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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风雪 ...


  •   杨志死了。
      吴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伏在案前细细研读着一本医书。屋内一灯如豆,在徒然四壁投下纵深交错的阴影,面前的红泥火炉哔哔剥剥,有一声没一声地脆裂;窗外正是飞雪漫天,他放下手里的书,目光掠过雪落霜凝,不由打了个寒噤,悉悉索索地咳嗽了一阵,只是不说话。
      来人迟疑了一会复开口:“这是杨制使托小的交给大人的。”他说完便将那物什小心搁在案上。门外嗖忽灌进一股风雪,复又归于平静。
      风雪呛了口鼻,他没忍住咳嗽得愈发厉害,将手握拳抵在嘴角,抬头去看散落在屋内的细雪,星点冷白在幽暗的角落里打了几个圈,稀稀落落地化在地上,融进土里,想细看时却已了无寻迹,他不禁有些茫然,又莫名觉得不可思议。
      沁凉的物件在幽冷的烛火中摇曳明灭的斑驳,不急不缓,无声无息。
      吴用站起来,走到火炉边挪开蔓起白雾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军师啊,这水有什么好喝的。你看,俺的病都好了,你咋还不让俺吃酒呢。”

      一口热水灌进喉咙的时候,吴用好像听到寂静中有人说话,很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几乎能感觉到那人吐字时温热的气息扑在面颊,猛然回身却了无可寻,他愣了片刻,忽然觉得耳根突突生疼,窜进喉头的水很烫,辣得像酒,一阵一阵撕心裂肺得灼人,双眉紧蹙,他倚在案沿咳得弓背弯腰,低头看面前摊开的医书,糊成一团的字迹混沌难辨,像他错乱无根的思绪。
      冰凉,孤寂。

      ——“军师,我觉得你是冷心冷情的人,这是幸,也是不幸。”
      他是唯一对他这样说的人。谁都知道他的性情,但当着他的面说出这句话的,只有杨志。
      他记得那晚与他比肩而立,那人长身站在城楼之巅,头顶流云冷淡,怀中宝刀点雪,他的面庞在清凉月华下浅净如水,冷毅如石,轻风弄影,他的衣袂还残留战火杀伐的血痕,却丝毫不掩流水琴音的傲然。
      “每打一场仗,都有一些兄弟不能再同我们大碗吃酒大块吃肉。我见过公明哥哥闷闷不乐,见过大哥挥拳泄恨,见过武二弟借酒消愁,只是唯独没见你伤心过。”
      “是战争,总免不了死伤。”那时候他羽扇轻摇,答得简淡,淡而无味,像喝下一口冷掉的白茶,喉头心头都冰冰凉凉。
      “俺很好奇,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军师难过。”那人侧头,眸色深究。
      “谁说军师不会伤心。”他摇头叹气,“只是……”
      “只是,似军师这般心思深敛,只怕不痛则矣,痛则要痛入骨肉。”他截下话茬,却闭上眼睛,看起来很自信,又好像很迟疑。
      那时候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眉目恬淡,嘴角轻扬,看似一贯的波澜不惊,只是心底里分明地泛起一丝没来由的清苦,苦中却有甜,似雪霁清茶,在墨色月夜中化开淡蓝水雾,轻轻扬扬落在心里,便是一生的刻骨铭心。

      啪嗒——
      一滴冰凉落在手背,吴用低头,出神盯着看了会儿,拂袖将它轻轻拭去。
      手里的茶已经冷却,他动了动身体坐回椅子,大概站得太久脚步都有些僵硬。
      窗外,夜色更深了,浓得像一抹化不开的孤独。
      一缕寒意透窗而来,嗖然熄灭了案前的烛芯,漆黑一片。
      芯线,说断就断了。
      他摸黑掏出火折子,黄晕染亮屋角的一瞬,好像看见那头戴湛蓝抓角巾的男子正站在门口笑得如沐春风。
      “杨兄弟今日好兴致?”他放下笔墨,眼梢轻扬。
      “哦,呵呵。今天俺生辰。”青面汉子七分醉意,拎着个酒坛摇摇晃晃地坐到他对面,“和兄弟们多吃了几杯,那些人酒量太差,方才路过见军师这里灯还亮着,斗胆叨扰,军师要是没什么事,就陪俺杨志再吃几碗酒!”
      “今日是杨兄生辰?吴用罪过,竟然不知。”他轻拍了拍额头,接过那坛酒自斟满两碗,“军师先自罚一碗。”他说完一饮而尽,低头却见对面的酒碗纹丝未动。
      酒是烈酒,滑过嗓子眼,烧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直叫人两腋生风,凉汗涔涔。吴用不自觉地捂了捂心口,将酒碗轻置在桌上。他从前不好饮酒,因为酒会乱心,而他素来慎于冷静泰然;后来……便更不能饮了。
      “军师你……”杨志抬起眼角瞄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低声道,“俺听兄弟们说,军师自从上次在二龙山……后来便落下了病根,不能饮酒。俺刚才一时嘴快,没想到军师你,真的喝了。”
      “呵。”他轻笑,“一两碗不打紧。再说,杨兄生辰,我怎能扫了你的兴致。”
      “呵呵。”青面汉子干笑两声,低下头去却不说话了。
      窗外微风浅凉,梧桐结阴,一弯新月,一地斑驳。
      悄然的轻谧,丝丝缕缕,仿佛春风与春草的轻微触碰,于拂袖低眉间无端生出些莫名的情愫,不关风月,无事缠绵,却不知如何,就乱了人心。
      那种感觉,吴用从前未曾有过,后来亦然。
      “杨兄。”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既然是生辰,可曾许下什么心愿?”
      “啊?”杨志抬头,懵然看他,眉梢尴尬的笑意确透着几分可爱。
      “我听说,凡在生辰之时,若能对着流星许下心愿,他日便可达成所愿。”吴用浅笑,声线温柔,“正巧今日子时,就有流星破空,杨兄不妨一试。”

      后来……他闭上眼睛,依稀看到一轮朗月,一树梧桐,一壶清酒,一个人。

      “军师啊,你算的准不准,怎么等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啊?”杨志一屁股坐在梧桐树下,倚着树干无聊得紧。
      吴用轻摇羽扇,站在他身边淡然得好像随时会飘走,闭着眼睛摇头晃脑道:“天机,不可泄露。该来之时自然会来。”
      他想,彼时若随便有个人招呼杨志喝酒吃肉,那人定然会毫不迟疑扭头就走。在他看来,神棍军师的话该是可信才怪吧。想必已是在心里将他骂了个千遍万遍,悔青了肠子。
      “其实啊,什么流星不流星的,好男儿建功立业,功名该靠自己一枪一枪戳出来才是正道。”杨志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闷闷喝起酒来。
      “怎么?”吴用有意与他抬杠,“杨兄是在骂我不识正途,只会些旁门左道?”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立时懊恼道:“俺不是那个意思。”
      他闻言眼中笑意渐拢,低头看着他的背影,,“那杨兄可信我?”
      见那人怔了片刻,撂下酒碗,却答得爽利:“自然是信的。”
      “嗯。”吴用听得真切,忽然蹲下身去,靠他很近,近得彼此眼中都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睛,那一霎确有流星划过,从漆黑的苍穹掉落在他眼里,流光熠熠。
      “当真?”他认真地看着他,像要直看进他心里。
      “俺……”他被他这样看着,脸上滑过一丝惊异,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然后,好像过了很久,他看到他轻轻动了动嘴巴,随之飘进耳朵的,是两个好听的音节——“当真。”
      浓浓的酒香萦绕上鼻息,温热地扑在面颊,醉了月色,醉了人心。话问完了,人却没有动。
      “杨制使。”他说,“你的脸很红。”
      “俺,酒喝多了。”他答。
      “别再喝了。”他从他手里接过酒碗。
      “好。”他顺从地放手。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
      轻风幽幽,浅送锦花的迷离芳香,缠续绵长,在子夜里模糊而清晰地飘散。那晚夜静更深,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有流星划过。
      但就像他说的,有没有流星,又有什么关系。

      “总是差一步。”吴用恍惚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伏在案前。黄粱一梦呵,他咧了咧嘴角,像剥开一层厚厚的老茧般生疼。荧煌明暗,面前的铁物冰冷冷的寂静,寂静得像一片长街下的碎瓷,幽蓝浅白,却可以伤人。

      “杨志,跟我来。”大败童贯后的庆功宴上,吴用夺下他手里的酒碗。

      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是事出偶然,后来,偶然就成了必然。梁山上下有一百单八兄弟,他独独喜欢直呼他的名字。起初杨志明显不能适应,甚至曾私下里询问宋江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军师。宋公明后来提及此事,被他一个不留神喷了一脸水,哎……可惜了那碗好茶。
      不知道那呆子后来可想明白了。吴用在心里琢磨。

      杨志一路跟着他进屋,想是见他脸色难看,也没有多问。
      “关门。”吴用在前面走的很快,落座以后只一动不动地看他。时值初春,杨志额上却渗着细汗,走路的时候,左手时不时地捂在腰间。他的面色很白,像纸,太白了。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雕花木格窗前,黄铜打制的麦穗形风铃随风摇摆,米白色苔纸将室外的阳光筛成了细碎柔和的粉末,紫檀香炉青烟袅袅,将这一室静谧烘托到了极致。
      静的,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
      很久,吴用听到自己打破寂静,生硬冰冷:“歇够了?”
      “军师。”杨志故意打着哈哈,语气里却透着小心揣摩,也没有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吴用抬起眉梢,清冷间平添了三分狐疑。他道是杨志生病了硬扛,现在看来,此人多半是还没意识到自己有恙在身,真不知如何说他是好,吴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下语气:“把手伸出来。”
      杨志愣了愣便伸出手来,边道:“到底怎么了?”。
      吴用双指搭上他的手腕。那人虽然出了一头的汗,可他的手却依然很凉,冰凉冰凉的寂寞,在肌肤相触的须臾,直凉到了他的心尖上,他不由地用另一只手去护他的肘腕,就像在二龙山第一次替他把脉时一样。
      “为什么总是捂不暖和呢。”他在心里默念。
      “俺从小就这样,这手脚不论冬夏都冰凉。呵呵。”末了还笑两声,也不知笑的什么。
      “嗯?哦。”吴用这才意识到他不留神道出了心思。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杨志面前失言,全不似平常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够简单……
      “午后。”他阖目,悠悠地道,“自己去安神医那里看病吃药。”又斟酌片刻,睁开眼睛认真地望着他,“切记,不可再吃酒。”
      “啊?”杨志嗖地抽回手腕跳将起来,“军师,这一下让俺看病,一下让俺戒酒。你把俺搞糊涂了,俺这不好好的。”他有意将“好好”两个字咬的很重。
      “你倒还有劲跳,看来确实病的不够厉害。坐下!”吴用低头捋着袖口,虽不看他,语气却韧而不柔,他料那人定拗不过他,却也知道劝他戒酒难比登天。
      果然,见那人踌躇了一阵子,又绷着张脸坐回座上,口中还絮絮念着:“你知道俺就爱吃酒。”
      “吃酒吃酒吃酒。”吴用啪地拍响桌子,“早晚叫这酒要了你的性命!”

      他好像还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疼,吴用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岁月铭刻的纹路在烛影中透出深刻的疲惫,他的心底里潮湿酸楚,却没有眼泪。其实,很多事情的结束他总是料得到的。总是。

      杨志显然没料到一向温文儒雅的军师会如此动怒,着实惊了一下,也皱起眉头不再言语。他锁眉的样子有些茫然,有些苦涩,像入冬时节指尖轻触到冰凌的寂寞,吴用知道,其实杨志一点都不简单,他的格格不入,他的沉默寡言,甚至他对他的笑。一个并不陌生的念头,像一粒冰碴磕上心尖,他又一次想到,这个人,是不是仍在恨着自己。
      “军师,俺究竟得了啥病?”杨志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吴用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玉一般,纯净、冰凉。
      习惯性地收敛起无端心绪,他平静地开口:“我且问你,近日可觉乏力易倦,食纳减量?”
      “呃……体力是不如从前,吃食只是见不得荤腥。”
      “我见你常捂两胁,可是隐隐作痛?”
      杨志尴尬道:“想是,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吧。”
      吴用白他一眼:“阳虚而寒,两胁为肝经所行之处,两胁中痛,乃是恶血在内。若我猜的不错,此乃胁痛之症,需得祛寒补阳,是决计不能饮酒的。”
      抬头看他,那人眨了眨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这病,可严重?”
      “重与不重,全在乎你如何调养。”
      “当真?”
      “你若不信,自可去问安神医。”他低头捋了捋胡子,看上去七分自信三分自得。
      “俺自然是信你的。”杨志说着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俺听你的,以后不吃酒就是了。”
      “当真?”
      “俺,俺几时骗过你。”
      “这便好!”吴用也笑起来,笑得清浅从容,不加雕琢。

      “如果不能医好他,给他留一些念想也好。”他后来告诉安道全,“若他实在馋酒,也容他吃些罢了。”

      那天杨志离开的时候,吴用看到他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了顿,他看到他湛蓝的衣角在阳光下拉出茕孑瘦长的影子,轻风下恍恍惚惚地摇曳,仿佛一个看不清的梦境,一片抓不住的云,吴用看着那个影子,忽然感到前所未有铭心的恐惧,那是他第一次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他曾说过招安以后要同他去尝西湖的醋鱼,要请他去品江南的黄藤酒,要在他功成名就之日为他题一阙慷慨清音,与他豪饮三日四夜。要和他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清浊这一方天下。
      他想,他还有说不完的事情是要同他一起做的。
      然而这些,忽然间便从一份约定,变成了一种奢望。

      案前的烛星最后跳跃了两下,嗖然湮灭在黑暗里。
      吴用没有再点燃它,而是摸黑站了起来。一丝落雪的月光透窗而入,他并没有抬头去看,但月光还是好像映在他眼底。他便在这清冷的黑暗中挪步到床边,和衣侧身躺下。现在,月光已经照不到他,但他的眼睛还能看到案前的物什,夜色隔窗送来几片树影,落在上面无声地摇曳,魍魉而瑟索。
      那是一件冷器——一把朴刀,他的朴刀。
      从它被搁在那里的一刻,吴用便没有碰它。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不下,好像只要他不碰刀,刀就不在,刀不在,人便活着,依然在丹徒,一日三餐安心养病。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想象他日渐康复,午后和风暖煦,庭院里一树桃花,一盘残棋,他在惺忪的阳光下或舞刀,或练枪,飞掠中劲风过处,卷动一地落英。闲来或书信一封,告之不日便可再来与兄弟相聚。云云。

      ——“军师啊。”
      ——“杨志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俱都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
      “你想说什么?”吴用还是抢在他前面。
      “呵呵。”杨志还在笑,但似乎有些累了,倚着棵老柳树跌坐下来,将朴刀扔在一旁,“你看这里,像不像当年的黄泥岗?”
      “像。”吴用摇着扇子,将一个音节揉得余味无穷。
      “真是世事。”他吐出半句话,忽然顿住。
      “真是世事弄人,想当初你我因黄泥岗结缘,兜兜转转,一路上梁山,抗朝廷,受招安。从没想过还能回头看旧时风景。”吴用没有看他,却顺理成章接下他的话,只是声音渐次低渺,直至几不可闻。
      他听到身后杨志重重吐了一口气,便知道他从疼痛中缓过来了。
      “呵——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嘲地笑笑,脸上写满疲惫,“要是鲁大师还在的话,倒可以向他讨教些佛法机缘什么的。”
      午后的树林很安静,静得像可以听见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
      “军师啊,你怎么不说话了?”杨志打破沉默,似乎慌不择言,好像这寂静是一把带血的利刃,躲迟半刻,便会要人性命。
      他并没有看到吴用在这半刻里的神情。
      可惜错过的,又何止一个转身。
      “鲁大师只怕也答不出来。”吴用转过身,冲着他笑了笑,像一道干裂的墙壁挤出的一丝裂隙。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杨志说。
      “我知道。”吴用答。
      “那为什么还笑?”
      “不知道。”
      这回换杨志笑了:“俺一直以为军师仰知天文俯察地理,还有军师不知道的事么?”
      “军师也是人,文人,一个无用的教书先生罢了。”不是,足以改变历史的那个人。他摇了摇头,将后半句话吞进肚里。哪里是真的不知道为何而笑,但有些话,不能说,不会说,不如不说。
      “军师,我想留在这里不走了。这里风景好。”杨志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树干上。
      天空青蓝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稀稀落落地贴在他额前,柔和宁静。隔着几步之遥,他俯首望着他,仿佛从他的疲倦里读出了一丝幽深的洒然,月明风清,却叫他的心狠狠地、狠狠地疼了一下。
      “军师?”他睁开眼,看见他捂着心口。
      “旧伤。”他随口敷衍。
      却没想到他说:“有件事,俺一直不敢问你。二龙山那件事,俺知道军师你是顾全大局不与俺计较。但俺现在想问一句,只论私交,你、可是真心不怪俺了?”
      “想听真话?”吴用不答反问。
      “当然。”
      “便在这里安心养好身体,自会给你个答复。”
      “你这招对俺不管用。”
      “我看管用。”
      后来他还是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赠予他一首诗:
      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

      那天之后,杨志便卧床不起,他真的不得不留在那里了。
      大军临行的前一天,吴用又去看他。
      “给你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安心养病,不可沾酒。”他坐在床沿,替他把脉,烛火莹莹,人影曳曳。
      “等俺好了,如何找你们?”杨志没来由地问。
      话里的意思,不难揣测。
      吴用却仿佛没听懂一样,温和地笑:“给你留了人手,大小事务,书信往来只管吩咐就可。”
      “你可回信?”
      “定然回。”
      “军师。”他又说,“俺、俺想把俺的刀交托你保管。那是俺的家传宝物,俺怕万一……”
      “什么万一。”他打断他,“堂堂男儿,哪来这些顾忌。他日病好,你自带刀来见我。”
      杨志阖目,不再说话,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太累了。
      就在吴用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又见他动了动嘴巴:“不知道紫鳜鱼好不好吃,江南的黄藤酒够不够劲。军师啊……你是冷心冷情的人,其实……”
      吴用静静听着他的呢喃,听到“冷心冷情”四个字的时候,眼前蓦然一阵恍惚,心底里却刺痛分明。
      “我不是。”他第一次对他脱口而出,也是唯一一次。
      面前的人没有反应,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也是过了很久,他才回忆起他的话里还有“其实”二字。
      后来、
      便没有后来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吴用睁开眼睛。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却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江南烟雨,十里长街,有人船头沽酒,有人船尾钓鱼。
      他起身,打开房门,一阵风雪迎面,灌了满口满鼻,但他在这风里却闻到了一种味道,清郁寒凉,还夹带着一丝独属于铁器的冷香。
      一种熟悉的寂寥的味道。
      他就这样大敞着门,任风雪满屋,独坐回案前,写下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然后将它折好、封蜡、烧尽。
      他把刀送来给他,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消息。
      而他给他的回信,也终于能写尽所有欲言、难言、不言。

      然后,他抱起案前的朴刀,将它紧紧握进掌心。迎着风雪,渐行渐远。
      那天之后,那把刀再没有离开过他的手心。

      后来。很久。
      有一天,他在东京街上偶遇一位侠士。
      侠士请他喝茶,问他:“你是书生,为什么随身带刀?”
      吴用看了看他襟口若隐若现的书角,笑了笑答:“你是侠士,为什么随身带书?”
      侠士的目光蓦然黯了黯,仿佛回忆起一个清冷孤寂的空梦。只这片刻的失神,便让他如雪的白衣显出深刻的寂寥,寂寥伤人。
      “因为这是很久以前,一位故人托我保管的东西。”他说。
      “我也一样。”吴用淡然而笑,笑容好像青灯古佛度余生的寥落。
      然后,他和他都不再说话。

      那天,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三秋桂子落落斜阳,静静地喝茶。
      如果常常想起一个人,大约是因为他已经无在;如果不再提起,或许是因为根本永不会忘记。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夜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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