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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鱼归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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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匠撬开了李婺的卧室。
室内灯光很暗,地板上躺着的碎玻璃折射出幽涩的光,阴冷至极。
李婺将自己的身体裹在墙角里,蜷缩的姿势僵硬、木然。
吴默翰在她身侧坐下,揽她入怀。
李婺始终僵硬,仿若没有灵魂。
吴默翰摊开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用他如流水般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念,呢喃细语,恰似情话。
……
7月13日 晴
这些日很开心,因为有姐姐陪着我。
姐姐很优秀,所以很忙,要忙学生会的工作,要忙自己的学业,还要忙于关心你的一群朋友。所以我必须好好的,不能再给你添乱。
可是,总不见你,心里会空荡荡的。
常常都是,你自楼上匆忙跑下,say一句bye,就走了……
所以,姐姐,请一定要原谅我——
原谅我故意把语文考得不及格。
我想,暑假里姐姐总该有时候给我补习的,是不是?
不知道姐姐是否还记得,你看到我那张只有59分的语文试卷时,朝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比爸爸还凶呢!差点没把我吓死!
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还是很在乎我的。
呵呵,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原本并未打算考这样差,只是算分的时候,满以为作文会不错呢。谁知我们语文老头子不赏识,多给几分都不肯。
……
8月9日 多云转阴
吴默翰走了。
姐姐不仅把我们共同拥有的小残废送给了他,连自己也跟着他走了。
姐姐,其实我很想大声骂你。
你忘了吗?小残废是我们一起捡回来的。在我心里,小残废就像姐姐,姐姐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小残废会代替姐姐陪我……
可是听到姐姐说“对不起”。我能怎么样呢?
吴默翰走了,姐姐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变得恍惚,竟然连杨译都没有办法让姐姐开心起来。
姐姐,你自己也不知道吴默翰有这样大力量吧。
于是,我连补习那点跟姐姐相处的微薄时间都失去了……
偶尔在想,如果某一天,我也离开了姐姐,姐姐会像在乎吴默翰一样想我吗?
啊呀我胡说的啦,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姐姐的,因为我不要姐姐因为我而不开心!
……
1月12日 晴
这几天天气很好,一直连续放晴。
大雪一融化,爸爸和阿姨就飞美国了。听说爸爸要离开一年多,因为分公司刚成立,所以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会很忙。
虽然舍不得爸爸,但我乖乖地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姐姐,哭得眼睛都肿了。想起来也好笑,爸爸嘱咐姐姐好好照顾我,可是看你眼泪一把鼻涕一揪,我真怀疑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得跟姐姐你相依为命了。
我其实,还是很期待的……
姐,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
4月14日 阵雨
前段时间,常常梦见妈妈,她满脸血泪,唤我作斌斌,那声音凄惨却又深情,直映入心底。
我一直以为,是爸爸出差,导致我想念亲人……
却从来没有料到,妈妈根本一直活着!
我亲爱的妈妈,她活着,活着!活着——
如果不是无意中从爸爸书房翻到妈妈的病历资料,爸爸是否打算瞒我一辈子。
病历上“省立精神病院”的字样,刺得我异常清醒。
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爸爸为什么要骗我!
……
4月23日 晴转多云
我终于见到妈妈了,在精神病院里。
她好美,虽然身着病服,可是却恬淡愉悦,明明是成年人,脸上却是婴孩般单纯的笑。
……
5月2日 晴
院长总算同意我跟妈妈接触了。
妈妈虽然认不出我,却很喜欢我,总爱缠我给她讲故事。
今天,我又去陪妈妈散步。
春末的时节,到处都是绿色,我和妈妈被环绕在生命的气息中,心情异常的好。
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妈妈总会忘情地回忆起从前和爸爸一起的一切,包括相识、相恋……偶尔也会提及我,讲诉她和爸爸面对刚出生的我,那种手足无措的甜蜜痛楚……
可是,只要我往下问,妈妈不是眉头紧锁就是突然发病。我想,症结应该就出现在那段时期。
姐,我真的很开心能够和妈妈在一起,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姐你能了解吗?呵呵我实在太快乐了!虽然妈妈神智不太正常,但我相信,我一定有办法让妈妈恢复健康,让妈妈认得我,让她听到她儿子唤她“妈妈”!
姐,祝福我吧!
……
6月8日 多云
昨天妈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又犯病了。
她把我误认作爸爸,一会对我撒娇,一会又对着我大哭大闹。她骂我狼心狗肺骂我见异思迁……姐,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怀疑,爸爸和阿姨可能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因为妈妈连阿姨也骂了……
妈妈闹了好久,直到浑身是伤才被医护人员捉住,打了镇定剂。
我头一次,很难过很难过地哭了,为这个悲哀的女人,这个生我爱我的女人!
姐,原谅我的懦弱,我好害怕,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没有承受痛苦的能力。
姐,这一刻,我真的感谢上帝,依然有你陪在我身边。
……
6月11日 晴
我不顾被爸爸知道的危险,给远在加拿大的外婆打了国际长途。
哀求外婆好久,她才肯讲。
于是知道了真相。其实也不清楚这是否是外婆的片面之词。
提起当年事,外婆依旧很激动。她同妈妈一样骂了爸爸和阿姨。
据外婆讲,在我近两岁的时候,爸爸有外遇,同阿姨发生了关系。妈妈有一次当场发现他们,吵闹中摔下楼,醒来后就患了严重性精神分裂症……
我很庆幸,爸爸同阿姨此刻不在身边。我已经很努力地尽量让自己客观,却依旧难以真正原谅他们。
姐,我好痛苦,我内心深处有个恶魔一直在叫嚣,要报复!报复!
可是我不能那样做,姐,她是你妈妈,是你的妈妈呀!
……
6月13日 多云转晴
上帝何其不公!
有人拥有最珍爱她的丈夫,最可爱的女儿,有用不完的财富,有享不尽的幸福。
可是,却有人孤独地守着一面墙,只能够活在自己为自己创造的童话世界中,连世界上最平凡却又最可贵的亲情都没有办法拥有……
是谁这样残忍,忍心让一个美丽的生命如此卑微的活着。
上帝,你是否该接受我的控诉?
或者,就请结束她的苦难吧,我宁愿,妈妈死去!
妈妈啊,妈妈!妈妈!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在你哀求的目光注视下,坦然面对你的倒下了……
妈妈,我是真的爱你!
……
7月20日 晴
从征得妈妈主治医师的同意,给妈妈做了一系列复健活动——用一切可能的物件、行为努力让妈妈正视她最不能承受的背叛,到今天刚好一周,收效颇微,但我依旧有信心,有力量。
这些日子,我内心十分混乱,挣扎矛盾得厉害。
但终于,我想通了——
爱情,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完美。
在这个真爱流失功利现实的社会,阿姨一生只爱了两个人,那实在是构不成什么罪恶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我相信阿姨应该也不愿意伤害我妈妈),我也无法打心底恨她……我所能做的,只是厌恶自己……
……
9月27日 小雨
明天,是你搬离这家的日子。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
今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没有办法入睡的,从昨夜突然听你说要搬回原家,就知道自己晚上一定要失眠的。
门外,你在收拾东西,你已经尽量放缓了动作避免发出大的声响,可是那一些细微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如此刺耳。
仅一扇门而已,却把我和你隔成了两个世界……
姐也许会纳闷我为什么不问你搬回那边的理由,姐你真的好可爱,着急的等我发问,迫不及待想告诉我你那早已编好的借口……你看我沉默,一直沉默,以为我很难过,就更内疚更着急了。不过我沉默,虽然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也真的难过,很难过。
该谢姐姐的。时时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引发你所有情愫的人,无疑是一种折磨。我怎会不懂你为何离开。
当你不再如从前那般坦然面对我关心的目光时,我便已知,你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
其实有点遗憾,没有亲口对你讲:李婺,我爱你,不比任何人少爱你……
……
10月13日 阴
在高中部,我竟然见到了卢霜。她来学校找杨译。我并不敢确定她就是卢霜,她没有照片上女孩的纯真,多一份深沉的柔媚。
我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我能做的,只是去找杨译。
杨译精神很差,身心疲惫。
我告诉他,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她,但拥有一个人就一定要好好爱她。
他无言以对,只让我好好照顾姐姐。
姐姐,我该怎么办?
要怎样?才能让姐姐受的伤害最低……
……
10月27日 多云
这些日子,你又开始弹钢琴了,一遍一遍,连着好几个小时。
因为担心姐,所以常去你那边,每一次,都只是安静地聆听你弹琴。是因为杨译吧?让你不开心了。这一刻,我总是最嫉妒他的,他拥有深爱他的你,却丝毫不珍惜,上天怎会如此眷顾他?
……
11月9日 大雨
杨译还是说了。这种时候,能够给姐安慰的,只有默翰。
不放心姐,我一直守在那边的家。
家里空无一人,因为怕错过你回来的时候,我等在门口。
……
你错把我当成了杨译。
那一个吻,你是给他的,虽然知道,我也已万劫不复。
如今天这般安静地守护你,便是我一生的梦想。
……
11月13日 晴转阴
姐差一点从天桥上跳下去。姐,你知道吗?因为你那样做,我接连几天寝食难安,好几次睡着了,也是被噩梦吓醒,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梦的开始,我在无止尽地坠落,从高高的云端坠下,视线不能触及任何东西,只是急速地砸进黑暗,那种完全接触不到实体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最使我恐惧的,是急速下落的一刹那,突然发现坠下的其实是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坠下,无能为力……
每一次醒来,都害怕你真的不在了。
如果这是现实,我宁愿先你而去,那种无能为力的残忍,我真的无力承受,原谅我……
回忆几天前,我拉住你的那一刻,只是假设万一我不曾及时拉住你,那后果……我想我会随你跳下……
死,真的只是解脱……
……
11月17日 晴
很久没像今天这样放松了。我此刻的心情正如窗外的阳光一般明媚。
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美好的梦境,哪怕只是梦境。
梦的世界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那里有你打扫的身影,有你下厨做饭的忙碌,有你生气撅嘴的可爱模样,也有你与我共舞时甜蜜的微笑……
真希望可以不用醒来……
我突地有了信心,我决定要帮助你走出失恋的心情,我一定可以感动你……
终有一天,你会因我在你身边而感到幸福。
姐,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但是……如果你的心房空出来的话,那时候……请你一定接受我好吗?
……
11月26日 阴
姐今天哭的像个孩子。
你说杨译欺骗了你,你要报复,你要抢走他所爱的人。
我被姐搞糊涂了,杨译倘若爱卢霜,你要怎么才抢得走呢?
很想告诉姐:忘记过去吧,你还有我。
可是终究还是让姐一个人走了。
姐为什么执意不让我陪你回家呢?
……
12月2日 晴
姐,我妈妈竟然能认出我来了,确切的说,是照片上的幼孩。
可是这还是让我很开心,我终于知道,妈妈是怎样唤我的了。她叫我“小斌斌”,呵是不是很好听啊,妈妈喊的时候,我忍不住掉了眼泪,姐,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姐,你是不是在笑话我啊……
随你笑好了!
……
12月19日 小雪
我想到爸爸和阿姨会对姐姐弹《蓦然花开》那么反感的缘故了——那大概使他们想起了当年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这也可能是开解妈妈的关键所在。
等我练熟了这首曲子,我一定要试试。
妈妈会因为想起这些事而恢复正常吗?但愿可以。
……
12月23日 晴
原来姐误会杨译喜欢默翰。
姐真傻,竟然相信。
你和卢霜都是因为被爱蒙蔽了吗?怎看不透他们拙劣的演技。
可是姐跟默翰在一起是真的快乐。
就让这个秘密藏在我的心里好了。
我已知道我的爱该何去何从……
如果一定要用我的绝望来换你的幸福……姐,我祝你幸福。
……
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吴默翰不敢相信地噤了声。满纸凌乱的笔迹,只有重复的一句话:“是我害死了妈妈”。
他很是疲倦的看着李婺,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紧绷。他只是重复地喊:“李婺,李婺,李婺——”
李婺满是血丝的眼终于给了反应,渐渗出一滴泪来,滴在默翰的下颔上,顺着颈项往下滑,一路冷进了心里。
默翰将身体贴紧她,用手拨开她的刘海,顺着额头、脸颊、头发抚摩下来。
“婺,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
李婺抬起头,发狠地握住他的手,似要将嵌进去一般:“我从来没有放弃他,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她的眼角是泪水干涸后的痕迹,浑浊、呆滞。
默翰呆呆地看住她,不言语。他们脸对着脸,他是冷静,她是绝望。
他突地拉过黑色笔记本,摊在她面前。
“李婺,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更不能这样对待他……”
李婺抬起重重的眼皮问:“这是什么?”
当视线停在那一页纸上,她蓦地愣住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嚯”地挣开吴默翰,从书桌里抽出长笛就往外冲。
默翰被她吓了一跳,只得拦住门口。
“谭斌心里太苦,他受不下去你得体谅他,无论他的决定是什么,你都得尊重他……你这样子,只会让他不安心!”
他激动地抱住她,力道重得在她手臂上留下了淤青。
李婺却仿佛没了痛觉神经,只是轻声讲:“我会乖乖的,不让小斌担心……我只是去给小斌送行,你不要拦我……”
默翰不自觉让开了,李婺随即一路小跑下了楼,连鞋也不曾穿。
默翰不放心,只能尾随其后。
夜渐逝去,昏暗的灯光四周弥漫青白的光。冷色调的深沉。只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叛逆地叫嚣。
不等调顺气息,她已横过长笛。
午夜的哀乐,开始呐喊游行,一行一行,抹不掉的休止符——
一首又一首。沉抑的曲调在夜里显得分外凄凉。
她脸上起初是惨白的,而后渐红润开,眼眶里压迫着,慢慢涌下泪来,再然后她听见了她巨大的心脏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看见了他。
地平线透出的那丝微弱的光渐渐明了了……像梦境一般,他就站在那里,那么朦胧的却又让她真切地觉到他的存在。那熟悉的优雅风度、那温柔含蓄的笑容都似在云雾中一般……她迫切地去追寻,他的一切,却逐渐模糊了,远远地离去了。
她想喊小斌,小斌,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淹没在呜咽的风中。
未及追上他,她便彻底地晕厥过去了。
李婺再次醒来,已身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支架上挂着好几个药水瓶,那最大的一瓶里还剩一半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输往她体内。
听到了动静,李妈妈也醒了过来,她起身拧了一条湿毛巾,替李婺抹了抹脸。
李婺被动的转过脸去,没有焦距地盯着白墙。她想了很多次妈妈回家时的场面,全没料到是这样物是人非……
李妈妈下了飞机就赶来医院照顾李婺,身心俱累,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开导她:“你什么也莫去想……”
接下来几天,李婺也果真按着做了,只是当真什么都不想,又如行尸走肉,少了主张,少了生气,万事都漠不关心了。
这一切,李妈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又过了二十几天,谭叔叔料理了谭斌的后事,作好公司的人事、业务安排,贱卖了半山腰的豪宅,便打算移民美国,长居国外离开这伤心地。
李妈妈欲带李婺一起走,问她意见,她只用了一句“要等爸爸回家”表了态。
临行那一天,去双流机场的路上,外面下起了小雪,细细密密白蒙蒙淡淡一层。
李婺去送行,却不曾开口发一言,谭斌出事后,她就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着,只常常发呆。
到了机场,他们寻了个靠落地窗的位子坐下。离起飞还有些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就呆呆地坐着。
李婺捧着紫檀木盒,紫檀木盒的香气顺着手指慢慢扩散出来,融在她的四周。
落地窗外,工作人员正努力地扫雪、清道。
李婺细细地看着,看得久了,忽然轻声说:“小斌,还记得遇见小残废的那天吗?也是这样的小雪,又细又密……”
她这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极低,听在李妈妈同谭叔叔耳里,却似飞机起飞时传出的“隆隆”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他俩怔了好久,终听见了机场广播里通告“去往北京的CA981H的班机即将起飞”。
该走了。一步一步近了入口,李妈妈便失了态,只哭着嘱咐李婺。
李婺没大反应,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似塑像一般僵着,只眼睛不自然地眨动了好几下。
谭叔叔郑重着接过了儿子的骨灰盒,那一夜间老去十来岁的脸有些抽搐,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李婺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爸爸,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她头一次喊他“爸爸”,竟是这样的情形。
终于拿稳了紫檀木盒,谭叔叔接触到了李婺那双呆滞的眼睛,终究没忍住想说的话。
他的语调是沉重的,也隐忍。
他讲:“斌斌那天给他妈妈弹了《蓦然花开》……他妈妈从五楼跳下去,当场死亡。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妈妈……小婺,为了斌斌你也得好好的……你得相信,他走得快乐……如果你都不相信,你要我怎么去说服自己……”
讲到后来,他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竟说得声泪俱下。
李婺终于有了反应,扑倒在他怀里,从心底恸哭出来,五内俱裂,肝肠寸断,从来不曾有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