闭嘴！”
　　星辰乖乖闭嘴。
　　车又不正常扭动一下，星辰死抓住平常衣服，又开始叫：“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要休学！”
　　“呸，闭嘴。”平常努力稳住车把，“还不是你忒重，把车压的不听话。”
　　“我宁可让我老爸送我……”星辰紧张兮兮。
　　“老爸老妈都要上班，每天接送太辛苦。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平常对他的鄙视之情翻滚汹涌。
　　“安全第一。”星辰委委屈屈。
　　“再说废话，我就把你另一条腿给废了！”居然如此不信任本人引以为豪的车技，鄙视鄙视之。

　　拄着拐杖走在学校里，很扎眼。中午，食堂里，许诺找到正吃饭的星辰和平常。
　　“啧啧，真是艺术珍品。”许诺欣赏着漂亮的石膏腿，感叹。
　　星辰只伸筷子抢许诺盘里的红烧肉，懒得回嘴。
　　“这么说，你也开始走读了？”听平常说完事情经过，许诺后知后觉的夺回自己的盘子，哀怨的发现肉已无影踪。
　　“废话。”星辰抹抹嘴，吃饱了。
　　“他花多少银子雇你当女仆的？哥帮你赎身。”许诺颇同情平常。
　　“义务的，当我是活雷峰吧。”平常扒饭，唔，难吃。
　　“我也要贴身照顾……”许诺夺了平常的筷子。
　　“成，没问题，你也自废一条腿。”星辰笑嘻嘻抢过筷子递还给平常。
　　平常各赏两人一白眼，决定放弃难吃的饭，勒索某人一盒冰激凌。

　　放学路上，小雨淅沥。
　　平常一向厌恶雨，尤其是小雨。雨，总是会让平常忆起某年那个潮湿的夏天。
　　星辰坐在后坐，费力的撑伞。伞不大，勉强能遮住两个人的脑袋。
　　伞上的水滴落下，刚好打湿平常的腿和胳膊，湿搭搭的很难受。星辰衣服也都湿了，依然努力的撑着。
　　“这么点小雨不用打伞。”平常感觉到他的吃力。
　　“淋雨容易秃头。”星辰转转伞柄，伞上的雨珠四散，飞到旁人身上，惹来一堆白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星辰嘿嘿笑着赔罪。

　　路边的小槐树正鲜嫩，颗颗雨滴在叶尖上静静滴答。雨丝，如丝绸幕布，将身边的世界与两人隔离开。路旁音像店放着正流行的歌：“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
　　平常跟着轻声哼。
　　放学回家不着急，慢悠悠的晃。一个小女生带一个大男生，实在是不容易，平衡很难掌握。若不是平常车技比较好，早不知摔了几次。骑自行车是平常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体育运动，如果这也算体育运动的话。
　　“喂，你会不会唱歌？”音像店远去，歌声渐歇，平常耐不住耳根清静，这细雨中的静谧……
　　“呃，这个，”星辰吞吞吐吐。
　　“不会？”平常颇鄙视。
　　“当然会！”星辰在平常身后摇摇拳头，小丫头居然敢瞧不起我。
　　“唱。”平常懒洋洋吐出一个字。
　　“呃……”星辰又卡住。
　　“还是不会，嘁。”平常摇头晃脑，声音充满感叹。“真是怀念初中我那个后桌啊……”
　　“唱啥？”星辰这个窝囊，自己堂堂大男生残废被个小女生载着，还连连遭鄙视。
　　“哎，捡点你会唱的吧。”平常不屑的说，偷偷咧嘴笑。
　　“咳咳，听好了。”星辰清清嗓子。
　　平常竖起耳朵等。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平常一脚踏空，差点摔倒，急忙稳住。
　　“小心小心！”星辰大叫，“怎么，本帅哥的歌喉美妙，让你激动万分？”
　　“嗯，是啊是啊，可真让我震惊，惊讶，惊呆，惊吓……”大头被敲。可怜平常暂时不能还手，只能找个路面上的小石头轧过去。
　　“你故意的！”唔，真疼。可怜这受伤部位。
　　“嗯哼。谁叫你不乖。”平常对老天做个鬼脸，反正某人在身后看不见。
　　……

　　一路同行，有人作伴，说说笑笑。再没了胡思乱想的时间。本该矫情的感伤，也给糊里糊涂的冲淡了心情。
　　是好是坏？平常想不清楚，想起“两只老虎”，忍不住咬着嘴唇又笑起来。

　　深夜，做题作累了，趴在窗台上看着对面楼发呆。
　　雨后的夜，无月无星，空气沁凉。
　　大部分人家都睡了，只有一两家的窗户还透出电视的荧光，像睡眼迷蒙的眼睛。
　　“滴滴答答一阵小雨，坠落在茫茫人海里，跌碎了，在我的眼底，开始了伤心的雨季……”
　　平常轻轻唱。这是平常最喜欢的歌。喜欢雨还是讨厌雨，还是惧怕？平常早已混淆。雨，来自天空，落入尘世，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若有若无的风拂过脸庞。
　　“雨啊雨想哭就哭吧，我没有听话，尽管我的你早已消失天涯……”
　　“啪啪”掌声响起。平常探头，星辰的窗子伸着两只手。
　　“难得，没跑调。”星辰含笑的声音传上来，在静夜里很清晰。
　　“窃听。”平常脸红，轻轻喊下去。
　　“本人光明正大。”
　　平常可以想见星辰那幅贼样子，有点恼怒，又不敢张扬，打扰人家睡眠就不好了，只好忍耐，丢一句“本姑娘懒得理你”就转回书桌继续学习。

　　继续趴在窗台上偷懒的星辰暗自懊恼：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走读？走读真好啊……唔，这伤受的也值了。果然，祸兮，福之所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