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圆缘

6、琼林宴

　　水患的事虽然有大臣赈灾放粮，但由于灾民实在太多，受灾的地方又是重要粮区，一时间各地粮价上涨，赈灾的粮食告急，京畿也出现灾民的身影，无可奈何之下，宣武帝向世家大族借粮，宫中裁减用度。春闱大比就在这种状况下拉开序幕。
　　已近夏日，空气中多了几分燥热，含元殿殿宇高大，殿内倒是分外清凉，宣武帝端坐在长长的书案后，书案上摆满卷轴，面前是一份摊开的名册，正是今科入榜名单。
　　主考姜离雍坐在侧位，眼睛不时偷窥圣颜，怕皇上对结果不满意。太子光漓也在座，手里拿了茶盏，目光却盯在殿外阳光下的青砖上，明显正在发呆。
　　轻咳一声，宣武帝吸引回二人的注意，开口道：“这个头名王宴是山东琅琊人氏，又姓王，想必是琅琊王家子弟了？”
　　“回皇上，正是。臣奉命为主考，按旧例请贤人名士推荐人选，云平公主推荐了王宴，乃是王家嫡系王咸次子，因文章出色，所以暂定为头名。”
　　光漓听见云平的名字，目光一凝，手指在卷轴上掠过，抽出签注琅琊王宴字样的卷轴，用手指挑开丝涤，先注意到一笔清雅的小楷赏心悦目，再通读一遍内容，言之有物，文词雅达，确实不失为佳作。
　　将试卷呈上御览，宣武帝手指轻敲着几案，口中轻喃：“王家，王家……”
　　挥退了姜离雍，大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好像凝滞了一般，宣武帝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这个儿子就是这副样子，疏离的笑容，客气的话语，有礼的行止，朝中大臣都盛赞太子仪表出众，学识过人，气质高雅，却不知道这个太子骨子里的漠然和冷淡，若不是知道太子还食五谷杂粮，真让人怀疑他就是个举止完美的偶人。
　　“关于此科状元花落谁家，你怎么看？”
　　“王宴文卷出色，儿臣以为当得起状元之名。”
　　宣武帝站起身，在大殿中踱来踱去，沉吟道：“虽是如此，可王宴出身世家，又是嫡系，此次因借粮之故已经对世家大族诸多让步，再有世家嫡系进入朝堂更是不利。”
　　“即便王宴有状元之名，入得朝堂也只是微末小吏，即便升迁快些，短时间也难有大为，以后再图制擎也为时不晚。”
　　宣武帝终于重新坐下来，用朱笔在名册上批阅。看到太子又静坐无言，无声无息地望着远处，不禁叹了口气。
　　“漓儿，梨园新排了一首曲子，朕觉得还可一听，你也过去看看吧！”
　　光漓无言地行礼退下，走出殿门，明亮的阳光洒在身上，颇有些热度，袍服上金丝刺绣反射出点点金光，有些刺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目光扫过殿前侍立的宫女瞬间绯红的脸色，面上划过一丝讽意。父皇的心思他也能明了几分，可那又能怎么样，那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光漓已经深深地埋葬在往昔的岁月中，现在剩下的只不过是称名为太子的行尸走肉罢了，除了心心念念的一二人，这个太子只是个空心人罢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谁还能寄望一个无心之人的七情六欲呢？宣武帝的努力既然已经迟了，所以注定无功。
　　早朝的大殿。
　　新中进士在宫人的引领下，悄然穿过侍立两旁的朝臣，行礼后站在御座下方。今日大朝本就是为宣读殿试名单而设，这些进士们才是主角。内侍在皇帝的示意下开始宣读名单：“殿试一甲一名山东琅琊王宴，一甲二名河南安远黄澄远，一甲三名安徽春阳何清澍……”
　　此次前三甲都是未过而立的俊逸青年，是历次科考所罕见的，尤其状元的温润如玉，探花清朗俊秀，都是一时之选，跨马游街之时彩声如潮，精心装扮的妇人和少女嬉笑着将香包和鲜花投掷到俊美年少的进士身上，不过短短几步，两人的怀着都装满了。
　　谢子言站在临街的窗前，乐呵呵地看着如斯盛况，尤其是王宴因热情的少女而尴尬泛红的面容，不禁为大胆上前拽下王宴随身配饰的少女大声喝彩。顿时无数人蜂拥而上，将游街的队伍围得水泄不通，玉手如林将进士们身上的扇囊荷包等物一抢而光。
　　更惨的是王宴和何清澍二人，不仅配饰全无，一应发带丝涤也没有剩下，身上的衣物被扯得七零八落。待二人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比乞丐也不遑多让，两人从未如此狼狈，对视半响，目瞪口呆，愕然复又大笑，拱手而别，各回住处更换衣物。
　　琼林宴。
　　每次的琼林宴总是让人期待的，来自各地的才俊之士，将来官场上的新面孔，有女儿的打着如意算盘能挑个好女婿，拉拢人才的希望能多得几个助力，皇上也高兴天下英才尽入毂中，怀春少女憧憬着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宴会虽说是晚宴，其实时辰还很早，燥热才刚刚消散，御花园里就热闹起来了。云平到的时候，宾客就基本到齐了，只有太子和皇上还没有入席，和熟识的人点头示意后安坐下来。
　　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几案，除了几样时令水果和宫中细点外，还放了些折枝花卉，几枝开得正艳的牡丹插在球形冰纹瓶中。看看周围，凡有女眷的席位上都有瓶花，只是品种不同，海棠、玉兰、、玫瑰、桃花等，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旧年倒无此先例，想必是安排的人出的新点子，倒有几分趣味。
　　云平捻了一枝半开的花苞，明丽的橙黄色，越近花心颜色越重，花瓣重重叠叠隐有暗香。
　　旁边座位上的是宣武帝幼子安王岚苏，凑近笑道：“皇姐，看样子今年琼林宴倒有几分新意，端看女眷桌案上的鲜花，莫不是向进士投花？听说状元和探花郎跨马游街时收获颇丰呢，最后是落荒而逃呢！”
　　“大登科后小登科，正是锦上添花之举，想必父皇也乐意成全的。”
　　“每次琼林宴都可媲美相亲宴，你看王相的女儿，正看着状元公流口水呢，魏御史和探花郎聊得正热乎，他女儿含羞带怯的样子，想必也是春心动了。”
　　云平拿手中的团扇轻轻敲了一下弟弟的脑袋，笑道：“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什么春心不春心的了？”
　　岚苏不屑地撇撇嘴，抱怨道：“皇姐还拿我当孩子，在座的这些未婚女眷，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有所图，眼睛里都快冒出绿光了。”
　　云平不禁啼笑皆非，笑睨道：“原来你已经长大了，是在呷醋呢！那你好好看看可有相中的小姐，想必京师名媛都在此中了，有意中之人方好请父皇指婚。”
　　“哼，都是些庸脂俗粉，谁人稀罕！”说吧，也不再理睬云平，拿了点心吃起来。
　　云平将目光投向新进士席，前三甲的席位是最热闹的地方，每人身周都围满了人，未婚的小姐还有些放不开，团扇半掩了脸，虽然目光火热，却还没有大胆到围上前的地步。但是小姐们的父兄们却没有什么矜持了，热门人选不容放过，不尽人意的留待备选，每人各显神通，不动声色地拉拢，巧言巧语地试探，直言外露地劝说，熙熙攘攘得倒像到了集市。
　　看着王宴淡然有礼地微笑，虽礼貌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正是世家子弟骨子里的骄傲；黄澄远面红耳赤地推脱，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何清澍长袖善舞地应对，八面玲珑，既不得罪人，又不退让半分。
　　觉察到云平充满兴味的目光，王宴礼貌颔首，黄澄远满面尴尬，何清澍微笑一对，三人三副不同表情，让云平不禁喷笑。
　　一行人由远及近，是宣武帝携太子到了，园子里静了下来，待众人礼毕，皇帝坐好，示意晚宴开始，梨园的舞姬表演，才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光漓坐在皇上下首，一张冷淡俊美的面孔在浅黄色的太子吉服，繁丽的金龙刺绣映衬下反而更为出尘，像烟火供奉的佛陀，看似悲悯，实则无情。他的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停留在云平身上，眼中不明的光芒闪过，转眼沉寂，深黑的眼眸像无波的深井。
　　云平微笑着同光漓打过招呼，随即垂下眼帘，余光划过理王充满兴味的眼，无奈和疲惫像水波一样涌过全身，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晚宴还在继续，歌者高亢的歌喉，舞者华美的舞衣，乐者优美的弹奏，皇家的宴会自然是不凡，是新进士们还不曾领略过的风采，激动和着赞叹。云平却已经厌倦了，半眯的眼睛里有深深的不耐。
　　有司仪捧上来一筒花笺，对皇家宴会司空见惯的老臣和皇子宗室们都打起了精神，往年可没有这一出，想必是今年的新鲜主意。
　　司仪先请状元抽了花笺并大声念了出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中此签者起舞以和。”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宴，眼睛里都含着笑意，想看这玉树芝兰般的男子如何应对。
　　王宴微顿了下，缓缓起身，从几案上拿过两只瓷杯，到了中间空地。
　　瓷器清脆地击打着鼓点，男子的身体修长柔韧，宽大的袍袖翻飞，像秋日的蝴蝶在风中翩飞，跳着最美的舞蹈，凄美的生命祭歌。黑发扬起，像黑色的纱幕半掩着皎月般的面庞，倏忽闪过嘴角的浅笑，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神秘的诱惑。这本就是祭祀的傩舞，与神祗的对话。
　　园子里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等到舞蹈已经结束半响，各人都才回过神，看向王宴的目光充满讶异。司仪忙上前到：“轻持牡丹者为状元公簪花。”
　　云平愕然看向面前的花，原来是这样。选了一枝深红色的牡丹，为王宴簪在发上。王宴的喘息还稍有急促，面上因剧烈运动而泛起的红潮还未消退，眼睛因微蕴的水汽更加明亮，称着含露的牡丹，更显俊美。
　　云平心中一动，不禁低声戏言道：“名花倾国两相欢。”
　　王宴愣住，转瞬间面色更红了。
　　宣武帝笑道；“听闻今日跨马游街，观者争相抢夺新中进士的配饰，成为坊间笑谈。既如此，簪花者也可选一件，同喜同乐。”
　　云平无异议，随手指向王宴腰间折扇。
　　接下来是黄澄远抽中玉兰，中签者作诗一首，对熟读诗书的他来说，当然极易，顷刻间就有了一首：“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也赢得采声一片。
　　何清澍抽中玫瑰，花笺上的要求又有不同：“中此签者赋曲一首，不得吟唱，不得用乐器。”
　　大家听的一愣，却见何清澍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一曲小调。在坐的人不是皇族宗室，就是高官显爵，从不曾见过如此乡野的韵味，顿时耳目一新。
　　月上树梢，园中时时采声阵阵，好声连连。
　　人生得意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