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曲》同

10、投我以桃（十）

　　冬日，风雪。
　　山间高耸山木枯了又绿，绿了又枯，如此反复，已是三年。

　　一袭竹屋，抵挡着风雪。
　　竹屋前，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一路沿着山脉而下，此时，小路上，风雨中，一人带着斗笠匆匆而来，挺拔的个子裹着瘦小的棉衣，口鼻中，热气和着空气中的冷气，瞬间聚起白雾氤氲。
　　似是听见皮靴踩踏积雪的声音，屋门从内打开，探出个脑袋，脑门上，一对包子头，一见来人，扬了扬手，却又冷得立马缩了回去，顺带着连着脑门都缩了回去。
　　少年摘了斗笠搁在屋外，一进屋立马关上了屋门，即使这样，立马就有不少冷风灌了进来。少年无奈，把裹在兜里的野菇一股脑儿倒在了角落里的竹篮里，天气一冷，山路难行，只能在附近挖采一些。

　　“政儿。”子蘅缩着脑门，直把脖子都缩在衣衫中，几步跑了过去探着脑袋瞧了瞧篮子，拉过赵政的手搓了搓，抱怨着：“政儿，太冷了，下次不要出去了，雪下那么大，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赵政看了她一眼，欲要缩手却被子蘅瞪了一眼，这才没有动作，任她搓着手。
　　子蘅抱怨地地瞧了瞧他的腿，见无甚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赵政的腿自打来时已被狼咬得深可见骨，在屋里整整养了一年才好了起来，自然而然的，子蘅好些活都由他接了手。
　　“政儿，你说秦国的人是不是长得和我们一样？吃的是不是同我们一般？山下的人都说秦军厉害，如今秦国新王继位，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再开战事……”子蘅絮絮叨叨着，前些天曾下山一趟，听闻了好些。
　　众人言，秦新王登位，传言，那位新王曾经还在邯郸逗留过，当过质子，如今却是发达了。
　　听说，那位新秦王还有家眷在邯郸城里呢？众说纷纭，似乎连着山下的盘查都严警了起来，子蘅上回可是在城门外排了大半天的队，城门的守卫那几双眼就这么直直地打量在她身上。
　　听闻不到赵政的回音，习以为常。子蘅依旧絮絮自语，一如往常。
　　赵政的腿好了，子蘅每每要带他下山，赵政只是摇头。

　　子蘅歪着头看他：“政儿不想你母亲吗？”三年了从不见他提及，阿娘若是还在，子蘅定然飞扑过去。
　　心知赵政定然不会回答，子蘅歪歪头缩了缩脖子，去处理赵政摘回来的野菇。山坳处那个腐烂的枯树堆，是最容易长野菇的地方，不过就是离着有些远，看样子，政儿似乎是去那里摘的，这么冷的天……
　　“邯郸城是不是出入都不方便了？”未料到，赵政突然发问。
　　子蘅微愣，点头。
　　赵政蹲下身来帮她捡着野菇：“以后少下山吧，城里不安定，戒备又严，定然是发生什么事了。”淡然的语态，淡漠的表情。
　　子蘅点点头：“政儿你真聪明！不出去都能知道这些，听说是秦国新王继位了，政儿你知道吗？那秦王曾经还是赵国的人质呢……”子蘅兴冲冲地讲着城里听来的消息。

　　“政儿，秦国很厉害吗？城里的人都在说当初的长平之战，白起那个老混蛋杀我赵国军士四十万人，若不是如此，赵国现在何至于羸弱至斯，连着燕国这等边境小国也敢这般欺负我们，幸好！有廉老将军老当益壮、反败为胜，纵深燕国五百里，一直打到蓟城呢，倒叫他们也小看我们赵国……”
　　究竟是否赵国人？子蘅深究过，当然，没深究出来。然则身在赵国，自是以赵国人自居。只记得很小之际，阿娘带着她一路颠簸到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了，大抵是赵国人无疑的。如今赵国取胜，自是洋洋得意，一份荣辱感顿存。
　　“政儿，你说白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传闻，魔头一般的人物，子蘅当真是好奇得紧。
　　自言自语一般，却未料得赵政会回答。
　　“白起，那是一员骁将。”赵政的声音，清淡无奇，此时说来，却有些突兀。
　　子蘅诧异，政儿从来不说这些，今天却是有些怪异，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这一看便觉得赵政似有些神思不属：“政儿？”
　　赵政看了看她，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皱了皱眉，一错而过的烦躁，随即淡淡摇了摇头：“没事，下次下山时要小心一些，城内现下也不太安全。”
　　子蘅“恩”了声，点点头。
　　赵政不说，她便不问。
　　若是想说，也不需她问。

　　入夜，子蘅缩在被中，犹豫了下，转头问道：“政儿，听人说，男子和女子是不一样的。”
　　赵政窝在被中的身体僵了下，不语。
　　子蘅又道：“政儿，城里的姑娘和公子都是分开睡的。”
　　赵政的身体再次动了下，随即复归平静。
　　子蘅侧了侧头去瞧赵政，见他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子蘅嘀咕：“睡在一起不好么？一个人睡多冷？城里真奇怪，怪不得阿娘老说世间人多莫名其妙得乱七八糟……”
　　蓦然觉得面庞上的呼气声深了起来，随即看到赵政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原来他没睡着。
　　子蘅用手去挠他，赵政躲了躲，睁开了眼。
　　子蘅笑着咧嘴，十分得意。
　　赵政身上总是比她暖，为此，子蘅抑郁了三年。
　　如今，抱着他，子蘅心中的郁郁才平衡了些。

　　清晨，雪花依旧飘摇，积雪深深，子蘅一脚低一脚高的踩着屋前的雪，只逗留了少许就急急逃了回来。
　　赵政正站于屋门前，便见银白积雪上，一路脚印蔓延而来。
　　子蘅冲了回来，苦着脸：“冷。”
　　赵政看她：“让你呆在屋里，非要出去。”
　　子蘅无辜：“可是要下山买物什。”
　　赵政望着积雪的眼益发深邃，转身，拉过子蘅走进了屋里。
　　子蘅不去掏摸那罐里也知道，熬了今天也熬不过明天，不下山迟早得饿死。
　　看了看外头银白的裹妆，不由缩了缩脑门，方出去了一会，双手已是冻得通红，眼见赵政红通通的脸蛋，歪嘴，龇牙一笑，伸手往他脸上摸去。
　　赵政眼见她挑起的眉眼，心下了然，只当不知，待手掌覆上脸，不禁冷得打了个哆嗦，并未闪躲。
　　倒是子蘅不好意思缩下了手，心虚看他：“你怎的不躲？”
　　赵政目光从她身上一掠，望向外头的天色，只道：“不冷。”

　　子蘅抽了抽鼻子，搓着双手，如此冷天，要下山？想起便有些害怕，方才只行了几步路就受不住逃了回来。
　　偷眼去瞄那罐里的栗米，心知肚明，已然剩底。
　　瞥一眼屋外冰雪，瞄一眼掉色的大罐，咬了咬牙，正欲开口。
　　“在屋里等我，我下山去买。”赵政已先她一步开口。
　　子蘅愣了愣，三年以来，若是下山，赵政何曾开口过？子蘅知道他不愿，此时，却是为何？
　　赵政从屋外积雪上转回目光，摸了摸她脑门：“等我回来，此时下山，晚间便能回来。”
　　三年来，赵政窜的个头比之她大了半个头，为此，子蘅郁郁了许久，换言之，只有他能摸她的头，而她，却够不到了。

　　“政儿。”子蘅拉住他，不知怎的，竟有些心慌。
　　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下山，习惯了他在山上等她回来，如此颠倒过来，不知怎的，反倒心中发怵。
　　抢过他手中的粗布包裹，子蘅撇嘴：“我比你大，你会被人拐跑的。”
　　赵政面上一滞，未语，子蘅抢先道：“你才十岁，又这么傻，万一被人拐跑了，我去哪里找你？”不容分说，抢了便是。
　　子蘅蛮横的时候居多，赵政倒也未介意，只脸上闪过隐约揶揄，瞥着她淡淡道：“你也才比我大一岁。”
　　子蘅反驳：“一天也是大，更甚一年！”如此一说，倒是想起，赵政从未称她一声姐姐，顿时瞪他，“我比你大，你需听我的！”语气蛮横，不容反驳。
　　“外头冷。”赵政隐隐笑容的面上，不动声色提醒。
　　子蘅滞了滞，把胸一挺，双手叉腰：“我何曾说冷了？都三个年头了，我何曾怕过冷？”说完，自觉有些心虚，瞥他一眼，低声道，“当然了，冷还是冷一点了……”
　　子蘅扭曲，眼望外头，铺天盖地的雪，却是又下大了，不觉有些畏首畏尾，若是让赵政去，不知怎的，隐隐带着心慌，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
　　“政儿。”子蘅扯了扯他袖子，犹豫了下，咬牙道，“要不，我们一起去？”
　　赵政愣了愣，低头见她十分纠结的脸尤冻得通红，抬手去摸她脸，触手冰凉，一时便没有放开手。

　　风雪中，一双人影，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缓缓缩小着影子，直至绕过林间转角不见了踪影。
　　四只脚印，踏着积雪，留下一串浅浅深深的痕迹，沿着山路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