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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Scene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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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北海。
沉黯夜色中,黑色的海水拍打着千疮百孔的礁石。
白衣白发的剑子坐在礁石上,手肘撑住膝盖,抬头久久地看着天空,面前的一盏青白烛光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
“吾正在想,你再这样坐下去,会不会也变成一块石头?”
哗啦啦地响着的海浪中传来了竖琴般优美的男声,露出水面的一截闪着宝石般莹润光芒的光芒,金红的双瞳在夜色中亮得摄人。
“哈,龙宿你的话,一定会在我变成石头前把我拖走吧。”男人散漫地笑着,笑容中竟有着一丝丝孩子般的天真。
“顾左右而言他,确实是你的作风。”
“耶,龙宿啊,做人要含蓄。”
“奇怪,从什么时候我改去做人了?我是龙,半神的存在,代表无限财富的北方界之章,如此,吾很满意啊。”
“咳,龙宿啊,我知道你是华丽无双的存在……”
“Ragnaroek,约定之日,你担心也没有用,终究要到来,注定要发生。”
“我没有担心啊……”
“好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通常喜欢眨眼睛。”
“呃……龙宿,只有不到八十天了,不需要做些准备么?”
“准备?”随着訇然的水声,海中的紫色巨龙昂起头,黑暗中,黄金般耀眼的龙角下,庞大的神龙仿佛在笑,无数细细的水瀑断线珍珠一样从他身上滑落,“还有什么要准备呢?几千年了,该做的,能做的,早就做了;该了结的,也终要了结。魔神,他太傲慢了,没有谁能征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即使是神也不能例外。”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征服,而是毁灭。”
“哈,剑子,他所希望的毁灭,是为了再生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谁都无法干涉苍的命运,从他被选为东方界之章的时候开始。”
“龙宿。”
“从约定之日之前的百日开始,所有的界之章都不会死,而只要所有的界之章活到约定日,那么,魔神的战争已经输了一半。”
“龙宿……”
“剑子,你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继续留在北海。吾是龙,修罗是火精灵,只有你,是人,和苍一样。重建的封界,无论如何不能缺少你们两人。”
“好吧。唉,龙宿,为何吾总不能如你那般呢?”
“哈,很简单的理由,因为你始终比吾多情啊。”
多情吗……
剑子苦笑。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他倒是觉得……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无情吧。
譬如,他明明知道困在阵中赭衫没人营救耗下去一定会死,但是,赭衫要他不告诉苍,他也就真的没有告诉苍……
甚至,这等重要的事情,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最重要的好友,龙宿和修罗。
但,活了几千年的北海守护者,强大的半神,真会不知道那个秘密吗?
所以,如果……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变成一块礁石吧……
世界从不完美,充满了各种奇特的悖论。
人无法杀死神。那是法则。
法则不可改变,除非旧的世界完全崩溃。
但能够使世界崩溃的,却不仅仅是神而已。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一切皆有可能。
苍一直认为自己能理解这种不可理喻的复杂性的,但,也许,他还是低估了某些东西,譬如,他醒来时看到的几乎被自己当成床和枕头延伸部分的黑狮子……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只威风凛凛的狮子眼中有些许的尴尬,还有温暖。
犹如春日阳光下的薄冰。
朱武是正宗的魔神血脉,那么,魔皇可以化成狮子,也算情理中事。但以神的傲慢自信,应该是不愿意以这种形态出现在人前的吧?
十一年前,他进入冰雪之涡设法探查魔源被擒,灵体被囚数年却一直没有被毁,欲生欲死的极端痛苦之中,苍也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他并不愿深想,也缺少那种奢侈的心情。
他的好友莲华在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苍,平静更适合你。爱与恨之间本没有距离,但你却可以和爱恨都保持距离。”
莲华……也许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使,最终,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六十年前,西方界之章莲华圣者入魔发狂,死于魔使吞佛之手。血腥场面据说十分惨烈。
继承西方界之章的,是一名人类与火精灵的混血儿,名叫修罗。他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莲华最后一面。
世事便是如斯残酷,却也是如此的……公平。
“你们没有任何希望。”
“弃天帝,你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哈,那吾便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吧。消除污秽的人类之后,那才是真正完美的世界。”
“我也是人类。”
“但你是我选中的人,所以必须留下。”
“……”
苍沉默地凝视着魔神那双异色的眼睛。很久。灯光中的它们太过美丽和纯粹,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完全不属于尘世。他深深感觉到言语的无力。
神不会懂得。所谓的恩典,其实只是另类的残忍。
时间对你没有意义,生死对你同样没有意义。你没有同伴,也根本就不需要同伴。
但我并非如此。
魔神啊,你想要毁灭的,是我生长的世界,是我想要保护的一切。
失去了所有的同伴和熟悉的一切,你所给我的那些,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真的是神的垂青,但,苍不是那个能接受它的人。
永远不会是。
毫无道理地,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条两侧开满了桃花的道路,阳光灿烂,天空如水清明。白衣的莲华走在他身侧一步之遥,手里抱着一莲托生的骨灰罐。他的前任。
那人说,我们终究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因为所谓的命运,便是你的性格。你可以逃避世上的一切,最终不能回避的,只有你自己。
苍想过,这大概是那人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仍然能够死得那样平静安详的原因。
他一直有预知的能力,其实,他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然而,结局并不代表一切。
他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很多人,宛如流水行云,天边的流星,空中的焰火,不知其始也不知所终。
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很多事会完全不同,因为很多选择会不一样。
但是,没有可能。
在他醒来之后的第三天,弃天放逐了朱武并命令随后赶到的吞佛童子去执行,身材修长面目英俊的红发魔族,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锋。初次见面,感觉上却十分熟悉。一直以来,他很难对谁产生恨意,即使知道杀死莲华的凶手就站在自己面前,也做不到。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即刻错开,默契般的沉默。
火焰般的红色狮子走的时候分明狼狈,但仍坚持着昂首挺胸仿佛踏上胜券在握的战场。最后看他的一眼,似乎简单到没什么含义。他知道,他和这个亦敌亦友的魔族再也不会见面。
朱武选择的,是一条死路。
朱武当年帮助他的时候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行走的道路,明明痛恨也要完成的事情,以及无法忘记也无须原谅的人。
他忽然明了朱武的心情。
在旁人眼中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愚蠢,但当事人却有自己非做不可的理由。如同当年的莲华。
也许终究会失败。但是尽力了,死也不会后悔。
听到魔神命令伏婴师设法剥离并保存他的灵魂。他第一反应是惊讶,其后竟是淡淡的悲伤。
界之章的灵魂与创造神留下的宝石完全融为一体,在新的继承者出现之前,不可能分离。显然,面前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他的魔也很清楚这一点。
“魔皇。”
“嗯,我会封住他的力量,留在这里让你研究,你利用剩下的时间尽力参详吧。”
“是。属下遵命。”
他淡然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注意到伏婴的衣服袖口上绣着清雅的兰草,其实这种在现实中几乎绝迹的植物并非魔族通常喜欢的风格,而是木精灵的特徽。
也许连伏婴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惊奇,乃至荒谬。
身为这一辈中最强的预知者,他惟一无法完全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结局。
最大的变数。
他拿起沙发上的牛皮笔记本,显然,在他之后还有人翻动过。
兰草、琴……还有笑弯的眼睛。
原来如此。
苍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黑暗而寂静的房间中四壁徒然空荡,只在中间有一片棱角分明的阴影,一角长长的流苏逶迤垂落着,仿佛暮春盛开的紫藤花。
他的怒沧。
揭开筝上的盖布,苍轻轻地,温柔地反复摩挲着深色的桐木,血肉相连的亲切感。银白的丝弦微微振颤,似乎能感觉到此刻在指掌之下,琴腔中正袅袅回荡着涟漪般的清音,在整个黑暗的空间中一圈圈的漾开。
在过往几百年中,怒沧如同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自从翠山在半年多之前战死,而赭衫又久久未归之后,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这里。
也许,是宁可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
黄商子、九方犀、翠山、云染、雪飘、无双、莲华还有……赭衫……
冰冷的痛苦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无可抑制。
他站稳,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这一波撕心裂肺的感受过去。
无路可退。不可放弃。
因为此时此刻,依旧是胜负未分。
世界尽头。极点。
高耸的黑色悬崖上淡蓝色的冰雪犹如无数破碎的镜面,崖下静而深的海水凝成一片沉寂的蓝,经年累月不曾涌动。半空中,混沌黑暗之间充斥着缤纷缭乱的光流,枫叶般的深红是其中最微弱的一抹。
他努力睁开眼睛,意志渐渐游离。看守者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精灵天赋的守护之力不断削弱的结果就是被困阵中的自己逐渐被严寒冻住,连睫毛上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眼前晶莹而模糊,渐渐只剩下了单纯的黑和白。
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他不确定自己已经坚持了多久以及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魔族……现在应该已到了指定的地点吧?
“为维持一个假象付出几乎一生的代价,值不值得?”
“哈,当年你是否对莲华圣者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猜到了。”
“是啊。”
“为了你们所爱的这个世界……这种话听上去,太过虚伪。”
“虚伪吗?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真实呢?”红发的半精灵,人类中的看守者艰难地喘息着,“如果……你怀抱这样的心态,你看到的永远是残缺的世界。”
“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
“那么……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金眼的魔物沉默了。到底在介意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也在不断地反问着自己。介意……身为魔族而被界之章选中守护世界的可笑事实?为了让自己拥有独立意志不惜牺牲名誉和生命的西方界之章莲华?还是,眼前这个为保守这个秘密而故意触动法阵的看守者?
他不知道。
他抬头看着天空,虚空中光影悖乱。眼前层层阴霾的背后,是否真有一片他所不曾见过的灿烂星空?
其实,他并无把握,只不过愿意试着去相信。
“我会阻止不该发生之事。但是,不是为了你们。”
“足够了。多谢。”
“哈,真是固执啊……”
曾经的黑暗中,一只赤金色的隼高傲地拍打着宽大的羽翼,风一般的向远方滑翔而去。
属于天空的,终究还是要回到天空。
命运也许是循环轮转的,但是,终点……绝非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