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事（上）》雨令

41、秋至

　　四十、秋至

　　不知何时，“郁闷”与“无聊”成了流行词语，大伙儿成天嘴巴里念叨不停。

　　“无聊啊无聊……”何可趴在桌子上，念经一样。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老师们都被召去开会了，学生们自然就不会“安静地学习”，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很乱。
　　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好学生”不足十人，云云就是其中之一。有了榜样，平常只好也对着书摆摆样子。
　　身处闹市，心再不安分，根本就学不下去，何可更是念的人脑袋疼，干脆一拍桌子回身，训斥何可：“想出家先去剃头，烫个戒疤再来念经！”
　　“什么？”被人无视的何可终于引起人的注意，却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疑惑。
　　“她的意思是说，你唠叨得像个和尚。”张扬好心解释。
　　“找打！”一巴掌削过好心人的脑袋。
　　“又不是我说的……”张扬缩缩脖子。
　　“你法号就可以叫有何不可。”平常歪着脑袋想象何可秃头的样子。
　　“滚你的！”何可手指头掰地咔咔响，作势要打。
　　这就是同学与多年的邻居的区别了：班里男生气得跳脚挠墙也不会真地跟女生动手，只能做做样子比画一下虚张声势；而那两个男孩可决不会如此客气，尤其是许诺。

　　正热闹，突然一注尖细的叫声穿破嘈杂直达众人耳朵里。
　　“安静！不许说话！”朱熹用板擦敲着讲桌，表情严肃，“何可，还说！”
　　乍然安静，众人嬉笑的表情僵化，傻呆呆看着讲台上的朱熹。过了片刻，大家回神，嘘声叫声更大，甚至原本安静的几个好孩子也一甩课本开始同身旁同学聊天。
　　挑衅，明显的挑衅与反抗。
　　朱熹再如何敲讲桌，如何大声叫，都没人响应，她的声音淹没在喧闹声中。坐在下面的平常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像表演哑剧。
　　“不学了，聊天！”云云抖抖课本，眼睛盯着朱熹，故意说得很大声。
　　朱熹听不清每个人说的内容，但可以看懂张张敌意的脸。讨了无趣就下来吧，可朱熹不，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一行大字：“请班干部做好本职工作，将所有说话同学的名字记下来，下课交给老师。”扔下粉笔眼睛扫过每个人，颇具威严。
　　教室安静许多。
　　有些被吓到，低了头，安静。有些，装做没看见，继续拉着人聊。
　　张扬属于前者，伏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胳膊，假装睡觉。
　　何可跟云云属于后者，嘴巴里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为了说而说。
　　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逗得平常捂着嘴巴闷笑。
　　朱熹大声喊：“何可，李云云，上课聊天，扣操行分五分！平常，上课说话，屡教不改，扣十分！”
　　教室彻底安静。

　　学校以严厉闻名，选定的班主任也都是严厉的主。万事量化，是学校的风格。成绩不必说，每次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成绩全都记录在案。各科老师们也有自己的记录本，每次小测验也都做详细记录。统统称为学习量化分。其余，早操课间操出勤率、宿舍卫生、自习课迟到早退说话等等若干统称操行量化分。
　　分少了如何？有通报榜，在每周一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呈现在全校人民面前。
　　后来想那榜单也不过如此，即使榜上有名，学校也不会给什么惩罚——如果通报批评不算惩罚的话。而且上榜的总是固定几个，轮流坐庄，其他小人物根本不必担心。
　　可在当时，分真的是命根子，不管是成绩还是操行。除了极顽劣的几个人，其他人遥望榜单都是很恐惧的。

　　朱熹这招很有用，在无一人说话，朱熹满意落座。教室里气压极低，只有愤怒哗啦啦翻动书本的声音。
　　平常哭笑不得，“屡教不改”，加倍扣分，多明显的抱负排挤行为。在些微害怕的同时，能否允许我小小嘲笑一下你的幼稚？
　　下课铃声响起，作为幸福的走读生，可以不上晚自习的平常背起书包冲向自行车棚。

　　次日清晨来上学，路上还想着该如何对班主任解释那扣掉的十大分。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化学课，下课后平常追着跑出去，在喧闹的走廊里拦下他。
　　“老师……”饶是做足心理准备，做错事毕竟会心虚。平常有点小结巴。
　　“什么事？”班主任推推鼻梁上的眼睛。
　　“嗯，昨天……”一群学生跑过，平常怯怯的声音被淹没。
　　“噢，对了，居然把这事忘了。”班主任拍拍脑袋，“你回去通知一下，下午自习课开班会。”说完，夹着书本大步流星而去。
　　空余平常徒伤悲，——还真要上纲上线哪，私了不成么？

　　不只平常，全班同学都认为是昨日大闹课堂小英雄批斗会。整整一天，教室里都笼罩着一层极沉闷的气息。云云整整骂了朱熹一天，多大点事就上报老师？显不出来她是个正九品？平常抓紧一切可利用时间写好一篇深刻的检查，想自己这“屡教不改”的历史罪人自然首当其冲。

　　因此，班主任一走进教室便立刻感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平日开班会传达学校某项精神时，学生们都懒懒散散的自做自的事，看书的看书，做题的做题，甚至还有偷偷睡觉的，压根没有人注意听。今日，此时，一个个小腰板挺得倍儿直，桌面上没有打开的课本翻开的书，手上没有乱摇的笔。班主任心里一喜，莫非我的威严终于树立起来了？
　　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气：“昨天……”
　　六十来双耳朵竖得尖尖。
　　“昨天校长召集全体老师开会……”抑扬顿挫。
　　六十来个小身子同时轻微一震。
　　“校长说……”音量调大。
　　嗯？谁说?六十多双眼睛同时离开桌面，看向班主任。
　　感受到众生的目光，班主任心里更加欢喜，这群小孩儿们真是可爱呀。
　　“即将有日本某某中学来参观咱们学校……”笑眯眯笑眯眯，故意停下来等待学生们的反应。
　　只见，六十多个小腰板哗然垮下，恢复往日坐没坐相的懒散样子。安静的教室里轻微骚动，大伙儿彼此交换“原来如此”的眼神，同时呼出一口“东窗无事”的长气。还来不及管它什么参观什么的。
　　误会朱熹了。平常倚着后面的桌子，微笑。
　　班主任想，这群孩子该很新鲜的热烈讨论，谁知他们如此淡然，唔唔，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一代人哪。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见到外国人跟见外星人没啥区别。

　　原来学校与一日本中学有联谊，每年都会有访问。去年，学校偷偷摸摸的带了几个优秀学生去日本玩了一圈，今年，换人家带几个人来咱这玩了。
　　说偷偷摸摸，是因为学生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事，——特指高一的学生。据说，学校是从当时的高二年级选的。
　　日本友人来参观，学校非常重视，每日出台N条措施条例。政教处老师全体出动四处纠察违法乱纪之人，遇到有人不小心踩棵草，都痛心疾首的教育半天。平常私下怀疑，他们是不是都上患歇斯底里症？
　　学校还组织高一二两个年级三千多名学生排练大型团体操。连续两周，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不上，学生们在操场上一遍一遍演习。秋老虎正肆虐，阳光充沛，学生们好似再次回味军训，小脸儿上的汗水无声流下。
　　“不许给学校丢脸，不许给祖国丢脸！”喇叭里的校长声音严肃，陪练兼管理的老师们晒得黑红的脸表情严肃。
　　同学们的集体荣誉感再次爆发，练得起劲儿。

　　若是平日，校长老师爸妈说出这种话，必然会被孩子们嘲笑：现在都联合国地球村了，你们怎还如此排外？战争年代已经过去，口号过时。
　　然而现在，真要见“外人”了，平时深埋的爱国心就跳将出来。同学们心里都自我警醒，不可丢人，不可在外人面前丧失了尊严与骄傲。

　　同时，学校还征集手工制作（据说是选出最好的作为礼物送出去的）、征集歌颂中日友谊的诗（当然是要原创）、征集节目及唱歌跳舞有艺术特长的学生（在欢迎晚会上演出的）……
　　这诗歌自然又落到平常瘦弱的肩膀上。咬着嘴唇对着客厅里墙上挂的大幅地图发呆一会儿，拿笔写下一首小诗：

　　“在彩色的世界地图上
　　有一片粉红色的云彩
　　那就是我们美丽的祖国
　　隔着深蓝的大海
　　两两相望的是紫色的日本
　　……
　　一只白色的鸽子
　　衔着茉莉枝
　　飞越那片蓝色
　　……
　　好朋友们手拉手
　　对着天空大喊
　　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写完，平常黯然，多幼稚的诗！看看厚厚的习题集，一咬牙，就这样了不管了，反正老师也没抱多大希望，做正事要紧。

　　平常可从没忘记自己走读的原因，尽管爸妈不再提及，自己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将那丢人的成绩单贴在书桌上，看一次羞愧一次，带着羞愧之心做题，效率极高。与悬梁刺股异曲同工吧，刺眼的成绩像把锥子时时扎着平常的自尊心。
　　夜夜灯亮至十二点半以后，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迅速洗漱吃饭奔向学校赶七点半的晨读。
　　每天睡不足六小时，精力充沛。平常想，倘若每天再少一个小时，就赶上爱因斯坦了。呃，还是算了吧，我只是平常而已。平常也不觉得如何，反而越来越喜欢学习。这是个很奇怪的感受，听老师的课带劲，自己做题也做出乐趣。
　　上次月考成绩已经猛升。平常计算着，1500多名学生，只要维持在100名左右的位置就好了。再坚持一下下，连续三次月考如此，就可以恢复曾经悠闲的日子了。
　　平常在努力，努力学习，也努力做好其他应做的事。

　　那首《友谊地久天长》竟然入选了，出现在学校礼堂前的宣传板上。在联欢会开幕时，被主持人用汉语与日语朗诵。
　　平常没想到。老师喜出望外。这也成了全班的骄傲。
　　或许，人家要的就是这种稚嫩的感觉吧。最后，平常想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